年关将至,你对欢愉还有期待吗?2022 年年底,作家庄雅婷在微博上说:「这一年就这么要过完了,感到虚无」。这似乎是当下的一种普遍感受。
在过去的一年中,虚无离我们很近:3 月,《瞬息全宇宙》上映,这部电影里,「虚无」收获了它的具体形象 —— 一只贝果,女孩 Joy 宁愿被吸入,甚至变成一块石头;6 月,90 后爱尔兰女作家 Sally Rooney 的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在国内出版,她借女主人公的书信说出了她的态度:「我认为我们这一整代人都是失败的。我们憎恨别人犯错远胜过爱慕他人行善,于是乎活着最轻松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爱。」
为什么会如此?《T》中文版采访了《虚无主义》和《荒诞的幽灵:现代虚无主义的根源与批判》的译者,哲学博士张红军。
任教于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的张红军是河南焦作温县人。上世纪 80 年代末,他在河南乡间一所简陋的小学担任语文老师。那时,他告诉学生,一定要有认识自己的勇气和改变命运的决心。他本人也是这句话的实践者 —— 离开了温县,考入哲学系,研究美学和审美虚无主义,翻译出版了 5 本哲学著作 —— 以自己的方式直面曾经折磨他多年的虚无主义困境。
我们探讨的问题包括:虚无主义是什么?它来源于何处?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它?如何在保持怀疑的同时,又坚定信念?
在他看来,我们仍然可以探索一种不夸大其词、也不向谁求告的生活,将对自身幸与不幸的执著,投入对人类生存境况的关心上。在虚无主义的浩浩洪流中,有人能重新找到自己的石头,推起来。我们可以做这种人。
以下是张红军的自述。
虚无主义是一个既让人恐惧、又让人着迷的概念。我们对它的第一印象,很可能类似于尼采的这句话:「虚无主义站在门口了 —— 我们这位所有客人中最阴森可怕的客人来自何方呢?」
于我而言,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最深刻的虚无主义体验来自于哪里。我原来是乡下小学教师。18 岁时,我从中师(中等师范学校)毕业,教书的地方在河南焦作温县下面最偏远的一个乡村。我的老家离这个村只有不到六七里路。
那所学校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远远望去,有一面窟窿比星星还多的红旗,绑在一株削去顶的老榆树上。整个学校没有一片平坦的地面,教室里没有一张完整的桌椅,也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在那一瞬间,我对未来的憧憬被完全浇灭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虚无主义」这么一个词可以形容我的体验,以至于后来我发现它、理解它时,我眼前一亮,觉得这个概念好像天生就是为我发明的。我已经认识它很久了,但不知道它叫什么。
《虚无主义》中文版的封面,
有读者称这本书为「当代反虚无主义指南」。
在乡下的晚上,学校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我非常的孤独,经常走到田野里大声喊叫,但除了喊叫的回声,什么也听不见。就在那个时候,我真正明白了「徘徊」「彷徨」「踌躇」这些双音节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这种环境里,你只能通过听收音机、读书来摆脱虚无。那时收音机里经常播放一些贝多芬、莫扎特的音乐,到现在我仍记得《命运》交响曲里那种无比强烈的叩鸣声,它在向我发出呼喊 —— 你不能逃避!绝不允许!多年以后,我再读到 Nolen Gertz 对虚无主义的定义 —— 在《虚无主义》(Nihilism,2022)这本书里,他强调虚无主义就是逃避现实,是一种品着葡萄酒欣赏燃烧的世界的能力 —— 正是因为我逃避过,感受到这种强烈的批判,我绝对不允许自己再陷入那样的虚无主义。
我经常坐车跑到郑州去,把有限的工资拿来买书。我真羡慕城里人,他们有那么多书可读!(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翻译引进了很多外国文学作品,我读到《红与黑》里的于连,他否定了自己那个时代的一切生存方式。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创造了一种纯然属于自己的生存 —— 现在看来,不就是一个自我解放、自我创造的审美虚无主义者吗?还有《包法利夫人》的女主人公爱玛,她也要按照她能够的方式实现她的自由。他们让我知道,你一定要行动起来,做些什么!
我后来到了县城的一所重点初中教书,又到了当地的第一中学教高中。在我做老师的时候,我常常这样跟学生说:一定要有认识自己的勇气,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心,有付诸行动的意志。
可是,应试教育越来越变本加厉,它鼓励寻找固定答案而非创造性思维,一个学校,不鼓励改变而只要求服从,这已经绝非我的教育理念。人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存在,真正的人,会不断在否定中超越,不断自我解放和自我创造,不断地说「我不是……」—— 最终,我决定离开中小学教育。
我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自学英语,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攻读美学硕士学位。那年,我已经 34 岁。报到的当天晚上,我走在人大校园的灯光下,不时遇到一些看起来就是饱学之士的老先生。我想到自己即将在这里度过数年时光,感到非常幸福,似乎从乡下小学开始就折磨我的虚无主义心绪就这么烟消云散了。然而,我很快就感受到另一种「虚无」。
北京非常美,让我想起德国哲学家 Wolfgang Welsch 在《重构美学》(Undoing Aesthetics,2002)里说到:「每一个门把手,甚至每一块地砖都审美化了」。经历过乡下小学的破烂,现在能够身处精美无比的环境,对我这样一个研究美学的人反而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忧患感。因为美的背后是什么?是中国城乡之间的巨大差异,是物质、财富和权力的片面集中。
我的感受并非特例。有位叫欧阳志远的科技哲学老师,在 2000 年,他出版了一本书《最后的消费 —— 文明的自毁与补救》,警示我们目前这种生存方式是不可持续的,让我感同身受。我还记得北京当时的环境污染非常严重,一到春天,沙尘暴就会接二连三地刮,早上起来,地上就会留下深深的车辙印。有一年的全国环境保护大会,就是在一场可见度只有2米的大沙尘暴中召开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个时候,我接触到了海德格尔的著作,还读到了中国社科院的学者宋祖良先生写的海德格尔研究专著《拯救地球和人类未来 —— 海德格尔的后期思想》。我这才发现,虚无主义不仅仅是个人层面的问题,还是人类层面的问题。为了个人的自由,我们过着毫不顾忌的生活,忽视人类生存的前景,这本身也是一种虚无主义的思维。竭泽而渔,饮鸩止渴,「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这就是虚无主义。
以前我们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但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太阳明天不一定就会升起,冰川会融化,海平面会上升,不再有永恒不变的东西,而核战争的威胁,意味着地球毁灭的可能性迫在眼前。另外,正如 Donald A. Crosby 在他的《荒诞的幽灵 —— 现代虚无主义的根源与批判》(The Specter of the Absurd: Sources and Criticisms of Modern Nihilism,2020)指出的那样,在面临毁灭性袭击、悲伤、痛苦和绝望时,我们总会觉得生命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受到伤害,也如此无意义。
一不经心、一不留意,大街上就会出现一场不期而遇的车祸,瞬间一些鲜活的生命就没了,是吧?生命非常短暂,很容易受到伤害,很容易陷入痛苦。即使没有这些痛苦,还有一种东西在等待着 —— 终有一天死亡会到来。
还有两种东西会折磨人,其中一种是孤独,另一种是无聊。萨特宣称说「他人即地狱」,每个人都只能孤独终老。《圣经》里的所罗门拥有人们艳羡的一切,但因为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而总是感叹「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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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说,「虚无主义心绪是所有当代人都无法逃避的心理状态」呢?这在西方思想史上也有一个由来。

荷兰学者 Johan Goudsblom 有本书叫《虚无主义与文化》(Nihilism and Culture,1980),他谈到整个西方思想史就是「求真理而不得」从而陷入虚无主义的历史 —— 我们必须找到一个能让这个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或者说最终的真理,只有把握了这个真理,并按照真理来生活,我们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然而,从苏格拉底到尼采,他们越来越绝望地发现,这个真理根本不存在。
在《权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1895)中,尼采宣布,「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 一切皆是徒劳的绝望感受必将登场 —— 这个世界不是为了人而造的。于是,人从世界的中心滚落到全然的未知当中去了。
但是,《虚无主义》这本书中强调,如果认为生命是无意义的 —— 这样还不算虚无主义 —— 但是当你认识到了无意义的事实,还能够一如既往地苟活下去,这种逃避现实、自我麻痹的心理状态才是虚无主义。为了在和平中,而不是恐惧中生活,忙得不亦乐乎,但却是一种被动、逃避式的忙碌,或者像尼采所说的选择「自我催眠、机械地服从、制造小小的快乐、随大流以及恣意放纵」,而遗忘了虚无这样一个巨大的问题的追问和折磨,这才是我们应当与之抗衡的虚无主义。
我博士毕业,到高校工作之后,开始集中研究虚无主义的问题。在五六年的时间里,我完整翻译了十几本关于虚无主义问题的专著,其中已经有 5 本书出版了。可能我一辈子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我发现,如果要从个人的虚无主义体验里面逃出来,有一个非常好的方法,就是去关注整个人类的生存。
直面虚无的要求是什么?必须正视生命到底应该怎么度过 —— 不要指望统一的纲领,而去寻求积极自主的思考与行动;要把自己的小我和人类的大我联系起来,把个人的价值和他者的命运联系起来,才能克服自我的虚无主义问题。如果你关心的虚无主义问题只是个人层面,而不是人类层面的话,那是很危险的,你克服虚无主义的方式也是很危险的。
当然,虚无主义问题是一个极其严肃的哲学问题,迄今为止,没有人敢说自己已经想清楚了。即使进行如此多的研究工作,似乎对它理解透彻了,但是我也还是会在某一时刻,感受到虚无必然的降临 —— 但最可怕的还不是它,而是在虚无主义侵袭的时候,我们缺乏对抗虚无主义的那种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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