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须多言的事实是,做品牌与做设计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虽然二者之间有所重叠,比如都仰赖新颖的创意、瞩目的视觉与解决问题的能力,但品牌的运作机制和运营模式必将使得商业策略与团队协作更为紧要。

我们看到了目前头部奢侈品牌愈发频繁的换血,暂且将这归因为大型商业品牌与设计师个人能力、审美之间的冲突和不均,但当品牌的创始人决定离开时,不免使这件事显得更加唏嘘。
有的离开是因为(或被认为)公司经济上出现了困难。比如 Raf Simons。2022 年 11 月,Simons 宣布关闭自己创立了 27 年之久的同名品牌。「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我对我们所取得的一切感到多么自豪。」他在 Instagram 账号上写道,「感谢你们相信我们的愿景,感谢你们相信我。」
Raf Simons 关闭同名品牌的声明
2020 年 6 月,Sander Lak 关闭了自己的品牌 Sies Marjan,疫情为零售带来的打击、没能打造爆款的失利以及稳固社群的缺失最终使这个成立了 5 年、曾被业内看好的设计师品牌无以为继。2019 年 11 月,Zac Posen 关闭了自己的同名品牌,他在声明中说:「我们的管理团队 …… 极其努力地工作,以应对日益具有挑战性的时尚行业和零售环境。这些努力没有取得成功,我们感到失望,并对近 20 年的旅程走到尽头深感悲哀。」
当然了,设计师与收购集团之间的分歧也是极为致命的原因,只是很少有人能公开表明。2013 年,Jil Sander 第三次离开了自己的同名品牌。这次离开据她上次回来仅过了一年零 8 个月。模糊的「个人原因」容易引起各种无端猜测,集团敷衍的声明无法阻挡谣言四起。
有的离开是因为丑闻,被迫、无奈且悲剧。有的则是出于设计师个人的人生道路发生转向。2023 年,Tom Ford 退出同名品牌。尽管「设计总监的时代结束了」,Ford 本人大概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新生活,投入导演事业,通过视频发布了一个回顾自己过往经典设计的时装系列,优雅地道了一声再见。
Zac Posen 2020 春夏系列,也是该品牌的最终系列
告别的方式有很多种,手写信被视为具有诚意的表现。Ann Demeulemeester 2013 年宣布离开自己的品牌时,便向媒体寄去了一封手写信(电子版):「对于我的个人生活和 Ann Demeulemeester 品牌来说,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我觉得我们的道路是时候分开了。Ann Demeulemeester 现在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身份和遗产,能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继续成长。
Helmut Lang 则多了那么一点点戏剧性。事情发生在 Lang 退出时尚界的 5 年后,一场大火烧毁了 Lang 的大部分时装档案。他用一台工业机器粉碎了大约 6000 件幸存的设计,利用剩下的碎片为次年在纽约东汉普顿(East Hampton)举办的个人展览创作了 16 件作品,并将该系列命名为「Make It Hard」(2011)。在接受《华尔街日报》(Wall Street Journal)采访时,Lang 说:「我对艺术非常认真,我不想守着我的过去,所以它们不得不消失。我不喜欢扔东西,但我可以选择结束我生活里的某一章节。我的生活搬来搬去,这是一件好事,但我不会把我所有的财产搬来搬去。」
在所有离开自己品牌的设计师中,大概要数 Martin Margiela 最「安静」。不过想来也正常,Margiela 本就拒绝公开露面,别说发布声明,秀后他也不会走出来谢幕。神秘已成为他独家且受用的公关手段。
Percy Lau「讣告」
很少有设计师选择具有仪式感的告别。当品牌为创立、发新系列、开新门店等一系列「开始」筹办热闹的活动时,「结束」和「关闭」往往低调地进行。然而,刘海榭(Percy Lau,以下简称 Percy)为自己的配饰品牌 Percy Lau 举办了一场「葬礼」。她说自己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好好地开始,好好地告别,品牌的「葬礼」是一件计划之内的事。
2023 年 5 月 25 日,品牌 Percy Lau 联合在地酷儿场景及文化平台 Queerest 举办的「追思活动」于上海 Playground 进行。官方「讣告」写道:「Percy Lau 眼镜生于 2014 年 6 月 10 日,多年来备受大家垂爱与关注。因 AI 时代的到来,自愿选择无限期终止业务,享年 9 岁。」
在「葬礼」现场致辞的 Percy
在「葬礼」现场,Percy 致辞:「曾经,Percy Lau 是先锋眼镜的代名词。品牌经历过初出茅庐时的青涩,经历过被很多看客痛批不切实际,经历过众星拱月大红大紫,经历过一打开电视全是 Percy Lau 同款,也经历过为了妥协市场而做我曾经最不屑的打折促销直播叫卖,又因为喜欢炒币而更早服务于 NFT 行业平安度过了疫情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收益高低,我开始厌恶自己赖以生存的时尚行业,厌恶无法停止的制造业,我一直希望 Percy Lau 能像一个扳机,让眼镜启发观众的思考,找寻感官世界以外的意义。而运作一间公司、一个品牌却让我自己在快速迭代的市场中迷失了自我。当我发现设计眼镜无法继续探求思考的深度,当今的主流时尚也逐渐丧失了其艺术延展性和可批判性,这偏离了我创立品牌的初衷。我决定结束 Percy Lau 眼镜品牌的运行。作为设计师的我,在去年 7 月用 AI 在几小时内生成了 500 副眼镜设计后,我看到了未来世界,商业化产品的价值将快速通货膨胀,这让我更加确定了要体面地结束这一切。」
Percy 从那 500 个设计中选了 6 个组成品牌的最终季,陈列在她喜欢的书上。往季的 100 副作品被分别封存在标本瓶里,供来宾取走以作纪念。「葬礼」结束了,人群散场,杯中酒空了一局又一局。Percy Lau 终有一天会被淡忘,但 Percy 认为那不是什么悲伤的事。
「感谢上帝,中止了品牌运作之后,姐姐我神清气爽。」
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 3 年前就想把品牌关了。疫情期间,眼镜的销量的确因为大家都戴口罩、不出门而断崖式下跌。那会儿我已经开始做虚拟设计了,公司也接了很多 NFT 项目,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难再从眼镜上找到更多继续创作的灵感和动力。
运作商业品牌的本质就是经营一个可以盈利的公司,商业的规则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保障供需平衡。我自认为我的眼镜是一个输出创意的媒介,我提供的真正的产品是我的创意和思考。我希望我的客人能通过佩戴这副眼镜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太多思考了,这令我感到失望。在我的品牌的供需关系中,大家对于(创意、思考方面的)需求很低,供过于求,公司自然会出现问题。因为话语空间的缺失,我也没有太大的能力再去创作出自认为足以惊艳这个行业的作品了,这是我对时尚界或整个信息时代的失望之处:人们已经不需要通过某个作品去思考,很多作品也丧失了批判性。
滑动查看,表演艺术家 Anneliese、来自 Queerest 的艺术家 Yihao 在 Percy Lau「葬礼」现场
我很早就意识到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商人,我更适合作为一个创意人存活于这个世界。
一切有始有终。我相信自己的品牌给大家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印象,如果品牌灰溜溜地退场,会被误认为是破产了,或是因为别的原因做不下去了。其实不是,我真的就是不太想做了。
通过品牌的葬礼,我希望大家记得这 10 年间有过一个这么好的眼镜品牌,其实,忘记也无妨。当下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从葬礼当天到现在,人们也许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明天还会有更多的活动,还会有更多的新东西诞生。我并不期待人们记得什么,但如果在人们模糊的印象里有一个很怪的眼镜品牌,能让大家思考、换一换看待世界的方式,这可能就是我想留下的。
装着 Percy Lau 往季作品的标本瓶
葬礼那天早上,公司的同事们早早就去现场了。我常年不管公司,百分百信任同事,同事也不希望我管(葬礼),他们总觉得我一插手,这个事情就变复杂了。那天下午我去找了陈安琪,她陪我去了现场,帮我做了调度。现场铺满了包括我毕业设计在内各阶段十分重要的作品的海报,我一轮一轮给大家介绍:这 10 年我们做了什么比较好的、经典的作品?跟谁合作过?我带了大概 5 波朋友,像个导游一样。
我们邀请了 3 位舞蹈艺术家,策划了 3 场演出。前两段演出结束,我上台发表了致辞,总结了品牌的起伏,表明了举办这场葬礼的原因,希望给大家留下什么,也希望大家未来朝前看。我讲完之后,艺术家 Anneliese 上场,把我最想表达的跳了出来。散场了之后,我跟着剩下的同事们大喝特喝,很开心。
表演艺术家 Anneliese 在 Percy Lau「葬礼」现场进行表演
要说感慨也是有的,当年的每一个作品都寄予了我对未来的憧憬。虽然办这场葬礼对我来说并不意外,但刚好在跨入第 10 年的时候决定不做了,也是件比较有趣的事。
让我决定关闭品牌最直接的触发点,是去年 7 月 Midjourney 的发布。我加入平台试用之后受到了震撼 —— 作为创作者、作为生产力的我们没有价值了。我个人认为 AI 是一个改变生产力结构的增效工具,同时,它必然会导致不同程度的人的分化和异化。我当时就觉得,作为一个创作者来说,我的价值也许很容易被 AI 取代,而这是可以预见的。
2018 年左右,我就想根据我的设计逻辑编写一套程序,让程序学习我的创意,再生成我想要的视觉产品或眼镜产品。我相信每一个成熟的设计师都有一套自己的设计理念或设计哲学,而哲学本质上就是一个可被追根溯源的逻辑。既然它是有逻辑的,那就表明它是可以被编程的。我也是从那时开始学习编程,发现计算机语言跟人类的语言的确非常不一样,我们在表达的时候会掺杂非常多的情绪和感性,混合一些模棱两可的东西。我自己在这方面的语言不够严谨,也就暂时搁置了。
Percy 搭建的 AI 模型生成的图像
我接触虚拟货币和 NFT 比较早。当我们创作与 NFT 有关的项目时我才发现,NFT 遇冷后的 GPU 都被用于开发 AI 了。AI 是具有思考能力的,这体现为它的总结能力:它能快速分辨出某一个画风、笔触、色彩搭配。比起我们需要时间积累的学习路径,它的学习速度非常快。但自从我知道了 AI 的工作流、AI 生成图像的原理之后,我发现 Midjourney 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永远不知道它学习的是哪一部分,它学习的是哪个艺术家,它的模型里到底用了谁的东西?由于没有相关的法律保护,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大的隐患,对于很多艺术家或者是创作者来说不太公平。Midjourney 虽然「审美」很好,但偏单一化;尽管元素不一样,但是画风、笔触非常相像。
现在还诞生了一种叫做「提示词工程师」(prompt engineer)的职业,他得熟悉所有的美术风格,熟悉所有的提示词,熟悉所有的参数配比怎么排列组合,但是这个工作依然建立在他人的、已有的提示词基础之上。于是,我决定自己做一个可以让艺术家或设计师定制化使用的 AI 模型,整合资源和需求,优化功能,让创作者自己的风格成为一个提示词,从而只能调用自有的「语系」,不会掺杂别人的作品或风格,也能令整个行业更加多样。大厂平台将是我们的潜在买家。
无论是学编程,学 AI 的搭建,还是学哲学,我都是在 B 站上学的。我相信只要用心都能学好。当然,学习语言对我来说有一定难度,何况是另外一种全新的语言,怎么解决这个事情呢?找厉害的人合作。我所有的同事都是我的合作方,现在帮我们做模型和网站的同事也是合作方。真正专业的人一定要发挥他们的专长,不要勉强自己。
滑动查看,Percy 搭建的 AI 模型
学习 Xander Zhou 往季系列后产出的新设计
我们团队还是保留了以往的人员构成,除了两位友好协商后退出团队的同事。他们有自己的兴趣和领域想去开发,而他们的职位也相对来说更容易被替代 —— 一个是文案工作,一个是平面设计。我也会直接私信 B 站上的大神:我觉得你是目前在 B 站上做免费教育做得最好的,愿不愿意一起合作 —— 没有拒绝的人就成了我的合作对象。对方有关 AI 的认知深度和思考逻辑是我的选择标准。
回看 200 年前,工业革命的到来加速了工商业文明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使整个人类社会的结构发生改变,资源的配比、生产力和生产资料的运用,都会随着工具的进化而改变。当年英国的珍妮织布机出现之前,工厂有 10 个女工,后来老板只需要一个女工来操控这个机器。AI 作为一个工具,它到底改变了什么?它使社会形态发生了怎样的改变?如果它不能改变现在的阶级分化,也不能对工商业文明造成冲击,反而加剧了资本主义下的阶级固化的话,那将是非常可悲的一件事。在我看来,未来可能没有中产,只有体力劳动者,也就是技术工人,以及资本家。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这个现象。
滑动查看,Percy Lau 虚拟配饰系列
另一个让我感到失落的是,理想的共产主义并不能在短期内能达成,它并不会因为 AI 而更快到来。我能做的就是让创作者的创造性归于纯粹,让 AI 为创造增效,而不是代替人类,这样可能会刺激大家祈愿于创造本身。
就算脑机技术真的实现了,AI 真正成为 AI 了,也不必感到害怕。我们各有命运,人是一个自洽能力很强的生物。就现阶段而言,我们还有选择工具的决定权。比如,我到现在依然会收集很多天然材料来亲手雕刻。抛开社交媒体平台上对视觉的需求,对很多东西的感知是从自然中来的,这个也只能通过自己亲手雕刻才能获得。
滑动查看,Percy Lau 往季经典作品海报
我很珍惜自己现在的状态。哲学诞生于惊奇和闲暇,我现在读完一篇文章,或了解了一个哲学概念,我就很惊奇,这个惊奇的前提是因为我真的很闲。还有一点让我高兴,我家人也很支持我,他们觉得我是在为这个社会未来做贡献。
我最大的变化是成了一个很自由的人,我现在只想着做出一个 AI 就卖掉一个,然后又可以让我清净个几年,快乐个几年,做做艺术,学习哲学。我对自己的发展不做任何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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