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进吉林省会长春外围硅谷路的那一刻,我非常吃惊。
在我的期待中,由于地处正在衰落中、人口正在减少中的东北,这个省会城市应该呈现出一派萧条景象。街上肯定行人稀少,天空肯定灰蒙蒙的,商场一定十分冷清......

让我十分意外的是,长春的城市气质和规划,比我所在的贵州省贵阳市,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这里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湛蓝。这里的街道,人流和车流熙熙攘攘。这里的商场,堆满各类国际品牌。总之,从城市的外表看去,没有丝毫衰落的痕迹。
沿着便捷的畅通贯穿半个城市的西部快速路,我抵达了提前预定的火车站附近的酒店。
办完入住手续,进入房间,推开窗户。没想到,房间窗外不远处,就是火车站的站台和铁轨。在铁轨上,我看到了自从高铁四通八达之后,久违多年的绿皮火车。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看到绿皮火车的那一刻,我的脑袋顷刻被灌满了沉甸甸的回忆,以至于我哪都不想去了,只想坐在窗户边,一边看了过往的绿皮火车,一边回忆被它牵动的人生往事。
1992年10月之前,我从未出过家乡那个小县城,从未见过绿皮大火车,对它却一直心存某种莫名其妙的向往。

在那个大学尚未扩招,考大学相当困难,中国人根本没有听说过高铁的时代,读大学与绿皮火车竟然建立起了某种关联,因为考上大学,意味着要离开县城,到地级市南平搭乘绿皮火车。它将把当时被视为“天之骄子”的大学学子们,送到他们所就读的全国各地的城市。
作为高中全班倒数第一的学渣,我深知自己无缘考取大学,无缘坐上绿皮火车。每次,在县城汽车站,看到24小时都在拉人的中巴上,挂着“开往南平火车站”的牌子,我总会自责和悔恨,直怪自己高中没有好好读书,不然,我也可以搭上这些中巴,到南平坐上绿皮火车,到遥远的外地读大学。再远再远,我都不介意。
1992年10月下旬,父亲所在粮食系统招工,我来到地级市南平读粮食(技工)学校,准备接受“培训一年,实习一年”的学习。

入学报到的那一天,在南平火车站,走出从县城开过来的中巴车时,我第一次看到伸向远方的宽宽的铁轨,第一次看到长长的绿皮火车,内心对远方和大学的向往更加炙热了,心里却深知,自己此生已经无缘就读大学本科了。

粮食学校坐落在火车站后面两公里的郊区的半山腰上。有时候,课余时间,我和同学一起进城逛街购物,经过火车站,看到绿皮火车,内心总跟煮火锅似的,悔恨、向往、不甘、发誓......各类情感和意识同时在“锅”里沸腾。

1993年3月的某个周五晚上,我第一次坐上了向往已久的绿皮火车,目的地是福州,坐的是当时非常便宜,几乎每个小站都会停几分钟的慢车。
因为不放心我从未坐过火车,同班几个在铁路沿线的其他县城长大的男生,不顾月黑风高,执意在晚上十一点,送我到火车站,教我怎么买票,怎么检票,怎么找空座位,怎么下车......
一路走走停停,这趟慢车足足运行了七个多小时,才于第二天天亮时分,到达福州。
周六早上快七点,我走出了福州火车站,搭乘直达公交,来到了福建师大,找一个正在那里读本科的亲戚。
周六周日两天,亲戚带着我几乎逛遍了福州的大专院校。我记得去了福建师大、福建医学院、福州大学、福建司法学校,福建机电学校......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大学校园,看到那么多同龄人在教室上课,在图书馆看书,我羡慕得不得了,对大学和城市的向往更加强烈了。
我在福建师大和福州大学都有高中同学,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全班倒数第一的学渣,而他们都是佼佼者,全班仅有的三四个考上大学的天之骄子,而且彼此本来就没有交情,加上同学关系掺杂了太多势利,所以,我不想自讨没趣。然而,这位亲戚却执意带我去找他们。
果然,他也发现,这几个同学自我感觉非常好,对我态度比较冷淡。
第二次坐绿皮火车是1993年的11月初,我到厦门台资企业打工。
那时候,粮食学校一年的培训课程已经结束,我们都离校了,回家实习了。名为“实习一年”,其实就是家里待着闲着,没有事做,没有收入。
于是,我利用这个实习空档期,外出务工。12个小时的夜间绿皮火车和一张站票,第一次把我带到了厦门这个欣欣向荣的经济特区。虽然没有出省,却是我当时到过最远的地方。
在台商新投资的厂里,我搬运了两个月的纸皮箱,实在是吃不了这个苦,两个月之后,我辞职回到了家乡。
第一次在大城市生活两个月的经历,让我更加渴望将来有机会跳出小镇。
第三次坐绿皮火车是,1994年10月中旬,再次去福州。
当时,我已经从粮食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了另外一个小镇的粮站,但是,第一年不安排上班,拿80%的工资(才120多元钱),在家里继续闲着待岗。

拿着存下的两百元钱,加上卖破烂赚的一百多元钱,我再次踏上了绿皮火车。
这一次,我是为圆梦而去的。在家闲居一年,我越来越清楚,小镇容不下我的精神气质和人生追求,我要想方设法在三十岁之前跳出去。
我想当作家,我想读研究生......当然,我最想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我有着如熊熊烈火般燃烧、如章鱼触须般四处蔓延的求知欲,我渴望阅读大量的书,几乎所有文科主要专业的主干教材,我都渴望阅读。这些书,小镇县城都买不到,我要到福州去买。
一下火车,我直奔福州五四路高等教育教材新华书店。在书店搜索了一个多小时,一口气买了四十多本教材。斩获如此丰富,走出书店那一刻,我对未来的人生自信满满。
登上公交车,我直奔福州大学,寻找一位正在读大一的高中同学。当时,没有电话,无法事先联系。十一点钟左右,我循着他就读的专业一路打听,找到了他的寝室。
十一点,他还没有下课,我就坐在寝室等他。半个小时之后,他下课了,看到我非常意外,马上带着我去食堂吃饭。
他建议我在福州玩几天,晚上睡他寝室的床上(当时同学拜访同学都这样,大家没有住宾馆的闲钱),我却坚持下午就要去找另外一个在部队当兵的同学。
三十年过去了,我不妨大胆说出我那天晚上决意不在他那睡的原因吧

他下课回到寝室,告诉我哪张是他的床,让我把书放在上面的那一刻,我意外瞥见他的枕头枕巾黑得发油......当然,不能怪他。那个时候,大学条件落后,洗澡洗头都不大方便。
我执意要去部队,因为我有洁癖,而且我相信,部队管理严格,卫生条件肯定比大学好。
两天之后,背着满满当当一背包的书,我搭乘绿皮火车,再转中巴,回到了小镇。

此生已经无缘大学本科课堂的我,从此如饥似渴地开启了大学文科各大专业主干课程自学之旅。
目前为止,最后一次坐绿皮火车,是博士毕业之前的2013年8月,我独自从杭州到云南。
在硬卧车厢,和我同一格的六张床铺上,有三名乘客和我一样,从杭州一路坐到终点:一位上海老头,两位返乡打工妹。

那个上海老头文化程度低,却很喜欢吹牛,脸上和嘴里,满是上海土著小市民,才有的优越感。
一路上,他都不停地对那两位打工妹吹嘘,自己此次出来到昆明玩,花的全是女儿塞给他的一张银行卡里的、说是任由他花的钱。到了昆明,他要在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家里住上一个月,不用住宾馆,吃住人家全包。
我对这种聊天不感兴趣,一直没有插话。除了进出的时候,礼节性地对他点点头,几乎没有主动搭理他,只顾自己看书和欣赏外窗的风景。
我从不搭话,似乎有损他作为上海土著的优越感,以至于刺激了他打探我到底什么来头的强烈欲望。
瞅准一个我从中铺刚刚下来,坐在下铺穿鞋的机会,他主动找我搭话,乘机打听我所从事的工作。
我告诉他,我在浙大读博士,读的是历史专业,还有一年就即将毕业。
听到这番自我介绍,学历低的他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优越感瞬间受到撞击,加上两位返乡打工妹对我投来了敬佩的眼光,更让他觉得自己的光芒被掩盖。

只见他脸一下就垮了下来,对那两位打工妹说,历史专业根本就没有人愿意读,哪怕读了博士,出来肯定也找不到工作。
我内心强大,别人越是当面贬低我,我越是高兴。
绿皮火车勾起的记忆,还有很多很多,今天讲不完,以后慢慢写吧。
在长春的两天,我就这么在看绿皮火车和回忆往事中度过。哪里都没去,在酒店房间的窗前,在思绪纷飞中,完成了一次记忆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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