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横扫艾美奖的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迎来最终季，豆瓣评分飙升至系列最高的9.5，收尾堪称漂亮。
近些年，国内外女性题材剧集扎堆涌现，热度与口碑双收的也不少。但总体而言，这些剧集在对现有社会框架进行呈现和批判之外，缺乏新的想象。
玛丽·比尔德在《女性与权力》里写，“你无法将女性轻易置于一个已经被男性化编码的架构里，你必须改变架构本身。我所构想的权力的新定义，是一种‘产生效用’、为世界带来某种改变的能力，以及被认真对待的权利一一无论是作为个体还是作为一个整体。”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的可贵之处，在于它尝试在想象的边界多探索了一点点，即便故事背景设定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故事的最后，出走的娜拉收获了美满的结局，但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大女主爽文叙事”。正如豆瓣热评所言：“再浪漫的女性故事也还是美满又荒凉。”
💡本文含剧透，请酌情阅读

01.
父权幻觉的破灭
最终季对于男性角色的塑造相当出彩，让性别议题有了肌理般的延展。米琪的爸爸安比，这个自以为是的家庭掌权者，经历了一连串的幻灭。
先是一场失败的“男式说教”（mansplaining）。饭局上，安比对刚看过的话剧侃侃而谈。妻子眼里小男孩失去宠物狗的简单故事，被他解读为作者对性取向和宗教的困惑。安比坚决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并评判妻子说她无法理解复杂主题的作品。就像《爱说教的男人》里的描述：“一个滔滔不绝的男人，眼神固定在遥远而模糊的地平线上，那地平线就是他自己的权威。”
巧合的是，剧作者本人就坐在隔壁饭桌，证实话剧讲的就是小男孩失去宠物狗的故事。随后一整晚，安比在妻子面前一言不发，权威感的丧失击碎了他。直到深夜他从床上起身，把头埋在妻子的胸口，既是道歉也是乞怜。这个愿意袒露脆弱的时刻，成了安比全剧最可爱的时刻。而妻子接过他的脆弱，轻轻地摸了他的头。
 安比向妻子道歉，全剧爹最可爱的时刻
如此温柔的互动，足见安比对妻子的情感依赖，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父权制常常让男性产生独立自主的幻觉，比如赚钱养家的丈夫，会忽略没有工作的妻子所给予的全方位支持。安比的朋友这么形容妻子去世后遭受的冲击：站在客厅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人生只剩下一堆一堆“好像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性别打结》的作者艾伦·约翰逊，把父权制定义为以控制为核心、以获取男性认同为目标的组织方式。它导致男性“将一切事物和人都看成他者，看一切情境的眼光都是它可能如何增强或威胁他们的控制感”，从而“限制了男性对人类关系连接的需要”。
除此之外，安比发现父系血脉的传承是个谎言。米琪的儿子作为长孙，本来被安比寄予厚望。安比期待他展现家族每一代长子的卓越天赋，他却只是个什么都不会只会快乐的“傻瓜”。实际上，外孙女才是那个“天才小孩”。当她突然流利地弹起安比手把手教给外孙的钢琴曲，安比露出惊诧又痛苦的表情。
既然谎言已被戳破，安比长久以来对女儿米琪的忽视就是不争的事实。他为米琪的哥哥倾尽教育资源，每周带他去自己任教的哥伦比亚大学接受熏陶，让他尽情畅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但他从来没想过认真对待米琪，而是放任她顺其自然地成为贤妻良母，把她从“父亲的权力”移交至“丈夫的权力”的统治中。
上野千鹤子在《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中，还特别注意到了父权制下的成年女儿，需要额外承担实际照料的责任（不管是对父母或对公婆）。米琪的哥哥是否为父母支付了赡养费用不得而知，但安比夫妇确实跟着米琪，住在她贷款购买的房子里，对外为了维护体面还谎称是安比买的。
安比夫妇与外孙女
经过自我反省的安比，在朋友面前承认了自己在认知上的盲视。他见证米琪离婚后一路跌跌撞撞，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人，突然意识到也许米琪一直都很强大。“她这个特性是从哪儿来的？我从来没有过，我可怜的儿子也从来没有过。要是我曾帮助过她，没有忽视她，没有对她真实的个性视而不见，她如今可能会有怎样的成就？”
02.
无需定义的亲密关系
破而后立，最终季呈现了父权制框架之外，亲密关系新的可能性。
比如乔尔，注定做不了完美老公，但可以做完美前夫。“米琪与乔尔复合”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剑，悬在整部《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的上空，好在这把剑始终也没有落下来。导演丹尼尔·帕拉迪诺在采访中表示，剧集主创从创作之初就杜绝了他们复合的可能。
乔尔的矛盾性在于他喜欢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却期待一个父权制家庭的传统妻子。与此同时，他有很大的事业野心，不可能退守家庭做支持性的角色。乔尔后来的女友梅，在即将和他奉子成婚的当口提出了分手，也许就是看穿了他的矛盾性。父权制下，女性无法像男性把事业和家庭都抓在手。
米琪和乔尔离婚后，无需再履行妻子的义务，他们变成了共同抚养孩子的兄弟般的战友。他可以继续爱她而不用有所要求，最直接的例子是无条件地支持她的事业。这个爱更多以情义的面貌示人，哪怕里面掺杂了愧疚和大男子主义的保护欲，也无可厚非。
 乔尔为了米琪与黑帮谈判
最终季里乔尔的“前夫情义”被推向了极致——他为了帮助米琪摆脱黑道控制，拿自己的生意做替换，还为此受牵连入狱。虽然看起来戏剧感略重，但总体逻辑说得通。
米琪对乔尔的情感也是复杂的。一方面，她意外找到了热爱的事业，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另一方面，经历了数段情缘乃至婚姻后，乔尔始终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导演丹尼尔认为，这是因为米琪在乔尔那里获得了最快乐的时光。未经审视的时光是快乐的，而觉醒意味着痛苦。但总归，人一旦觉醒，就再没有回去的可能。
如果说米琪与乔尔的关系还带着旧世界的梦魇，米琪与经纪人苏西的关系则是崭新的。两个在男人的世界摸爬滚打的事业女性，互相信任、理解、支撑，帮助对方实现价值，近乎是前所未有的。
米琪与苏西
最终季的海报上只放了米琪与苏西，足以说明两人关系在整部剧集的重要性。米琪成名前后两条叙事线交织，留下许多浓墨重彩的华笔。成名前，为了帮米琪争取机会，骄傲的苏西愿意放低姿态，去求助曾经抛弃自己的前女友。她也第一次向米琪完全敞开心扉，讲述过往人生中最难堪最痛苦的经历。
成名后，苏西不断为米琪突破边界解决麻烦，她没有办法拒绝米琪的要求，特别是在米琪脆弱的时候。随着米琪的成功，苏西慢慢脱掉了帽子、防弹背心、皮带的层层包裹，从谨小慎微变得越来越放松自在。
她们之间决裂过，但和好得也很轻松——只需米琪给苏西录一个远程视频。视频里，米琪感谢苏西成就了她：“她当初看见我精神崩溃，然后把我的危机化为了一份职业，不，是化为了新的人生。”也隐晦地告白：“我已经和这个星球上最逗的一些人玩过了，但没有人能像苏西那样让我大笑”。
这是米琪能给出的最高级的告白，因为她之前悔婚和离婚的理由，都是那个人无法逗她笑。无论是剧中的旁白，还是饰演者们的采访，都用顶级的“love”来定义两人关系。这种关系不包含性欲，既有伯牙子期般“灵魂伴侣”的惺惺相惜，也有“女性命运共同体”的互认与关照。
剧集结尾化用了著名喜剧搭档卡尔·雷纳与梅尔·布鲁克斯的真实经历。逐渐衰老的米琪与苏西，即便身处异地，也要在电话里相约，一边同步观看电视节目，一边东拉西扯地闲聊。在男性情谊依然被歌颂、女性情谊依然被贬斥的当下看来，这个结尾非常珍贵非常动人。
苏西与米琪电话闲聊
03.
Tits up，撬动男人的世界
前几季《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遭受诟病的原因之一，在于米琪对他人的习惯性依赖和个人成长的止步不前。从这个意义上讲，最终季交出的答卷是完满的，它刻画出米琪在亲密关系的托底之外，迸发的自我意志的弧光。
这一季的米琪坚信自己是有趣的，再也不会让任何机会从身边溜走，所以最终她成名了。成名前的职场奋斗叙事，相当四两拨千斤。米琪来到节目《戈登·福特秀》做幕后编剧“曲线救国”，他的职场上司戈登代表了职业女性在男人的世界的阻力。
戈登一开始把米琪招进来，大概是觉得她漂亮，又刚好会写点段子。他看不见米琪的才华，把她当作性对象来追求。毕竟在父权制的思维下，女性是可以竞争、占有和使用的客体，漂亮女性是成全男子气概的裱花和勋章。
 戈登向米琪邀约
即便米琪得到同行权威的欣赏，当面挖她去做项目，戈登都没有觉得真正被威胁。他生气的理由只是米琪作为他的所有物，被其他男性“调情”和“勾搭”，他在一场竞争游戏中暂时打了败仗。为了挽回战局，他这才想起给米琪加薪，让她和其他男编剧同工同酬。
她的同事觉得匪夷所思当面来质问，米琪无奈地讽刺：“如果这事传出去，每个职业女性都会要求跟男性同工同酬，到时人类文明会崩溃的。”她坚决地拒绝了戈登的求爱，因为那样她的身份就不再是写出精彩段子的女编剧，而只是戈登的女友。
转折点来自米琪和戈登妻子赫蒂的会面。同为女性，赫蒂看到了米琪的才华，她还告诉米琪不要谦逊。“不管功劳是不是你的，都要接受，因为男的都是这么做的。”正是这次会面，米琪决定利用赫蒂对戈登的影响力，助她登上《戈登·福特秀》的舞台讲单口喜剧。
赫蒂与戈登的婚姻模式属于“女强男弱”，赫蒂屈服于父权社会的规范嫁给戈登，在背后为他的事业提供强力支持。没有赫蒂的牵线搭桥，戈登不可能请到英国公主这样的重磅嘉宾上节目。所以，戈登在人前的光鲜亮丽是虚幻的，赫蒂是他男性气概的阴云。
当米琪借助赫蒂开口提要求，戈登勃然大怒。米琪真正坐上了他的牌桌，威胁到了他的男性地位，让他感到失控和挫败。他开始耍心机，临时在节目上把米琪的喜剧表演改成了编剧采访，他要夺回控制权。
临门一脚之际，米琪跟苏西确认了眼神，决定铤而走险在直播中抢麦。一切好像回到了第一季里，米琪在煤气灯酒馆误打误撞讲单口喜剧的那个夜晚。她事业的开始本就不是出于女性主义理论，纯粹源于想要言说的欲望。“Tits up（抬头挺胸）”，苏西像往常一样对她说。
在有限的四分钟里，米琪为事业的腾飞添了最后一把火。“我想要精彩的人生，我想体验一切，我想打破每一条规则。很多人说女人有野心就会缺乏吸引力，但你们知道什么才是没有吸引力吗？坐等好事降临，盯着窗外，想着你理应过的美好生活就在咫尺之遥，但不愿意开门去迎接。就算有人叫你开门，你也办不到。只有在《绿野仙踪》里，做胆小鬼才是可爱的。”
这段精彩的即兴，为米琪赢得了满堂彩。随后的成功，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米琪想要言说的欲望，意外与女性主义的宗旨不谋而合。因为“语言就是权力”，而女性主义“是一场致力于给无声者声音、为无权者赋权的运动”。
“你可以用语言的力量埋葬意义，也可以用它挖掘意义。如果你缺乏描述一种现象、感情或处境的词语，那么你就无法谈论它，你们也就无法聚到一起来应对它，更不用说去改变它。”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真的了不起。
参考资料：
1.Rachel Brosnahan on ‘The Marvelous Mrs. Maisel’ Series Finale: ‘It Was the Perfect Way to End’| Variety
2.'The Marvelous Mrs. Maisel': Rachel Brosnahan & Alex Borstein Say Midge and Susie Are Soulmates | Collider
3.‘The Marvelous Mrs. Maisel’ Creators Explain Ending a Show on Their Terms — for the First Time| IndieWire
4.《性别打结》 | 艾伦·约翰逊
5.《父权制与资本主义》 | 上野千鹤子

6.《看不见的女性》| 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

撰文：布里

监制：猫爷
配图：《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第五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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