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夫子不愚民
©言九林/文
 编:瑞秋的春天

☄可
惜的是,新民时代没能维持太久。当商鞅与韩非之流再度获得鼓吹,因知识不足、理性匮乏及立场需要而造就的文化暴力俯拾皆是,夫子也再度被指为愚民的主张者。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出自《论语·泰伯》。无前言无后语,子曰后面孤零零跟着这么一句,古人又无标点,于是就出现了理解上的分歧。
最常见的两种解读,一种认为孔子主张愚民,百姓只是被驱使被奴役的人矿,没必要向他们传授知识与见识。另一种认为孔子主张开启民智,应断句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认知程度不错,就让他们自己掌握命运;百姓程度不够,就教育他们,提升他们。
究竟哪种才是夫子的本意?
夫子本人不可能活过来告诉我们答案。但夫子有教无类,传道授业解惑一辈子,非要说他一面公开干着开启民智的事情,一面在私下里鼓吹愚民,实在是匪夷所思,难以让人信服。奇怪的是,在特殊年代里(二十四史读得多了,会发现那类年代也不少,算不得太特殊),就真有无数人相信干了一辈子开启民智工作的夫子是在主张愚民。这也可算是民智史上的一种奇观。
可要说夫子的真实主张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恐怕也不太对,至少自秦汉而下直到清代中期的大多数《论语》研究者都不能答应,他们普遍认为夫子的原话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如果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断句方式没错,夫子又非倡导愚民之人,那夫子到底是在说什么?
在秦汉时代的经学家们看来,夫子其实是在表达对底层无知识、无见识民众的一种沉痛理解。今人要想体察到这种沉痛,须得回到先秦时代的语境,了解“民”与“百姓”的区别。
今人习惯于将“民”等同于“百姓”,但在孔子的时代并非如此。《国语·楚语》里讲得明白,“百姓”指那些受过教育、能言能听、能胜任官职的“王公之子弟”;“民”则是指那些未受过教育、缺乏认知能力的人。
这类“民”,往往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蹭到了时代的红利,也不理解自己为何突然成了时代的牺牲品,他们没有足够的见识、也没有足够的逻辑思维能力,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的命运。
西汉的贾谊在《新书》里也讲得很清楚,“民之为言萌也,萌之为言盲也”——民这个字的源头是萌(民是萌的本字),萌指草木自土壤中冒出来,草木懵懂无知缺乏准确认知现实的能力。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说“民者,瞑也”,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说“民,众氓也”,都是同一个意思,都是在说民没受过教育,眼界还未打开、逻辑思维能力尚未建立,是一群昏昏沉沉、迷迷蒙蒙、对现实世界与个人命运缺乏准确感知的人。
秦汉时代的知识分子普遍知晓“民”的这种涵义,所以他们不觉得夫子说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有什么歧义。汉代经学家郑玄的解读便十分清晰:
民,冥也。由,从也。言王者设教,务使民从之。若皆知其本末,则愚者或轻而不行。
郑玄说,“民”没受过教育,是懵懂之人。王者设教,当然要让“民”跟从追随。但如果王者要去跟“民”解释,让他们充分理解其主张的因果始末,恐怕也不现实。
毕竟没受过教育的民见识不足,逻辑思维能力欠缺,许多时候,你的主张明明是为他们好,反会遭到他们的抵制与攻击。他们困在错误的逻辑链条中,坚定地认为你心思叵测,坚定地要送你几顶大帽子。
活跃于汉魏时代的另一位经学家何晏,也解读过夫子这句话。他的理解与郑玄略有区别,但大方向一致:
由,用也。可使用而不可使知者,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
何晏用了“百姓”这个词,是因为在汉魏时代,“百姓”早已失去了贵族的涵义,已然与“民”通用。他这段解释其实是在化用孟子的话。
孟子说过:“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每天都在做,但不理解其中的道理;习以为常,但不理解何以如此;一辈子都在这样活,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得了个这样活的结局,这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啊。
按何晏的理解,夫子其实是在感慨百姓每天活在具体的社会秩序里,却“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没能力感知到自己何以身处在这种社会秩序当中,也没能力理解自己在这种社会秩序中承担的角色。
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简”里,夫子这句话被写作“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
这是战国之人对夫子主张的记载与理解——民可以被引导,但他们没受过教育,眼界与见识太有限,很难获取他们的理解。纵然如此,民也只能被引导,不能以严刑峻法来强迫。那些未受过教育、理性匮乏的“民”,在今天一般被称作“群氓”或者“乌合之众”
夫子对这些人的智商(智商取决于见识与逻辑思维能力)明显不抱信心,但他终究是爱人的仁者,仍主张要以民为本,对不理解的民也要以引导为主,不能像法家的商鞅与韩非那般倡导愚民与贫民的控制之术,将“民”当成纯粹的人矿来压榨与汲取。
郑玄与何晏应该见过“郭店楚墓竹简”,但他们对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理解,与郭店楚墓竹简的记载是相近的。秦汉之后的学者也普遍沿着这个方向去理解夫子。如北宋的程颐说:
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
程颐的意思是,夫子并非不想让其主张家喻户晓,并获得普遍的认可与理解。但百姓的受教育程度太有限,追求认可与理解是困难的。能做到的,是引导百姓们追随自己的主张。
朱熹的解读,也与程颐大体相同。总之,自秦汉至清代中期,无人认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是在主张愚民;也无人认为夫子这句话是在主张开启民智。郑玄、何晏与程颐们的解释,在训诂上能够成立,在逻辑上也很自洽,应是最接近夫子的本意。
一方面,夫子毕生致力于开启民智并提倡仁政,其主张的受益对象始终是“民”,可以说有着很强烈的民本思想。另一方面,在夫子的时代,“民”又确确实实普遍没受过教育、没见过世面、只是浑浑噩噩生存,对现实世界的运作逻辑与个人命运的沉浮缘由,皆缺乏正确的理解与认知。
夫子实在不敢奢望他们能理解自己的主张。更有可能,周游列国途中,夫子的主张曾遭到过“民”的嘲笑与批判。爱抽象的百姓容易,爱具象的百姓却有很大的风险,须提防理性与认知的鸿沟——也只有像夫子这种真正干了一辈子有教无类、开启民智的工作的人,才能明白这理性与认知的鸿沟有多大,才能明白鸿沟的另一侧有多少误解、恶意与暗箭,才会发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沉痛感慨。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引发争议是在晚清,时代背景是“民”渐趋觉醒,民权思想兴起。如戊戌年前后,郑观应在《盛世危言》里说:自暴秦开焚书坑儒之恶例,历代统治者皆遵循“天下人可愚不可智,民可使由不可使知”的愚民策略。
郑观应没提到孔子,但“民可使由不可使知”这句话,显然源自夫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郑是开眼看世界的商人,也是积极呼吁民权的思想家,属于受过教育、具备理性的“民”
这种素质的“民”,会不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种话,当然很可以理解。这也是在晚清这个“新民”迭出的时代,孔子是否主张愚民发酵成知识界热议话题的一个重要原因,章太炎、梁启超、康有为等皆卷入进来参与了讨论。
这种讨论,意味着在民智已开、民智可以自由流通的时代,夫子的话早已过时,尤其难以被新民所认同——在新民时代继续承认夫子的话是对的,无异于是在鼓励统治者利用手中权力恣意操纵舆论、引导民意,是在否认新民拥有认知现实的能力和决定自身命运的权力。
夫子在春秋时代说话虽无愚民之意,在新民时代固守夫子的话却会生出愚民之效。于是,连鼓吹《孔子改制考》的康有为,最后也放弃了从文本层面为夫子辩护,转而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句话是汉代人刘歆伪造的。
这也可以看出夫子的话在新民时代遭到批判,实在不算冤枉。毕竟这话太过碎片,语境模糊,内涵与外延全然没有界定(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多的优良部分的通病),世易时移,其是否仍然有理,当然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可惜的是,新民时代没能维持太久。当商鞅与韩非之流再度获得鼓吹,因知识不足、理性匮乏及立场需要而造就的文化暴力俯拾皆是,夫子也再度被指为愚民的主张者。
当然,也还有认真做学问的老实人会出来辩护几句。钱穆在1960年代出版《论语新解》时,就反复援引《孟子》《中庸》与《易传》中关于“民”的论述来解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真意,申说这句话在春秋时代有其合理性
可惜那时节,历史意见早已被时代意见压过,没多少人愿意倾听钱穆的解读。但这也恰可证明夫子两千多年前对群氓与乌合之众的担忧尚未过时,历史并非始终行走在进步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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