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住在武汉市的武昌区，很喜欢去一江之隔的汉口玩。汉口有很宽的马路，商场里有最新的变形金刚，还有很多蛋糕店；街上到处都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记得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是：“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管生日怎么过……”曲调非常悲凉，完全不像我熟悉的生日快乐歌的曲调。在这悲凉的曲调下，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灯红酒绿，仿佛街上的每个人都非常幸福。
五岁那年，父母带我坐轮渡。相比起大桥，我更喜欢轮渡，可以看到浑浊的江水，以及各色奇奇怪怪的人。船上的气氛很轻松，人生嘈杂，大家随意四处坐着，抽着烟，吐着瓜子。我好像是在看故事书，直到有一个大男孩走到船舱前方，清清嗓子，讲起话来。“大家好，今天天气不错，我来给大家唱首歌吧。”
这男孩大约十五六岁，或许是十三四岁；反正我当时还辨认不清年龄。我只记得他很高大，头发蓬乱，穿着背心汗衫，脚下是肮脏的拖鞋。当时是夏天。没人理他，他继续说：“不好意思，有点衣冠不整。因为我没有家嘛，去年被继母从家里赶出来了，打算自食其力。不嫌弃的话，我就开始唱歌了。”很多人开始注意他，我父母也跟我一起把目光转过去。他唱了几首歌，都是当时流行的港台歌曲，具体的我都忘记了；其中有小虎队的歌，如果我的记忆准确，似乎是《蝴蝶飞呀》。“蝴蝶飞呀，就像童年在风里跑，感觉年少的彩虹，比海更远，比天还要高……”无论如何，这个大男孩的童年已经结束了；凄凉而黑暗的青年时代等待着他。
他的嗓音还不错，关键是很认真，很动感情。观众开始鼓掌，一开始是稀落落的，然后密集起来。我的母亲小声问：“他是被他妈赶出来的？”父亲说：“是继母，亲妈没有这么狠心。”周围的人同样窃窃私语，发出叹息。那个男孩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在每首歌之后都添加了串场，调动气氛，然后唱下一首——如果放在今天，他大概可以成为第一流的网络主播吧！明明是在讨饭，却还这么不卑不亢，好像他是整艘轮船的主人，我们只是他领地的过客。他的嗓子真的还不错。
就这样过了半小时，我注意到他的拖鞋：是常见的人字拖，破烂不堪，脚上糊满污泥。他就穿着这种鞋走路吗？他上岸了怎么走路呢？下雨天怎么办？我没有问父母，他们也不会有答案吧。我从小就有雨靴，还不止一双，喜欢在雨停之后出去踏水。我有点担心这个男孩：穿着这种拖鞋，踩到水里会很冷、很不舒服吧？没等我考虑清楚，汽笛突然鸣响，汉口的江岸在快速靠近，轮渡要靠岸了。
听到汽笛声，男孩对着观众鞠了一躬，落落大方地说：“随着汽笛鸣响，各位马上会到达轮渡的终点站，也就是中华路。而我还一分钱都没有拿到。请大家……”
话音未落，各种零钱像雪片一样飞过去。当时还不流行硬币，他面前堆积了无数几毛钱、一块钱的零钞。他难以掩饰喜悦，一边俯身捡起来，一边说：“我想给大家唱最后一首歌，也是我最喜欢的歌：《我想有个家》。”在雷鸣一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他唱道：“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然而，在我的记忆中，他没有唱完，只是哼完了剩下的曲调。在轮渡靠岸、乘客下船的过程中，他扭动着手腕和脚腕，反复地哼着这首歌，直到我的视线离开他。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这一年你没有回过家吗？继母为什么要赶你出来？你父亲不接你回去吗？你平时住在哪里？你喜欢唱歌吗？……没有机会问了。我当时懂的太少，以为这是一场有趣的偶遇，可以讲给小伙伴作为谈资；我还真的给几个小学同学讲了。等到慢慢长大，每次想起这件事情都觉得揪心，就再也不跟任何人讲了。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转眼又到了2018年，也就是去年的圣诞前夕。深夜，在从地铁站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个骑三轮车的老人，车上满载着纸箱等废品；车辆可能超重了，所以车速很慢。突然，他在路灯下停车了，原来路沿上放着半瓶矿泉水。他俯身拿起瓶子，扭开，喝掉剩下的水，然后把瓶子放到车上。这让他一举两得：既补充了水分，又拿到了一个可以换钱的瓶子。我没看清他的脸，不过我相信，他肯定有些高兴吧。
这里是北京二环以内，离金融街咫尺之遥；这里一瓶矿泉水要卖2元，一碗阳春面要卖10元。这个老人在圣诞节前的寒夜里勤奋工作，只求养家糊口。他住在哪里呢？吃得饱吗？会不会冻病？在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我们这些吃得饱、穿得暖、居住条件良好的人，有义务帮助他——不是通过捐款或施舍，而是通过努力工作、创造新事物，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让千千万万像他一样的人能够养活自己、生活得有尊严，将贫穷、饥寒、疾病和压迫从主流社会驱逐出去。我们有很好的同胞，他们日夜辛勤工作以维持社会的转动。如果我们都充满热情和同情心，为正义事业而奋斗，那么我们的国家会变得更好，人类会变得更好，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中，打开音响，听着一首很老的美国歌曲。那是我最喜欢的歌曲之一，最后一段歌词是这样的：“虽然他们的声音安静，但是他们的表情告诉你：但愿艰辛时光永远不再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我的船舱外徘徊；但愿艰辛时光永远不再来。”
对于多年前轮渡上的那个大男孩来说，艰辛时光过去了吗？如今他应该四十多岁了。世上总有太多苦难，太多不幸的家庭、冷酷的继母、无家可归的人；即便人人都善良，苦难也是无法消灭的，何况善良的人只是少数呢？无论如何，那是我脑海中关于苦难的第一课。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我的船舱外徘徊，但愿艰辛时光永远不再来……
对于去年圣诞前夕那个骑三轮车的老人来说，艰辛时光过去了吗？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就是我五岁那年，过年期间目睹的那个买姜糖的老人：大年初二，大雪堆满了道路，有人叩开了我外婆的家。打开门一看，是个摇摇欲坠的老人，背着巨大的篮子，篮子里放着姜糖。他怯生生地问：“这个家里有没有人要吃姜糖？”我点点头，要外婆买了一斤。我从来不爱吃姜糖，自从那天之后就一次也没有吃过了。不可能，这两位老人不可能是同一个——前一个老人如果活到今天，也该九十多岁了。苦难就这么一代一代、一年一年的传承着。
Let us pause in life's pleasures and count its many tears,

While we all sup some sorrow with the poor.

There's a song that will linger forever in our ears,
Oh hard times come again no more.

This is the song and the sigh of the weary,

Hard times, hard times come again no more...
Many days have you lingered around my cabin door,
Oh hard times come again no more.

祝大家圣诞快乐，在即将到来的新一年里，一起为一个更美好、更公平、更有希望的世界而奋战。我们必须奋战，因为不能把6世界让给邪恶阴暗之人；我们必须奋战，因为艰辛时光从未过去；我们必须奋战，因为许多事情如果我们不去做就不会有人做；我们必须奋战，因为如果连我们都无法鼓起勇气，或许这世上也无人能鼓起勇气了。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某种美好，值得我们为之奋战。所以我们务必要坚定，绝不能把世界的主导权让给别人。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