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筒 x 海浪电影周 青年影人专访
电影总是关乎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关乎于爱。一切观影感知都将被纳入观看者的自我理解,一切刹那间的陶醉都蕴含着我们生命的情感体验。杨德昌在《一一》中借演员之口说:“电影发明以后,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延长了至少三倍。”2023海浪电影周,在阿那亚的碧海蓝天之间,我们每观看一部电影,都是在经历一场丰盈的“爱”的旅程。
本期我们带来东北下岗潮背景题材短片《倒春寒》导演石雨泽专访《倒春寒》在入围前,已荣获平遥国际影展:平遥一角单元公开组评审荣誉奖,入围获由中国高等院校影视学会举办的第十二届“学院奖”剧情片单元一等奖及We爱两岸青年电影大赛银奖。
影片:《倒春寒》
时长:27分42秒
导演:
石雨泽(上戏电影学业2022届广播电视编导专业毕业作品)
创作团队:
编剧/石雨泽
制片主任/廖纪雯 
摄影/杨浩 洪海玺
剧情介绍:匆匆从南方赶回东北奔丧的下岗工人刘庆海(杨阳 饰),想尽快料理完亡父丧事,卖掉老屋,早日回南方还债。这让正到处奔走为爷爷讨说法、办追悼会的义侄骆家成(何家辉 饰)大为不满。叔侄大吵一架之后,刘庆海也从执着少年身上看到了父亲和自己当年的影子,灰暗的心照进一丝光亮。为亡父认定劳模荣誉受挫,刘庆海回到父亲和自己曾经奋斗过的破产老厂,极目所见,辉煌不再,一片荒凉。他下定决心,要为少年也为自己了一个心愿。
专访正文
导筒:这次短片创作,与摄影指导、摄影师的配合与沟通是怎样的,影像风格是否很早就预设好了?
石雨泽:这部《倒春寒》是我去年的毕业作品,实际上平遥放映的也不是最终版,你可以看到调色滤镜等后期还比较粗糙。影像风格是在写本子的时候就定下来的粗粝(后期没有最后完善距理想还有一些距离)。我们没有摄影指导,最终找到的摄影师杨浩是成熟的专业摄影,当时只有一周时间磨合,所以从分镜头设计到具体镜头的选择,都是我和两位摄影一起完成的。
导筒:请谈谈剧本层面的构思,灵感来源、故事原型?
石雨泽:我是抚顺人,抚顺离重工业旧都沈阳只有一小时车程,也曾是共和国工业史上有名的工业 重镇,所以片中我虚构了一个抚阳市。2020 年初疫情的时候我在家休息了八个月,上大学 以来从没这么密集地和家人一起生活和交流,也得以比较深入地聊到下岗潮这个话题。这个 故事里爷爷的原型就取自我的爷爷、伯父、姑姑和四舅四个人背景的杂糅及虚构:他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先进螺丝钉,一个非常光荣的劳模,但略低于王进喜这种级别的。
我家里除了父母基本都是下岗工人,小时候习惯听姑姑和邻里日常聊下岗,在我自小的认知里,曾以为下岗会是大多成年人的必经之路,这也可见问题的广泛性。但因为我父母都在体制内,个人成长中并没有过太多经济压力,所以东北的荒凉和没落感直到在勘景时亲眼所见 杂草蔓生的壮观工业遗址时候才真正击中我。而很多曾经的工业地标都正在拆迁消失中,所以去讲这样一个没落故事对于我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导筒:会有哪些导演作品给到一些风格参考?
石雨泽:对这个片影响较多的两部作品:我非常喜欢《铁西区》里王兵导演的运镜,从中学到了处理工业题材的影像风格和力量;而《钢的琴》对希望的处理直接又隐晦,它的乐观也很感染我。
导筒:整个制作的进度情况,筹备、拍摄、后期大概都用了多久? 可以谈谈最后那场戏吗?
石雨泽:2020 年 4 月完成最初构思就开始勘景,去了抚顺周边一些废矿和工业遗址。2021 年 7 月完 成了剧本初稿,但在 12 月底的时候碰上家里老辈过世,于是又重写了一遍 22 年元旦定稿。同年 2/24 开拍,拍摄周期 7 天,片子的剪辑和后期是在上海封城期间完成的。最终各项合 计的成本是 20 万出头,主要是我们自费,后来学校拿奖补贴了几万。有很多非专业组员, 葬礼那场戏有 150 位群演分文未取。涉及劳模题材当地总工会对这部作品也有很大的支持和鼓励。
最难拍的其实是第一场烧马的戏。最后那场追悼会的挑战是我第一次执导这么大的场面,现场有150个人,4个执行导演,但整个拍摄花了160分钟,还是很顺利的。当时拍的时候,群演里有些人是机械厂原厂下岗工人,有些是我自己的亲朋好友,还有我奶奶坐着轮椅也来参演了。有些老工人还没开始演就真的哭了,当他们站在原本属于他们的空间时很难不触景生情,而他们之前从没有机会去做那样一个告别仪式,场地沟通也顺利,废厂房现在属于国资委,前任市长曾准备打造一个东北老工业基地遗址公园,后来当地经济进一步没落,据说近期可能要拆迁作房地产,经细致沟通他们很理解我这个故事要表达的东西,并没有干预我的创作。
导筒:可以谈一下选角过程吗?你会有什么方法帮助演员调整到你要的状态和节奏里?
石雨泽:选角主要就是叔侄二人。我在2020年底跟一个组的时候碰到了杨叔(杨阳),当时就很喜欢他的表演向他邀约出演我的处女作(虽然那时连剧本都还没动笔,只有一个大概的构思)。因为他是黑龙江人,刘庆海这个角色的口音和气质很重要,所以我的基本要求就是东北人, 而他完全符合,他听到构思后很兴奋,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饰演孙子骆家成的男孩很不好找,当时我在三大艺校大一男生里看了不下百人,但气质普遍过于精致。最后定下来的何家辉是在开拍一个月前选中,他是个17岁的国标舞者,有他这个年纪难得的干净和执拗。当时也是碰巧,看到他12岁参演我校博导的戏时一眼相中,觉得他就是我的“梦中情成”(笑)。
在说戏的时候,叔叔是逻辑选手,只要把人物背景聊清楚了他就能轻易胜任。而侄儿是直觉型选手,我就和他聊他自己和爷爷的点滴故事帮助他进入角色,最后的哭戏他一条就过了,现场大家都为他鼓掌。
导筒:有没有一些剧本中原本没有,而现场即兴的临时性创作?
石雨泽:在我原本的剧本里,叔侄在最后的葬礼上会很隐忍地表露出一些悲伤来。但在拍摄的时候,扮演侄儿的演员当时非常入戏哇地一声哭开了,尺寸比原定要大很多,当时扮演叔叔的杨叔马上就俯下身拥抱安慰他。这都是在设计之外的化学反应,我最终决定尊重演员现场的情绪和感觉,就采用了这条镜头。
另外扮演工会干部的也是我父亲,他背台词会有一些障碍,但他对人物很熟悉,因为被逼出演他可能也有些委屈和紧张,办公室那场戏他也计划外落了泪,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的一个小小报复。(笑)后面五六条他越来越紧张,所以还是决定使用第一条。
导筒:海报和第一幕戏里都有纸马的出现,请谈谈它的角色。
石雨泽:烧纸马是东北男性葬礼必备。东北有句丧仪俗语:“西方大路亮堂堂,不走两旁走中央”,纸马就是为逝者开路的角色,这在古时候也是规格比较高的一个仪式。我坚持买了一匹纸马(花了我们800大洋!)因为它是一个特别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我把它摆在大烟囱前烧,同时也可以理解为为一个时代举行葬礼。
导筒:导演工作之外,您也是这部作品的剪辑师?
石雨泽:剪辑这块因为封城问题,我们是独立完成的。洪海玺同学完成了粗剪之后,我一边忙毕业论文一边完成了精剪,大概做了三分之一的调整。风格上我希望尽量保持平淡克制,昨天影院放出来的音乐声量有点煽情嫌疑,还需要进一步调整。
导筒:我们注意到这是你的毕业作品,请谈谈你的指导老师?
石雨泽:魏东晓老师之前带过我一些管理方向的课程。虽然没有带过我技术课,但通过他的论坛和讲座,我对他一直很敬仰也很信赖。这次毕业创作也是我主动找到魏老师请他做我的指导老师。在早期的构思上,魏老师帮助我了解和分析了多种可能性,一起发散构想每个角色的生平,小传故事,也一直在关注我的状态和进度。魏老师他是很尊重学生选择的,一旦进入剧本创作环节就基本不再干预。另外重要的一点是,我从魏老师那里学到了在做好为所有表达负责的准备之前,如何去把握表达的尺度和艺术。另外一位方虹老师是我大学后三年的导演老师,也给了我很多帮助。
导筒:在《倒春寒》的创作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是如何解决的?
石雨泽:缺钱(笑)。所有缺钱组经历过的困难我们都经历过。从一开始原定的制片、摄影指导、美 术,都跑了一遍,炸了两次组,导致成本、质量、甚至工期变得不再可控。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不决定先凭直觉完成拍摄,中期的问题再靠自己剪辑补救。
当时我们很多工作都是想办法自己完成的。比如王曦炀同学花了三个通宵为这个短片写了四首半音乐,廖同学原定执行导演,原定制片主任走掉以后也和我父亲一起承担了制片工作。
我的父亲对这部电影的完成也很重要。他是个业余的摄影爱好者,炸了两次组之后他 就索性补缺做了《倒春寒》的美术和联合制片工作,你在片中看到的所有室内置景都是他 亲自完成的。一开始他将信将疑这是否可行,直到杀青他才对我说:有时候在绝对的热情面前,专业性的欠缺竟 真的可以被补足。
导筒:从映后QA我们得知,这个短片的剧本经历过彻底重写,为什么?
石雨泽:20年12月底就在剧本已经基本定稿的时候,因为外公过世,我第一次有了至亲的葬礼体验。在此之前我想当然以为葬礼就应当肃穆悲恸痛哭流涕,然而就在外公葬礼的第三天,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居然发自内心地笑了。因为这次葬礼把平时不易聚头的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经过的第一天的仪式后,大家都开始享受重聚的温馨,因为大家都在一起进行告别,悲伤也多少得以冲淡所以我推翻了之前的剧本,用三天时间重写了一遍。当时因为正在勘景,王瀚洋同学也和我一起意外经历这场洗刷我们观念的葬礼,那时我们聊了很多,他对这部短片的最终版剧本也有不小的贡献。
在拍《倒春寒》的时候,外公的衣物和家具甚至日常用品都用到了置景里,我觉得他也是以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参与了这部电影。对我而言,悲伤其实不是葬礼的主题,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个隆重的节日,人们一起追忆逝者,并带着对他们的记念好好活下去。它更是重聚力量的一个契机,蕴含着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导筒:守护与捍卫祖辈曾有的荣光,这是片中孙辈最大的期望,是否也有个人投射在其中?
石雨泽:捍卫来定义不够准确。东北曾经的奉献与辉煌都是既定事实,我们需要做的只是铭记这段历史,不要将他们轻易抹杀和遗忘,更不要刻意去贬低东北,贬低东北人。
孙儿这个角色当然有我个人的影子,事实上剧本初稿里这个人物是个小女孩。但后来我决定比起性别视角,更重要的是对身份认同的探讨。我们这些离开家乡的人就好像一个两面人,既未被大城市完全规训,也并不够格完全参与进上一辈的日常关心中去。在我和姑姑舅舅聊下岗问题的时候,他们有时会觉得我不够资格替上一代人说话,每每这时我就会有种无力感。所以我将这个人物改写成了被老爷子收养的义侄,以这样一个半亲不疏的关系位置来探讨我的个人困惑。 片子的时代背景放在了十几年前,也正是在那之后,东北进一步没落,但东北人开始了自救自强,东北政府的相关政策也进一步落实,故事中的叔侄二人,后来的发展轨迹也呼之欲出。
导筒:一个体面的葬礼是否意味着这是一代人及其生活方式最好的结局?
石雨泽:在我的理解里,葬礼不是一代人生活的结束。葬礼是活着的人对逝者的告别,铭记和缅怀本身就具有仪式感的分量。片中的中年男子是很典型的那种东北下岗工人,远走他乡继续打拼生活,很多也过得并不如意,他们对前下岗工人这个身份有很深的耻感。这个葬礼是对下岗工人的一次正名,也是对这种耻感的一次洗刷。在这个葬礼之后,我希望刘庆海们在水穷之处也能够重建起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念。
导筒:这部短片叙事沉稳风格洗练,请谈谈你对于短片叙事节奏的看法?
石雨泽:地摊上的 8 元劳模勋章被购买后埋掉是真事,来自家里一个叔辈的饭后闲谈,在最初的剧本里没有这个情节。但我后来发现这个情节既有十足的悲哀,也带有强烈的讽刺和玩笑意味,可以丰富我的叙事层次。同时它也使刘庆海复活了内心深处的荣耀感,曾经的低谷期让他们以那段时光为耻。经历这件事之前,刘庆海本来可能是那个卖奖章的人,而现在父辈的荣耀在他心里重新占据了位置。
导筒: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未来是否还会继续东北题材的创作?
石雨泽:一定会继续拍东北。目前有一个短片的构思已经完成,即将着手剧本创作。会是一个发生在抚顺西露天矿的故事,这个已经枯竭关闭的空矿是中国地理的最低点,也是亚洲第一天坑,在视觉上很有冲击力。不同于《倒春寒》的现实主义,我计划将它向超现实主义发展,做更多元的突破和尝试。
导筒:这是你第一次来到阿那亚吗?体验如何?
石雨泽:这是我第一次来。非常享受,也感到非常荣幸和开心。
导筒:喜欢的导演,文学作品,可以做一些近期的佳作推荐?
石雨泽:近期我个人很喜欢两部短片:刘兵老师的《异乡的献诗》和拉旦乙亥老师的《寻人》。(导筒注:这两部短片与《倒春寒》同在平遥国际影展“平遥一角”短片公开组中)
刘兵老师拥有很强的应变能力和好心态,在我看到的疫情题材里,他对题材的创新和探索让人印象深刻,他的创作活力并没有因疫情而受到限制。而《寻人》在剧本创造和视听语言的选用上都很成熟,用刘兵老师的话说拉旦导演是在视听语言使用上很有自觉的导演。影片整体看下来让人觉得很有巧思,也很舒服和成熟。
香港的陈果导演和他的《香港制造》也给我很大影响。虽然故事发生地香港离东北很远,但陈导包括香港很多影人在影视作品中展开的对特定年代下社会学问题的讨论方式给了我很大影响。
采访 / 撰文:Mec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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