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之后,愈发感受到心流稳定是人生最大福报。
贩卖焦虑的营销号不断告诉你,要赚够多少钱才能实现人生自由,殊不知,“自由”两个字,本不是由钱来决定的。身边有很多早已达到财富自由的朋友,生活质量完全不用为了生存而担忧,可是,他们依旧奔波而焦虑,睡不着,吃不下,见到我时,总说,不知道为了什么蝇营狗苟,找不到生存的意义。
让我们获得幸福的其实并不是外在的优越,而是内在精神世界的稳定。如何保持稳定?我的诀窍是“滋养”。
在工作之外,找一个可以滋养自己的爱好或者兴趣,不用来赚钱的那种,唱戏唱歌跳舞读书,沉浸其中,这样,每当你被现实鞭打,还有一方净土等着你,让受到伤害的你在此疗愈,在此滋养。
当然,这样的道理,其实年轻人比我懂,比如最近小助理推荐给我看的一部《沈从文与湘西》,让我非常惊喜,一口气看完,深感滋养。
我最爱的作家是沈从文。
他的笔下都是小人物:上过战场的士兵、吊脚楼上的妓女、一生漂泊的水手……但他从没有用居高临下的视觉,这也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深处其中。他早早就经历过了生与死,所以作为一个作家,沈从文从来不把那些升斗小民仅仅当做同情的对象,他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普适性的人性,即使卑微,也能在这卑微之上生出美好来,即使伤痕累累,也仍然拥抱着生活。
你看,即便是一则寻人启事,沈从文也能发现其中的美好:
在路上我看到这个贴子很有趣:立招字人钟汉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阁大松树下右边,今因走失贤媳一枚,年十三岁,名曰金翠,短脸大口,一齿凸出,去向不明。若有人寻找回来者,赏光洋二元,大树为证,绝不吃言,谨白。
斥巨资购买的《沈从文全集》,是值得一读再读的宝藏。
不仅文学如此,沈从文的文物研究亦如此,我曾经多次给大家推荐的《花花朵朵坛坛罐罐》《中国古代服饰史》,都是沈从文在建国以后的文物研究文字。但和传统的文物研究者不同,他热爱普通人的日常,一匹布,一个镜子,一方小盒,他的研究对象都是普通人制造的东西,他的学生汪曾祺用“抒情考古学”来形容他的文物研究,说得准确到位,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浪漫的文物学研究文字,在这些文字里,我们同样可以找到那个属于作家的沈从文:
看到小银匠捶制银锁银鱼,一面因事流泪,一面用小钢模敲击花纹。看到小木匠和小媳妇作手艺,我发现了工作成果以外工作者的情绪或紧贴,或游离。并明白一件艺术品的制作,除劳动外还有更多方面的相互依存关系。
沈从文对人的尊敬和爱好像出自本能,一如他在《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写到的那样:
我呢,在沉默中体会到一点“人生”的苦味。我不能给那个小妇人什么,也再不作给那水手一点点钱的打算了。我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我不配用钱或别的方法渗进他们命运里去,扰乱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
侯孝贤导演曾经多次提到,他的人生因为读沈从文而改变。1982年,侯孝贤拍了《风柜来的人》,在这之前他已经拍了三部电影,但却特别烦恼,因为杨德昌说,拍电影要有一个自觉的观念和方法。什么是方法?侯孝贤因为朱天文送的那本《从文自传》里得到了答案。
一个人可以承受那么苦难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还发生在太阳下面,还可以看到温暖,看到人性的美好,人的胸怀还可以亮一点,侯孝贤拍电影的自觉,由此建立了。
美学家蒋勋更是直言,沈从文的力量远远超过鲁迅:
沈从文永远让你觉得,真正有生命力的人,不是知识分子,而是在泥土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他们自信,他们彼此照顾、彼此依靠,不去非得坚持知识分子的道路。
我最爱的作家是沈从文。
虽然怎么看都是书生一枚,脆弱,敏感,爱哭(哈哈我也一样)
沈从文可真爱哭啊。在北平,郁达夫来看他,因为感动,他趴在桌上大哭;下放湖北的前夜,张允和来看他,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从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张允和说:“‘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
爱哭宝沈从文的骨子里,并不是软弱的,他有一种湘西人的侠肝义胆。
他记得落魄时的一饭之恩,1924年北平“霉而窄”小屋里,郁达夫来看他,请他吃的一块七毛钱的午饭,送的羊毛围巾,五块钱,还有鼓励他的那些话,很多很多年过去,他都没有忘记。五十多年之后,郁风去探望沈从文,沈从文一直念叨着:“那个年代的五块钱啊!”
他珍惜青年时代的友情。为了营救胡也频,不善言辞的沈从文赶到南京,找蔡元培,找邵力子,甚至去找陈立夫。胡也频牺牲之后,也是沈从文陪着丁玲,伪造字迹欺骗胡也频的母亲,陪着丁玲回老家,甚至耽误了自己的工作,差点失业。
80年代,丁玲因为得知沈从文在30年代所写的《记丁玲》,披露了她的隐私而大发雷霆,于是写文大骂沈从文,沈从文惊愕不已,然而金介甫问他这件事时,他说:“让她骂骂,我也不要紧。”
金介甫还问过沈从文:“苏雪林曾写文章批评你、骂你……”沈从文回答:“她不认识我,她说的地方还是有点对啦。说我的作品很粗糙的,没有组织,文字浪费是对的。因为我那时并不成熟啊!”
凤凰老家的沈从文之墓上,有张充和给他写的敬诔:
不折不从 尔慈尔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暗含的“从文让人”四字,简直是他一生写照。
黄永玉说,沈从文跟他说过的五个字让他终生难忘:爱,怜悯,感恩。
他说一个人,第一是要充满爱去对待别人;第二,摔倒了爬起来,赶快走,别心疼摔倒的那个坑;第三,永远抱住自己的业务不放。我自己的成长中,遇到多少对我好的老前辈,他们帮助我,所以要感恩。而怜悯,是对待那些残忍的人。
而看《沈从文与湘西》,我终于明白,恰恰是因为湘西这片土地,才孕育了沈从文这样的人。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因为迷恋沈从文的《边城》,我去了一趟凤凰。那时候的凤凰刚刚开始有些民宿,我投宿的客栈并不出名,绕来绕去的迷了路,但就是找不到。这时,一个上身赤裸的黝黑年轻人,从溪水边的小舟上来,听见我无头苍蝇般四处问人,他走过来,忽然重复了一遍旅店的名字,“你要去这里?”我赶紧点头,他身上有许多水珠,细密密地缀在头发上面,略点头的瞬间,水珠洒落,一两滴落在我身上,他懒洋洋地看我一眼,又看我大大的箱子,下一秒,箱子已经在他的肩头上,我带你去,这句话传到我耳朵里时,人已经快要进旁边的小巷,不容分说,我只好跟在后面,七转八转,终于找到了客栈。
这才知道,那年轻的后生是客栈老板的儿子,他管他叫老二,大约因为排行第二的关系,我想起《边城》里的二佬,“结实如小公牛,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沈从文诚不欺我。
凤凰城里的沈从文踪迹随处可见,我喜欢在文昌阁小学里晃悠,对面姜糖店里的小女孩,教我关于姜糖的顺口溜“姜糖姜糖,越扯越长”,那小女孩和我相处极好,过了三天,我便被她约着一起去郊外“野炊”,吃的是萝卜干腊肉炒饭,饭一粒一粒的,有点硬,但是浸润着腊肉的油光,奇香无比。
夕阳已入山,山头余剩一抹深紫,山城楼门矗立留下一个明朗的轮廓,小船上各处有人语声、小孩吵闹声、炒菜落锅声、船主问讯声。我真感动,我们若想读诗,除了到这里来别无再好地方了。这全是诗。——沈从文,《湘行散记》
也是在凤凰的几日,令我忽然意识到,湘西是注定会出沈从文的,恰恰是这片土地的温柔,那种生自华夏原始的善良和勇敢,造就了这个叫沈从文的作家。
《沈从文与湘西》里的镜头,让我明白,是怎样的土地,值得让这位了不起的作家用一辈子魂牵梦萦。
沈从文对物质、钱财、名利是十分淡泊的,但他一直眷念着年轻时就离开的故土,怀念边城的人与物。有家乡人来访都异常兴奋热情,迫切想要了解家乡的点滴,如思乡心切的孩童。尽管,他一辈子只有少年时代在湘西,可是湘西在他的笔下摇曳生辉。当我们谈起沈从文的时候,“湘西”是绕不开的话题,是一把让我们了解沈从文的钥匙。
通过《沈从文与湘西》,我还知道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小细节。比如,1922年,沈从文和表兄黄玉书寄宿在湖南常德的一个小客栈里,黄玉书结识了同样来自凤凰的姑娘杨光蕙,两人恋爱,表哥为了赢得佳人心,就让沈从文帮他写情书。
两人回到客栈时,表哥便一连丢了十来个揖,要我代笔写信,他却从从容容躺在床上哼曲子。信写好念给他听后,必把两个大拇指翘起大摇着,表示感谢和赞佩。“老弟,真好,可以上报!”——《一个传奇的本事》
1923年,沈从文决定去北京闯世界,而表兄黄玉书则和杨光蕙在常德结婚,一年后,他们的长子在常德出生,这个孩子就是黄永玉。
《沈从文与湘西》的画面非常优美,浓郁的民族风情、秀美的山水风光,我仿佛重新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凤凰之行。
而更令人惊喜的是,《沈从文与湘西》里,导演还以画面重现的方式,演绎了沈从文的文字。从《湘行散记》到《从文自传》,我们得以重新回味了沈从文的文字之美,实在令人惊喜。
一集才三十分钟,看完,足以慰风尘,足以稳心流,就像沈从文说的那样:
我轻轻的叹息了好几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
诚挚推荐这部纪录片,唯一的问题是,只有四集,真的太短了,不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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