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树树


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在互联网还没出现的年代，要找一部大尺度电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首先需要一台专属设备——最早是录像机，后来是VCD和DVD；接着要在大街小巷和火车站广场寻找“卖盘的”，像特务接头一样偷偷买碟；因为无法当场验看，只能通过封面艳照来猜测其中内容，听老板神秘地介绍说“非常精彩”，然而无比急切拿回家一看，货不对板只是自然风光MTV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一部“正经的”电影，如果其中夹杂了不少大尺度内容，那么在录像带租售店中就会变得“炙手可热”。不少人听说内容劲爆慕名而来，多少会带点扭捏不好意思地问老板“XX到了吗”，老板倒也很懂得当季精选，会多翻录几盘留存，赶紧双手奉上以满足顾客的需求。
30年前还在通过录像带传播音像制品时，这种情况十分常见。今天回忆起来竟然还有几分好笑。一部真正不错的电影，虽然夹杂了一些暴露镜头和情欲场面，会通过这样口口相传的地下方式，收获到不少好口碑。
上映于1992年的《本能》，就是这样一部“声名远播”的影片。
《本能》海报
内地没有录影带出租记录，但香港地区那时还有正版管理。在93年租片记录中，前十位只有一部西片，就是第二名的《本能》。说明各地观众想看的内容其实都差不多。
今日再看《本能》，可能无法理解其中“色情元素”对曾经的青年观众来说，吸引力竟然可以如此之大。而大尺度滤镜消退之后，仅作为犯罪悬疑来说，《本能》也拍得相当不错，是很多年后还值得一提的佳作。而其中的情欲内容，也只是伴随着影片故事自然出现的场面，是剧情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只是因为拍得“太好看了”而被观众铭记。这样一想，本片刻意卖弄风骚的成分也减轻许多，甚至相比时下不少在网络直播中打擦边球的女主播，意识上还更为正经些。
《本能》剧照
从悬疑类型片的角度来看，《本能》其实是整体风格相当老派的作品，讲述警探为了追查“冰锥杀人案”的真凶，和处事大胆的女嫌疑人产生了纠葛，是“黑色电影”的代表作之一。“黑色电影”（Film Noir），最早出现在上世纪40年代的好莱坞，随着硬汉派侦探小说崛起，逐渐形成一种风格样式。故事多描写城市中手段强硬的侦探，既不屈从于警方压力，也不被黑道胁迫收买，孤独地游走在大街小巷查找真相。他们虽然外表冷漠，内心却仍有柔情之处，会被面容姣好又笑容可人的“金发女郎”打动，但最后会发现自己的情人并不无辜，同样是案件中的犯罪分子。
从内容来说，“黑色电影”的主人公都是脑子一根筋的硬汉，而对女性往往带有男权社会“凝视”的味道：影片常把女性角色当做诱人又危险的性感符号来处理，最后得出的结论无一例外是“美人都是蛇蝎心肠”，“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以今日女权主义的观点来看，看待女同胞的视角都是相当陈腐。
代表着美式审美的金发女郎，充满着危险的外部环境，“黑色电影”都是为了验证男主角面对诱惑和打压，是否能坚持住自己处事的原则。
但《本能》的有趣之处，是在这种老派风格之中，把每场戏的男女纠缠都拍得戏味十足。你可以不欣赏，但不能说不好看。无论是爱欲缠绵的床笫动作，或是男侦探与女嫌疑人之间的揣摩和试探，你无法分辨他们到底是在调情还是在查案，是准备交欢还是即将行凶。情节走向和人物对白始终充满了对抗张力，台词之下又有充满挑逗意味的潜台词，每场戏都让人觉得很精彩。
影片整体色情又惊悚的风格，如同SM之于男女之事，让人觉得既好奇又骇人，一旦开了头就会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强烈的光影造型，针锋相对的台词，很多场次都拍得张力十足。
影片前半部分明显比后半部分拍得更好。好就好在几乎每一场都是紧凑的“对手戏”。
其实把“色情”拍得诱人容易，但能在其中拍出男女间相互交锋的味道，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仅画面要香汗淋漓，对戏剧也需要有相当深刻的理解。比如李安创作完《色|戒》，就坦言这是他历年耗费心力最多的影片。本片的导演是荷兰人保罗·范霍文，早年也是欧洲电影界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中年往好莱坞发展，拍过不少风格或香艳或暴力的商业片，在2021年80多岁的老头还回欧洲拍了《圣母》，其中也有一些对中世纪修女的大胆描写。可以说导演的风格虽然看起来通俗，从不避讳拍性事，但视角又特别关注性爱关系中体现出的人性因素，绝不只是大秀身材那么简单。
《本能》让人真正难忘的，不是曲线曼妙的女主角莎朗·斯通裸露过几回，而是那些让人意想不到的戏剧走向。
演员的本职工作之一是设计肢体动作形成表演。哪怕一根手指的细节，就有挑逗和攻击两种味道。
比如第一场戏，男女于超大镜子下赤裸交欢，女方用白色纱巾缓缓捆绑住男方双手，似乎两人正欲仙欲死，下一秒女方却瞬间摸出一把冰锥疯狂刺向男方，身体前后摆动，动作异常凶残。这种突发而至的暴力翻转让人第一次看时完全出乎意料，只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种故意设计的扭曲风格。之后每一场激情戏，都有这样充满攻击性的感觉，似乎不是亲热，而是拉扯、撕咬、呻吟，像动物一样来回翻滚，随时可能会演变为激烈的搏斗。细细想来相比日常生活中的运动幅度，这都是演员刻意放大强化后的表现，就像舞蹈编排一样是充满肢体动感的表演。
从情节来说，每场情欲戏也都在表现着剧情主题，男女之间在试图掌握先机，强调谁才是这场游戏中真正的掌控者。
明知道冰锥是凶器，还故意在侦探眼前使用，就是为了告诉你“我很自信”。
“操控”，是本片最关键的主题，也是《本能》成为心理惊悚片的重要原因。开篇部分，在警探审问女嫌疑人的戏中，女主角通过简单的对话，比如明知道警探戒烟了还反复问“你要不要抽烟”，多次取得了反客为主的效果，让正常的审讯过程变得挑逗而焦灼。两人的对话似乎暗示着“你明知道是我干的，可你不仅抓不到我，还会爱上我”。这种大胆而自信的罪犯，就像《七宗罪》中的凶手和DC漫画的小丑一样，有种比单纯行凶还要可怕的，享受杀戮游戏的味道蕴含其中，真正的把人命不当一回事。
侦探游戏还是感情游戏？两人都愿意玩下去，但赢家最后只会有一个。
男主角也同样有目空一切的自大狂气质。他像女主角一样能骗过测谎仪，也能色诱女心理医生在职业审查中过关，和女嫌犯都是“玩弄别人心理”的老手。面对明知是女嫌犯设下的陷阱，他的自大让他还是会直接跳进去，相信自己能抓住对方犯罪的证据。
以时下流行的说法，这就是两个PUA高手的正面交锋，都知道对方在设计自己，就是要玩到底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本能》最著名的一张剧照，也是影史中令人难忘的一场戏。
为了表现PUA的过程，影片有很多巧妙而细微的动作设计，以表现在每一次对手戏中，谁更占据了心理的主动，让对方乱了方寸。在足以载入影史的、女主角面对众多男警员审问的一场戏中，女主角通过点烟抽烟的简单动作，慵懒地翘起二郎腿，以及不断亲切呼唤男警察的名字，让审讯的氛围变得越来越奇怪。在场的男性，特别是检察官，似乎都被女主角迷住了，完全陷入了心慌意乱之中。明明应该是调查的自白，最后却变成了女主角充满诱惑的性爱史自述和魅力展示，让人脸红心跳，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审下去。
这场戏虽然没有多少身体的裸露，却拍得如此大胆而挑逗，体现了导演对戏剧和台词的精妙理解，也让女演员莎朗·斯通迅速成为了当时备受追捧的性感女星。
生活中面对性感的女人，男人们总是心猿意马，浮想联翩。这场戏把这种潜在的心理因素表现得一览无余。
之后的情节，有时是把“猫捉老鼠”的戏又演一遍，变成“老鼠捉猫”。男主角因为同僚被杀被审问，他也像女主角一样表现了目中无人，变得越来越不像一个正经警察。而为了诱出凶手，他深入和女主角的纠缠之中，也失去了对案件的客观判断，觉得这是一场追逐游戏。与其说警探是因为“爱上女主角”无法自拔，不如说是他的自大导致了他的盲目。他以为自己能再次掌握主动，却没意识到似乎后半程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影片后半部分的案件背景和侦破过程，交代得有些草率了，并没有太明确说明其中复杂的人物关系和犯罪动因。这使得侦查显得虎头蛇尾，也缺乏了严谨的现代刑侦手段。这都是不太能令观众满意的地方。而后半部分的情欲戏也显得有些重复，如果说前面的几次交欢，因为男女主角的相互挑逗和争夺而十分好看，那后面就有些薄弱和多余，也没能再拍出不一样的花来。
但最后结局还是让人挺印象深刻。
像是冰冷的凶器，预示着会被再次使用。什么时候？影片结尾没有说。
在侦破情节中，一般侦探和嫌疑人总会反复拉锯，开始是强烈怀疑，后来是洗清嫌疑抓住真凶，最后却又是怀疑是否抓错了人。如果再加上一层复杂的男女关系，体现现实中大部分男性对“漂亮女人”既爱慕又恐惧的深层心理，就构成了“黑色电影”的基本要素。但典型的“黑色电影”，因为男主角必须是“光明磊落”的独行侠，所以总会从美色诱惑中醒来，最后还要亲手开枪送女主角一程，以证明自己仍是那个百毒不侵的硬汉。
但《本能》的结局并没有那么明朗，虽然警探没有被杀死，但他是否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也充满了疑问。之前雄心勃勃，始终表现出桀骜不驯和雄性魅力的男主角，似乎一下子变得萎靡不振了。他好像意识到真相还没完全被发掘出来，但他又拒绝继续追查下去，情愿躲进小说式的快乐结局中自我麻痹。所以本片获得了一个开放性结尾——对于案件的侦破，忙了半天，变成了一场空。
硬汉还是亲手枪杀了一个情人，但是留下了另一个。他杀对人了吗？也许吧。然而他丧失了自信。
这使得相对侦探片来说，影片后面越发变得像是一个关于现代男女关系的爱情寓言：开始于本能的吸引和挑逗，在相爱相杀的博弈中达到激情的顶峰，但之后却急转直下，开始有些倦怠，却又不知该何去何从。
情爱关系都是这种进程吗？这大概就是影片想表达的某种人类本能。也许影片后半部分的情节走向谈不上深刻，但导演还是想从单纯展示身体和欲望中走出来，表达一些对人性复杂关系的理解。虽然大尺度的部分拍得不错，但也加上了黑色，以及其他复杂的心理图景，这使得《本能》除了性感和惊悚，还有可以让人再去回味的一些因素。
本期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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