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哥本哈根飞北京的八个多小时中,除了睡觉,我一直在读书。我被这本叫《大山里的未来学校》的书迷住了——
 我被阿富的童话世界迷住了。
这个曾被贴上“乱拿别人东西”标签的孩子,这个被不少老师视为“脑子很慢”的孩子,这个说话吐词不清、结结巴巴的孩子,却有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校长却从这双眼睛中读到了童话:“他会讲太阳死了,草长大了飞跑了,然后小羊来了,但是小羊渴死了,然后河来了,太阳出来了把河吃掉了……我的大脑必须飞速旋转才能跟上阿富的精彩世界,当我跟不上阿富时,我会提醒自己:是我脑子太慢,不是阿富没有讲清楚。”
我被孩子们手绘的明信片迷住了。
手绘明信片是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的课程之一,后来这个课程又延伸为“请把你的家乡寄给我”的活动。在这次活动中,全校78个孩子亲手绘制介绍学校及家乡的明信片。
这些明信片稚拙可爱,充满童趣,既写实又充满想象力。兴隆的大山、高塔、野花、溪水、蝴蝶、秋千、玉米、水稻,还有校园的国旗、读书廊、立人堂等,都在小小的明信片中色彩鲜艳,熠熠生辉。
可以想象,在一笔一划地画这些明信片的时候,孩子们不但眼前有一个美好的家乡,而且心里还装着一个更美好的兴隆。有的孩子还为自己画的明信片配上小诗:“山是有生命的,山是五颜六色的,山是三角形的,山带给我们快乐,山是善良的,山是美丽的。”
手绘明信片,让每一个山里娃都成了画家和诗人。
我被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用旧建筑材料铸成的丽人堂迷住了。
大山乡村的百年老房古庙被拆了,但老石头、老木料、老柱子却筑造成了新的充满现代气息的立人堂。这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最伟大最神圣的校园建筑!
校长在立人堂开堂第一讲中对孩子们说:“你们眼前的这些老柱子,有些有超过400年的历史,而这些柱墩来自咱们学校的前身——报真寺,那是清代嘉庆年间修建的古庙,距今也有200多年历史。在殿堂中,我们配备了很多现代化的设备:电灯、电脑、投影、无线网络,还有书籍。我也想让大家知道,我们的脚下曾经有两个建筑:南侧曾经是学校的老厕所,北侧则是古庙遗址。老厕所被我们埋在了脚下,而在修建中挖出的古庙老石头,则被抢救出,经过修整,铺在了学校进门的台阶上了。”
校长以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所探索的兴隆乡土人本教育模式:大胆抛弃甚至埋葬那些不利于教育、不利于孩子成长的臭石头,赋予那些古老的文化以新的生命,利用现代的教学教法,探索一个迎接未来、适合农村发展的新教育模式。
我被校长和孩子们那个伟大的约定迷住了。
孩子们毕业了,校长没有像有的校长那样用一些大而无当的宏大话语对孩子们进行“励志”,而是一一历数孩子们成长的细节:“小云,有一次,我外出回来,你见到我高兴地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凤兰,你的画越画越好,我很喜欢。”“聚晴,你的笑比以前多了,也更灿烂了。”“小威,我还记得你有一次在公共议事课上大胆提出关于六年级不买校服的提案,很棒!”……把每一个孩子的成长印记说完后,校长说:“我惊讶地发现,如果把六年级每个毕业生的成长点汇集在一起,能够完美地呈现出我们希望培养出的兴隆学子的画像。”
最后,这位了不起的校长满怀深情地说:“亲爱的孩子,让我们一起约定:母校和你们一起长大。我们继续一起学习如何成长,如何合作,如何自立自强,如何将家乡甚至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如校歌所唱:一笔一划,我们写在田字格上有盼望;一步一印,我们走在通向未来的路上。”
读到这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被一位翻山越岭的母亲迷住了。
这位被校长称作“陈妈妈”的母亲,只读了小学三年级,其一家四口曾经从乡下搬到县城,靠打零工维持艰难的生活。有一天,她带着儿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步行了一个多小时,从县城来到学校,请求校长坚收下孩子。
校长问她为什么不让孩子在条件更好的城里学校读书,陈妈妈说:“孩子成绩不好,城里学校的老师讲得太快,娃听不懂。听说这里的学校老师负责任,不仅教孩子读书,还教孩子自己做事情,还教孩子帮助人。”校长同意让孩子先试读。
校长写道:“这以后,妈妈每天带着娃在蜿蜒山路中步行三个多小时,往返在学校和县城之间,全天在校陪娃。娃读书时,妈妈就帮助学校扫扫地,有时会到地里摘折耳根给老师们吃。娃在学校玩耍时,妈妈就在边上看着,一脸幸福。这样的生活她们坚持了三周。”
校长问陈妈妈如此艰辛,对孩子有什么期望?她说:“比我有文化,做个好人。”翻山越岭,只为这一郑重托付。校长感动了:“陈妈妈以她的执着、她的艰辛、她的行动,给予当今社会一个郑重的托付:请培养我们的后代成为有文化的好人。”
我被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的校歌歌词迷住了。
没有空洞的概念,没有伟大口号,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校歌的歌词离孩子很近,孩子们唱的是“我”的家乡、“我”的生活、“我”的理想和“我”的未来——
天楼外,芙蓉畔,蓬草漫漫稻花香;
山路弯,云雾长,兴隆学子立山冈。
爱自然,护家乡,天地玄黄瞰四方;
求真理,敬生命,宇宙洪荒,我力量达远方。
学精进,思无邪,脚踏泥土,胸怀梦想;
心向善,有义方,先圣先贤教我一生坦荡荡。
一笔一划,我们写在田字格上有盼望;
一步一印,我们走在通向未来的路上。
兴隆茁壮,我们立志创造,无限希望;
潜龙莫妄,我们从容不迫,厚积薄发。
当仁不让,我们迈开脚步,勇向前闯;
温柔坚强,我们顶天承担,责任一肩扛。
悠然而自得、古道而热肠,气宇轩昂。
这些滚烫的歌词,让我心潮澎湃:“力量达远方”“一生坦荡荡”“温柔坚强,我们顶天承担,责任一肩扛。悠然而自得、古道而热肠,气宇轩昂。”这不正是最具中国精神的世界公民形象吗?
我被大山里的课堂迷住了。
校长说:“兴隆的教室很大,学习的对象很多,课程可以开设在校园,可以开设在村庄、博物馆,甚至是学校边上的稻田里。孩子的老师很多,可以是水稻,也可以是天上飞的云。”别以为“翻转课堂”“项目式学习”“跨学科教学”……只是城里“名校”的时髦“课改”,它在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是一种常态。
比如,2018春季学期的学习主题是“大山·家·我的改善行动”。围绕这个主题孩子会学习家庭、人口、家族、家乡、家训、家园等概念;所跨科目也多,涉及自然、美术、音乐、手工和语文等;从教学形式而言,乡土课形式多样,户外教学、小组学习、自主学习及体验学习多种形式都会采用。涉及自然内容老师就会带孩子走向大自然;涉及村史综合时,就会走进村庄,高年级的学生还会走进县城的博物馆。
这样的课堂,即使与北京、上海一些“素质教育”的“窗口学校”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被孩子们的课程迷住了。
毕业前,一群六年级的孩子找到校长:“我们想申请再留校学习一年。”校长感到很奇怪,问:“为什么?”孩子们说:“因为咱们学校和其他学校太不一样了,我们不想离开。”
因为孩子们太喜欢学校的课程了。“和其他学校太不一样了”,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的课程也有采用国家统一教材的语数外体等课程,这叫基础课,但基础课只占总课时的50%,还有50%的课时用于该校所特有的日修课、轴心课(特色课程)、共同生活课、自主学习课,这五门课程的内容会在每周一次的“兴隆大舞台”上展示和分享。因此,该校的课程简称“5+1课程”。
我理解,“5+1课程”的精髓和精彩在于“打破围墙”——
打破学校围墙,不仅仅在教室上课,也在博物馆上课,在乡公所上课,在田间地头上课;
打破年级围墙,学校根据教师能力、学生需求及课程需要,设计了许多混龄模式,在同一空间分层分组教学,在混龄环境中,让学习自然发生;
打破学科围墙,作为学校轴心课之一的乡土课,以主题教学的模式,让孩子围绕主题运用不同学科的知识进行学习、梳理、总结,最后形成隔墙板学习成果;
打破观念围墙,比如,农村孩子能够从哲学、艺术和科学等角度探究生命并写出论文吗?在自主研究课上,孩子们自选导师、自主选组、自主选题、自主探究、自写报告,最后进行全校答辩。五十个孩子研究了二十八个课题,从死亡到人与人的本质区别甚至到脚臭,都研究得有模有样。有一个小组通过研究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在不同环境下的发霉情况,写了长达12页的论文!
这样的课程,这样的课堂,这样的学习,怎不让孩子迷恋?
这所迷人学校,地处贵州省遵义市正安县格林镇兴隆村的大山里。
这所迷人学校的创办者,叫“肖诗坚”。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第一届安徒生教育奖的获奖名单上。作为该奖评委会的第一任主席,我读到有关肖诗坚的事迹。于是,我知道了,在贵州的大山深处,有一位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在播种并耕耘着她的教育理想。
这次赴丹麦出席第四届中国丹麦教育论坛,我有幸见到了肖诗坚。与她相处的几天中,我们渐渐成了好朋友,我叫她“诗坚”,她叫我“西哥”。
我们聊教育,聊社会,聊世界,聊人生……我感到她身上洋溢着一股书卷气和书生气——前者指她的知性与优雅,后者指她的纯粹与执着。
(2023年5月8日,我为肖诗坚抓拍于丹麦)
我问她田字格小学是公办的还是私立的,她说:“公办的呀!属于正安县教育局管。”我一时没明白,既然学校是公办的,那她作为校长就应该是公职人员了,那她是贵州正安县教育局的在册公办教师吗?
我直接问她:“你的工资是教育局给你发吗?”她回答我:“我不领工资,对我来说,当校长就是做公益。”
嗯,我明白了。
其实在做公益教育之前,诗坚已经有了优渥的生活。
作为社会学专业的学士,诗坚北大毕业后曾就职于国务院农研中心发展所,后来又在丹麦哥本哈根商学院获得国际商务硕士,回国后曾分别担任跨国公司中国大区市场总监、东亚大区CEO。诗坚似乎完全可以不必到教育来“插一脚”的,而且是做公益。
我想到了我自己。和我们这些学师范出身的人不同——搞教育就是我们的天然使命,而对诗坚来说,她本来与教育并没有直接关系。
(2023年5月9日,我为肖诗坚抓拍于中丹教育论坛)

那天我们去考察一所学校,在车上聊天时,我对大家发了一番感慨:“诗坚令人敬佩!她本来有着许多人看来很好的职业与生活,完全不必搞教育的;就算想搞教育她也完全可以在都市搞,而不必到农村,到贵州这么艰苦的地方。”
我当时真是这样想的,就算想搞乡村教育,诗坚就在她所生活的上海郊外办一所学校也可以嘛,何必到那么远的贵州呢?就算想到贵州搞教育,完全可以在贵阳及周边也行啊,何必一定要到离省会几百公里以外的正安县呢?你在正安县城建所学校也可以啊,却为什么偏要到离县城23公里需要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的格林镇兴隆村呢?
不过,后来我又仔细想了想,我这样说虽然真诚,却是对诗坚的“道德拔高”。虽然她以前并不是做教育的,但社会学专业让她对农村一直有一份牵挂。
她说:“在当年选择学社会学的时候,实际上我就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想要投身公益事业。”后来在国务院农研所工作,她直接面对农村问题,有了更多的思考。她说:“我们当时觉得农村问题就是社会学问题。所以关心农村、研究农村一直是我的一个兴趣和使命。”
毫无疑问,诗坚有着浓烈的理想主义情怀,当这份情怀投射到她一直牵挂的农村,最后又落脚在一所乡村小学时,她的人格形象很容易在公众视野中显示出一种道德的伟岸。
但正如诗坚曾在自己微信头像下面写的一句话所言:“我所做这一切是何等微不足道,而我做这一切又是何等重要。”
无论“微不足道”还是“何等重要”,一切源于她内心的选择。这个选择,叫“使命”。
十一
在本书《我为什么当贵州村小校长》这一节里,诗坚写道——
世上有一种人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和田字格的使命就是要在推进乡村教育公平的路上为乡村孩子寻找一种属于他们的好教育。我们希望,也相信,中国农村的教育需要改变,改变可以从兴隆田小开始,从我们开始。
为了这样的理想,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来到这么美的学校,面对这么可爱的孩子,别说待个一两年,就是一生也值得。
我始终认为,一个人选择做自己喜爱的事,与“高尚”无关。
而一旦选择了喜爱的事,别人眼中的“艰苦”也是一种快乐。诗坚说:“在诗一样美的山里,我们做着诗一样美的事,心里也像诗一般甜美。”
在我看来,诗坚的可贵,首先不在于她放弃了优越的职业而从事乡村教育——在她之前,“感动中国”的乡村教育者已经不少;诗坚对于中国乡村教育的意义在于她的思考。
坦率地说,当代中国真正对中国当代乡村教育进行过深入而深刻思考的人不止肖诗坚,比如钱理群、杨东平等学者都对乡村教育有过深刻的思考,纵观中国这样的人不多,但诗坚是其中一位。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是在田野中思考,或者说,她是在行动中思考,她是“知行合一”的思考者。
(2023年5月4日,我为肖诗坚抓拍于丹麦)
十二
比如,一些让我热泪盈眶的乡村教育者,他们扎根农村,陪伴着孩子,心中的理想就是“通过教育改变孩子的命运”,那么什么叫“改变孩子的命运”呢?那就是“走出大山”。
但是,“走出大山”果真能够“改变命运”吗?
诗坚写道:“目前改变农村孩子命运的路只有一条:高考。而大多数农村孩子的高考都是给城市孩子陪考,尽管他们可能比城市孩子努力百倍,就算是通过了高考这唯一一条路,农村孩子的路也会越来越窄,惊险走过之后能否真的改变人生也是问号。”
还有更多考不上大学的孩子怎么办?他的命运又如何“改变”?
诗坚认为,对农村孩子来说,除了上大学,就是进城打工,或留在家乡。乡村教育既要帮助能够考上大学的孩子考上大学,更要帮助进城打工和留在家乡的孩子有强大的生活能力。
为此,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面对这三类孩子设置课程,让上大学的孩子、进城打工的孩子和回乡搞建设的孩子都能学有所能、学有所用。用肖诗坚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培养的孩子必须留在山区能生活,走出大山能生存。”
如此不把“走出大山”作为唯一教育目的的乡村教育显然境界更高,因为它不只是为大学“输送生源”,更是为乡村培养人才。
十三
又如,目前的乡村教育,无论从课程到教材,还是授课方式都是“城市本位”,对此,诗坚同样有她的思考,这种思考不是基于“理念”也不是基于“感觉”,而是用数据和事实说话。
她提醒道:“让我们来看看这些数字:2016年我国义务教育阶段在校生1.42亿人,其中城区4756.6万人、镇区5927.01万人、乡村 3558.77万人,农村在校生占全国在校生总数的三分之二。分学段看,普通小学有在校生9913.01万人,其中城区 3267.18万人、镇区 3754.10万人、乡村 2891.73万人,农村小学在校生数占全国总数的67.04%。但是数量的庞大并不足以让政策决策者制定政策时把他们当作一个重要而特殊的群体来对待,教育政策依然是城市本位。”
她讲述了课本剧《铺满金色巴掌的水泥道》的演出。演出中,孩子根据课文内容朗诵道:“一夜秋风,一夜秋雨。我背着书包去上学时,天开始放晴了。啊!多么明朗的天空。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树,掉下了一片片金黄金黄的叶子。这一片片闪着雨珠的叶子,一掉下来,便紧紧地粘在湿漉漉的水泥道上……我走在院墙外的水泥道上,水泥道像铺上了一块彩色地毯……”
看着表演做作的孩子,诗坚在想:这篇充满都市气息的散文描写得很好,只是在山区的孩子不能体会和理解这些远离他们经验和生活的事物及感受——梧桐树又是什么?水泥路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一片片叶子掉下来会粘在水泥道上?为什么树叶会变成金黄色?我很怀疑,非都市的孩子有多少能体会作者小红鞋 踩地毯的感觉,如果说光脚踩在秋天的稻草上,我想山区的孩子会更有感受吧。但是,很不幸,尽管农村娃不能同感,他们还是要学习这篇文章,因为这是他们的教材,而考试是按照教材进行的,而且,山区孩子还是和城市的孩子同考一张考卷。
十四
诗坚问道:“农村学校为什么不能开农场?农村孩子为什么不学习养殖、农耕,学习本地的人文历史?为什么这些课不能成为正规的课程甚至高考的项目?如果我们尊重群体的差异,我们为什么要让他们使用一套教材考同样的内容?有人以为,开设这些课就会意味着农民的孩子一定当农民,其实,开设这些课程是为了让孩子在学习过程中学会选择,拥有成就感和自信,并成为独特的‘人’。我们应该给小海创造他选择当或不当农民的权利,这种选择当然包括教会他若是当农民将会怎样生存与生活。”
连基于“双减”的睡眠时间,教育行政部门也是按城市标准制定的。诗坚写道:“昨天,政府又出台一个政策,要求所有学校必须八点半再开始上课,说是为了保障学生的睡眠时间。我清楚,教育部的专家们在制定政策发布文件时,所指的‘学生’概念应该是所有学生,但似乎又不然,因为很显然,教育部所说的问题,什么缺觉啊、负担重啊,好像和我们这里的孩子没有太大关系。但是乡村小学还是要服从教育部的这些规定的。”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一切荒唐的做法,都打着一面神圣的旗帜,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教育公平”!
对此,诗坚一语中的:“真正的教育公平不是追求一个游戏一个规则一个天平,而是追求教育多元化的公平,这种多元化当然包括学科的多元化、选择的多元化和考试的多元化。”
她进而呼吁:“村教育不仅仅需要自己的教材,还需要自己的课堂或课程,更需要多元化的考试,以及多元的选择机制。”
只有走过泥泞山路的教育者,对乡村教育及教育公平才能有这样深刻的理解。
十五
再如,诗坚对“支教”也有自己的思考。
长期以来,最普遍的支教做法就是城里的老师去乡村学校上课,短则几天,长则几年,大多时间都不会太长。许多地方为了激励老师支教,还将支教行为与职称等挂钩。
但几十年过去了,中国的乡村教育并没有因支教而得以根本改变,因为这种“外输式”的支教本身就是一种临时性的志愿者行为。
诗坚在做田字格公益时,也曾组织过规模不小、时间不短的支教活动。但这段经历告诉她:“支教只是给奄奄一息的农村教育补充了点维生素,没有改变乡村教育的致命问题。支教既不能改变乡村教育现状也不能让乡村教育重获生机,支教更多的是让年轻人了解中国农村教育现状、体验不同的人生经历、获得锻炼成长。”
除此之外,支教对于改变农村教育现状所起的作用实在有限。
那么,改变农村教育的根本力量在哪里?在当地的乡村教师。
诗坚说:“乡村教育的重建需要乡村有一批热爱乡村、热爱教育的乡村人、乡村教师。”
但说到乡村教师,人们一般都认为乡村缺教师,而之所以缺教师是因为乡村教师待遇低。对此,诗坚分析说——
乡村不缺老师吗?缺,但准确地说,乡村学校缺的是有爱心有责任心的老师。事实上,即使是贫困县的乡镇,教师名册也常常是超编的。这几年政府加大了对山区教育的投入,不仅扩编而且还招募特岗教师。田字格在威宁和正安县所在支教点的乡镇的实际编制都是满员,但实际情况是有些老师只是名字出现在编制名单上,人并不出现在学校教书,而有些出现在学校的老师,则人在心不在。
十六
外界会说这是由于乡村教师的待遇太低造成的。事实真是如此吗?我知道有些省县的乡村教师不仅有补贴,还有各种津贴,基本薪资待遇并不比城市教师低。
可能有读者难以相信肖诗坚这个判断,但我想,至少在部分农村地区是这样的。既然如此,那我们至少不应该简单地一刀切地说“农村缺教师”。
接下来,诗坚的话可能更会得罪人了:“乡村教育的死结不在于缺老师或缺经费,而在于乡村教育缺少希望,老师缺少情怀。”
然而,逻辑正是如此:“农村教育的真正改变需要也必须由乡村老师来完成,而乡村教师改变的开始则是点燃教育热情。点燃乡村老师教育热情的关键是:农村的教育应该扎根农村,农村教育需要在乡土之中孕育而生,而不是简单地从城市移植。如此,乡村教师才能寻找到教育的真谛和自我存在的价值。”
这当然是一个浩大的、长期的、艰巨的工程,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包括诗坚所在的地区,她也为此在艰难地探索着。但让越来越多的人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而不是继续蒙在“乡村教育缺教师”的思维误区里,进而不懈地努力,这正是乡村教育的希望。
十七
从上世纪初开始,晏阳初、梁漱溟、陶行知、黄质夫等乡村教育的先驱者,身体力行,进行了艰苦而卓有成效的探索。今天,以杨瑞清、张桂梅、张平原等为代表的新一代乡村教育者,正沿着他们的足迹继续前行。而肖诗坚,无疑是这支队伍中的最真诚、最深刻、最勇敢的行者之一。
诗坚写道——
中国乡村教育的改革之路艰难,道阻且长,虽千万人吾往矣。
读到这里,我怦然心动。
书中还有一段文字特别打动我。在罗列了证明“乡村学生才是中国义务教育主体”的数字后,诗坚写道:“作为一名乡村小学的校长,我看到的是数字背后的千万个鲜活的、正在顽强成长的生命。他们理应在这块生养他的乡村大地上度过健康幸福的幼年、快乐学习的童年、乘风破浪的青少年,他们理应被呵护、被浇灌,以期未来可以建设乡村、回报祖国。”
我想到我亲眼见到的诗坚的一件小事。在丹麦,她一直惦记着田字格的孩子们。那天吃早餐时,她在饭桌上与北京日日新学堂的大车校长探讨将田字格的优秀毕业生送到日日新就读的可能性。当大车校长爽快地说:“行呀!”诗坚的脸上绽放出舒心的笑容,好像是她自己的一件大事终于办成了一样——其实,对肖诗坚来说,孩子们继续接受优质教育,不就是她自己的事儿吗?
那一刻,坐在旁边的我没说话,心里却无比感动。
也是在丹麦,有一天晚上诗坚给我们讲她的成长故事。聊到自己名字“诗坚”的由来,她说:“这是我父亲为我取的名字,‘诗’是辈分,‘坚’是父亲对我的祝福与期待,因为当时我生下来只有四斤。”
但是,成年后的诗坚以自己的事业赋予了这个名字以新的含义——
“诗”意盎然,“坚”忍不拔。
不知诗坚是否同意我这个理解?
     2023年5月20-22日
(校对:颜吕静、吴秀娟、潘晓敏)
(2023年5月4日,我为肖诗坚抓拍于丹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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