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届戛纳电影节将近尾声,今年戛纳电影基石单元的展映也已顺利进行,第26届举办的电影基石短片单元从两千部作品中精选出16部作品(包含两部动画片),共有13个国家的作品入选。
电影基石单元有两部华人导演作品入选,其中来自哥伦比亚大学、由中国导演何钰鹏执导的《夏至前天》是在潮州市潮安曲的赤风镇取景,故事以一个小镇青年为主角。
故事梗概:2021年夏天,青年的家乡即将改造成度假村,他静静地等待着改变的到来。乡间生活平淡无奇,放牛、照顾年迈的爷爷成为他生活的全部。在阳光灿烂的一天,随着一个女孩的出现,青年的生活悄然变化……
电影基石单元于1998年由时任戛纳电影节主席吉尔·雅各布创立,面向全球电影专业的学生开放,由短片竞赛单元评审团评选,每年最终表彰4部作品。
本期导筒带来《夏至前天》主创专访,跟随导演何钰鹏,制片人蓝灿昭一起走进潮汕小镇朦胧迷离的影像世界。
《夏至前天》在戛纳电影节现场
采访正文
采访记者:蓝詹
提问(导演:何钰鹏,编剧:蓝灿昭)
导筒:这个项目是怎么产生的?故事是怎么构思的?
何:一开始这个项目是作为我在哥大研一的暑假作业而开发的,学校要求我们在暑假期间拍一部5-12分钟的剧情短片,在正式拍摄之前要写一个剧本提交给学校立项,那时候我写了一个以离开为主题的小故事,大概内容就是一个放牛青年跟着父亲和爷爷在农村生活,最后爷爷去世了,父亲去城里打工了,他的牛也跑丢了的故事。20222月,我把第一稿剧本发给了学校,同时也发给了灿昭,希望他给些意见,并希望他继续帮我制片和监制,之前我的两部短片都是和灿昭合作的。
蓝:当看完钰鹏的剧本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它有所进步。这些年来,我一直帮他审阅剧本,而这次的作品显然与之前的有所不同。我询问他,这个项目只是想作为作业,还是打算走电影节?他告诉我要走电影节。我便表示,得重新修改一下。于是,我写了第二稿,将故事情节设定在我的家乡——一个产业匮乏、人口流失严重的潮州小镇,通过修建度假村以期吸引人流。我保留第一稿中的放牛青年设定,删减了爷爷的戏份,削减了父亲的角色,加强了杂货店老板女儿的戏份,同时增加了拆迁背景并添加了日记这一情节。我将修改后的第二稿发给钰鹏,他觉得很好。于是我们一起完善了剧本的细节。
何:我把重新修改后的剧本发给学校,当时我们学校组织了第1次线上制片会议,主持会议的是我们学校制作中心的主任,我、灿昭还有学校制片专业的同学Mona一起参加了会议。那位老师看完这个新剧本后,认为里面很多场景的风险系数太高,比如给牛洗澡生火做饭路边等公车以及结尾的韩江漂流,最终没有通过立项。会议之后我打算对这些场景做些调整。但灿昭直接告诉我:拍两个版本吧,你按照学校的要求负责一个版本。我负责一个版本走电影节。
蓝:我记得当时钰鹏笑称学校是美国的广电总局
何:第2次制片会议时,老师觉得与这么庞大的动物相处有很多潜在风险,建议我们不让演员直接和牛接触,但可以单独拍牛的空镜,或者找牛主人当替身。这让我很难办。
(第3次线上制片会议 by 蓝灿昭)
导筒:顾虑中的安全危机并未出现的话,那么为什么已经拍出来了,还会因为安全问题删减?
何:美国学校那边的制片管理制度是这样的,学生应该按照立项的剧本提交相应的成片,不能有新的场景增加。刚提到后来立项剧本里的危险场景都删减了,那自然学校版本的成片不能将这些剪辑进去,而且学校那个版本不能超过13分钟。
(《夏至前天》剧照)
导筒:在潮州取的景,⽐如文化广场和杂货店,都是编剧熟悉和⽣活过的地⽅吗?⽣活中有真的给⽔⽜洗过澡吗?请介绍⼀下你在潮州的⽣活。
蓝:这部短片拍摄于我曾经居住过的潮州市赤凤镇。那里是我的故乡,我在那里生活到9岁。影片中所展示的文化广场、杂货店、电器店、民宿和公车站都是我熟悉的地方。文化广场是我们镇一个非常重要的场所,每年农历315日是我们镇的劳热节,远在外地务工的人们也会回到这里迎老爷。而杂货店是我亲戚开的,她在里面本色出演了杂货店老板娘。电器店是我妈妈的同学所经营,他在里面本色出演了电器店老板。而影片中青年生活的村庄名为水口,是我的户籍所在地,也就是我的老家,离镇上仅有10分钟的车程,但很遗憾,除了在逢年过节跟随家人回去之外,我从未真正经历过村庄生活。因此,我不曾放过牛,也没有为其洗过澡。在我9岁时,我搬到城里去上学,在潮州老城区生活到18岁,而后来到广州,至今刚好10年。
(《夏至前天》工作照 by 温诗达)
导筒:影⽚中的很多设计都很有趣,⽐如电视机⾥放的谍战剧、兴旺发达的牌匾、⼴播⾥的新闻在放城市建设,唯独没有说到疫情,但故事是在21年和22年发⽣的。为什么细节尽可能在强调主⼈公与环境和现实的链接,但⼜不提到疫情这么⼤的事?⼴东地区当时不怎么戴⼝罩吗?
何:我们没有刻意回避疫情这个问题。疫情那几年,潮州基本上都是低风险地区,新增确诊病例数很少,在全省确诊病例数排名都是倒数的。
蓝:赤凤是一个占地面积88.57 km²的小镇,但常住人口不足3000人。正如我之前所提到的,这里没有多少产业,因此平时很少有外来人员。在20年的春节期间,正是疫情爆发的高峰期,而我恰好也在镇上过年。春节是我们镇上人最多的时候,但当时基本没人戴口罩,更不用说21年和22年疫情缓和后的情况了。
何:我们去水口村勘景的时候,我拍了一张村庄的介绍牌,上面写着那里的常住人口约50人。
(堪景图 by何钰鹏)
蓝:在那段时间里,这个小镇一直保持零确诊病例,村民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因此,在我创作剧本时,自然也没有考虑到疫情的因素。
导筒:男主⼈公在结尾处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孩的问题。这个问题指的是哪⼀个问题?是有关妈妈的问题吗?男主⼈公的⺟亲在你们的故事设定中去了哪⾥呢?
何:是的,是女孩跟他在文化广场聊天时,最后问他妈妈去哪的这个问题。我在第一稿的时候就设定青年是单亲家庭,但没有描写妈妈去哪了。这两句台词是灿昭修改剧本的时候加的。
蓝:我在看完钰鹏的第一稿后,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但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不具体设定青年的母亲去了哪里。因为我认为,只有当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时,青年也一定无从得知。然而,我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所以我通过女孩之口向青年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在后来的日记里写下了对母亲等人离开的疑惑,如此相互呼应。
导筒:⼥孩的⽇记是2021620⽇写下的,男主⼈公的⽇记则是2022620⽇,刚好⼀年后。影⽚中段,男主⼈公照顾爷爷、⽽后独⾃⽣活的部分,是⼥孩离开这⼀年当中发⽣的事吗?
何:影片除了最后一场戏韩江漂流是设定在2022年之外,其他内容都是发生在2021年。
(《夏至前天》剧照)
导筒:男主⼈公为什么迟迟⽆法踏出离开潮州的⼀步呢?他⾮常孤独,从他去住⼥孩住过的⺠宿,也能感觉到他需要朋友和⼀些与⼈的连接,但他为什么⼀直⽆法⾏动?
蓝:今年过年我回潮州呆了一个月,这是过去十年里我在家里待得最久的一次。在这段时间里,我见了几位老同学。他们与我同龄,大约2829岁,但在潮汕地区,大家都按照虚岁计算。他们还没有结婚,对此感到焦虑,因为他们觉得30岁还没有成家很不寻常。同时,他们也抱怨小城市的生活过于单调,为自己后半辈子就这样而感到无奈。当我建议他们尝试外出闯荡一番时,他们表示虽然有这个想法,但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社交和人脉都在这里,要离开是非常艰难的选择,需要很大的勇气。影片中的青年也有类似的想法,他无法脱离舒适区,对未知的世界感到恐惧。但在女孩对他的影响下,他最终下定决心出去看看。由于女孩的影响不是直接的,而是微妙的,所以他的决定并非即时产生,而应该在后续日子里的某个瞬间,当他回想起阳光明媚下的那个女孩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思考未来的路该如何走。
何:青年的性格跟我有点像,我时常感觉自己很独孤,也希望有更多朋友,但渐渐的,我不仅习惯了这种孤独,而且还特别恐惧与人打交道。
导筒:演员是专业演员吗?在表演上是如何指导演员的?
何:全片均由非职业演员出演。我们在前期选角的时候以符合剧本人物为主,所以在表演上不需要额外的指导,让他们按照自己的生活来演就行。除了灿昭前面介绍的杂货店老板电器店老板外,像影片中的民宿老板也是本色出演,扮演拆迁干部的是灿昭的堂哥。至于我们的两位主角,杂货店老板女儿现实生活中是那位阿姨的侄女,她平时在东莞上学,放假回家就去帮姑妈看店,跟剧本的设定特别接近。所以我们在堪景的时候就选了这家店,并邀请她们一同出演。青年这个角色我们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到。正如前面所说,这个小镇人口外流严重,基本上没什么年轻人了。所以灿昭带着我去市区找他的高中老师,希望他帮忙物色一些男生。但那位老师介绍的人看起来都太白净,不像是放牛的农村青年。
蓝:见完高中老师之后,我去找了我的初中同学,他也是从我们小镇出去的,跟我一样姓蓝,所以他一直按辈分喊我。我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介绍,他告诉我他的弟弟因为疫情从泰国停掉工作回来了,这大半年都在老家拍乡土抖音。我看了一下视频,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放牛青年吗?隔天我们在村里见到了蓝建宏,他在一间翻新过的老屋接待了我们。建宏说他将这间屋子的改造过程发在了抖音,那是他的第1条爆火视频,吸引了几千个粉丝的关注。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大多时候说的是潮州话,钰鹏虽然听不懂,但他在一旁默默观察着。离开的路上我问钰鹏感觉建宏如何?他说挺好。就这样我们敲定了建宏作为男主角,一开始他担心自己演不好,我跟他说你不用演,自然就行。后来正式开拍前建宏和雅秀见了面,彼此有些羞涩,那种感觉完全就是我写剧本时脑海里的青年女孩
何:这是建宏和雅秀第一次接触电影拍摄,但他们都呈现得特别好。建宏啃整只鸡的那个长镜头是一遍过的。雅秀坐在行驶的公车上望向窗外、阳光和树叶的阴影洒在她的脸上,那个镜头特别美。
(《夏至前天》剧照)
导筒:拍摄⽤了多久?后期制作⽤了多久?
何:我们从广州出发去潮州一共呆了一星期,除去来回路程加简单的筹备,我们实拍花了4天。前面提到我们这个项目做了两个版本。学校那个12分钟的黑白版本是我自己负责的,和同学合作,后期做了3天,赶在交作业的最后一天提交了,不叫“A Bright Sunny Day”。而现在戛纳的这个版本是灿昭负责的,整个后期周期花了23个月,包括制作、字幕还有物料什么的。
蓝:因为一开始我就跟钰鹏提起想要去戛纳,但当时戛纳电影节的报名时间还未开始,再加上我还有其他项目需要处理,所以并没有立刻开始剪辑这部短片。过了一段时间后,我花费了一周的时间重新观看所有素材,并决定将这部短片改为彩色版本。钰鹏最初的设定是黑白4:3,因此我们在拍摄时使用了黑白监看,但实际上原始素材是彩色的。尽管我个人很喜欢黑白电影,我的前几部长片也是黑白的,但我不认为所有电影都适合以黑白呈现。在拍摄过程中,有很多剧本之外的亮点出现,比如那几天天气出奇好,阳光洒在万物上的景象、那充满生机的绿油油的画面,让我觉得这部短片应该是彩色的。随后,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重新剪辑,并邀请了我的老搭档赖文华负责片子的混音和声音设计。之后,我的另一位搭档苟昊坤则为片子做了调色。“A Bright Sunny Day”这个名字是在这版定剪之后才定的。
(《夏至前天》剧照)
导筒:最开始投节展的时候就瞄准了戛纳吗?这是去年的暑假作业,所以你们特意为了戛纳等了一年吗?
何:每个电影人都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去戛纳,我们也不例外。去戛纳这个想法是在筹备阶段灿昭提起的,他认为整个故事的调性适合戛纳。严格来说戛纳的版本不能算是暑假作业,严谨点说是从暑假作业衍生出来的独立项目。学校的版本是9月份提交的。戛纳版本所有的后制工作完成时已经20231月了。
蓝:作为这个项目的制片和监制,我负责电影节的投递和策略。2022年底,由于一波集体感染的影响,我休息了近一个月。等到处理完影片包括字幕在内的所有细节、输出母版时已经快到春节了。当我报名参加戛纳电影节时,是在大年初六,也就是127日,当时我正在潮州休假,那天男主角建宏还来找我喝茶。他问我短片什么时候能上映,我说今天刚刚提交了戛纳电影节的申请,顺利的话快了。由于戛纳针对短片的官方单元只有短片竞赛和电影基石,并且当导演还是个学生时,短片只能申请基石单元。此外,我剪辑出来的版本长达20分钟,超过了短片竞赛单元15分钟的限制。
何:36日,北京时间下午4点,纽约时间是凌晨4点。灿昭打了好几个电话给我,我在睡觉,所以没听到他的电话。
蓝:那天下午,我正在帮我的狗洗澡,突然收到一封邮件,是戛纳基石单元艺术总监发来的。她说她们看完了这部短片,已经将它列入shortlist,并询问了这个项目的首映状态。本来我想和钰鹏分享这个好消息,但他没接电话。我回复了邮件,说这部影片还未在任何地方公开放映,我特别希望它能在戛纳世界首映,前几天我还报名了导演双周,影评人周也快截止了,我打算过几天报名。很快,基石单元的总监回复了我的邮件,询问是否能将世界首映留给基石单元。当时我非常激动,立即回复:没问题!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听到您肯定的答案!不到10分钟,她回复了我的邮件,说,恭喜你们,我选择了“A Bright Sunny Day”,你赶紧从导演双周撤回这部短片,也不要报名影评人周了。在一切都谈妥之后,钰鹏打来电话,问我大半夜的干嘛?我说我们入围戛纳了!
导筒:制作短⽚的过程中,最难的环节和最轻松的环节都是什么?
何:整个项目最难的环节应该就是前期制片环节,立项过程让我很头痛。最轻松的环节一定是堪景环节。当时回国需要隔离,从隔离酒店出来后灿昭开着车带着他的狗多多、制片主任江培钿以及我,31狗奔向潮州。我们在小镇堪完景后,灿昭带我去潮州古城见了一些当地朋友,那几天我吃了很多潮州美食,比如:潮州大排档、潮州肠粉、牛肉粿条、潮州生腌、酒料、老电影院水果汁、意溪杂锦……
(堪景图 by蓝灿昭&何钰鹏)
导筒:拍摄过程中有意外的惊喜或惊吓发⽣吗?
何:拍摄过程中遇到意外的惊喜就是在拍摄女孩和青年聊天那场戏,当谈到出去大城市看看的时候,夜空中刚好飞过一架飞机。
蓝:也有惊吓。在拍摄过程中,我们的摄影助理突发肾结石,面色铁青并开始呕吐。幸好我爸及时将他送到卫生院接受治疗。当天晚上,我们在拍夜戏时,他就回来工作了。我建议他休息,但是他表示已经没事了,让我们放心。
导筒:有收获到⼀些很有⽤的经验吗?
何:我的本科读的是电影研究,所以我的制作能力一直很薄弱。之前也没有太多现场拍摄经验,也没有任何后期剪辑经验。在拍摄青年在厕所接水那场戏的时候,我希望他将水接满,直到溢出脸盆。当我拍完这场戏准备过下一场的时候,灿昭说再拍一条短一点的吧,接一些水就行。我当时不理解,他告诉我:在一部十几二十分钟的短片里,一个不是很重要的过场镜头拍了3分钟,后期剪辑的时候一定没法用,这会让整个节奏变得拖拉。后来成片里确实用的是这条短的。灿昭跟我说,电影最终是由剪辑呈现的,作为导演不仅要有编剧思维,更要具备剪辑思维。我记住了这句话。
(何钰鹏工作照 by 温诗达)
导筒:这个故事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个⻓故事的开头,看到结尾我想问之后怎样了。这部短⽚未来有可能发展成⻓⽚吗?
何: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蓝:我想过。我在创作剧本的时候就有考虑过将它开发成一部长片,刚好拍完的短片可以作为长片创投的样片。但不急,等时机成熟了再开始筹划。
导筒:现在⽚⼦⼊围戛纳cinef了,有什么展望吗?未来的计划呢?
何:我目前还是以学业为主,希望在有限的学生生涯里多拍几部好一点的短片,把基本功练扎实,等毕业后再考虑自己的长片计划。
蓝:希望这次入围戛纳后,未来操作项目会更便利。
文 / 蓝詹
第76届戛纳电影节系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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