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井忍，日籍华语作家。
透过八平米这么小的房间，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东京八平米

2023.04.22 北京
大家好，我是吉井忍。今天非常高兴终于能回到北京，在这里跟大家见面。我之前在北京朝阳区住过五六年，所以我对这座城市有一些感情，也发生过一些故事。
不过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并不是北京的故事，而是我在东京居住的地方的一些事情，所以今天的题目就叫“东京八平米”。“八平米”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我现在住的房间的大小，在日本叫做四叠半，よじょうはん。
四叠半是什么意思呢？日本人习惯用榻榻米的大小来衡量房间的大小，一张榻榻米的面积差不多是1.6平米，4.5张榻榻米差不多就是八平米。
一般在日本人心中，四叠半这么小的房间大概是处在什么位置呢？它是年轻人打拼或者收入不太够的时候暂住一段时间的地方。比如一个学生大学本科四年念完，毕业就去找工作，工作了就可以搬走了。
到现在，我已经在这个小房间里住了5年了。为什么会住这么久呢？一个原因是以前我住过很多房子。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差不多20年的时间里，我已经搬过30多次家。
我大学毕业后去了台北工作；接下来去了法国，在那边的几家农场工作过一段时间；然后去了马尼拉当记者、编辑；还有上海、北京的那些住所……我一个一个数过，发现总共加起来真的是搬过这么多次家。
之后我发现，对我来说，房间不可缺的要求和条件其实是不多的——采光要好，通风也要好，我受不了太潮湿的地方，还要有地方可以做饭，哪怕小小的厨房也可以，我一定要自己煮饭吃——能够满足这些条件的话，房间的大小其实也不是很有关系。
住这么小的房间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节约开支。八平米每个月的房租差不多是人民币1500元，加上水电费一个月差不多2000块钱。
房租的开支压缩到极点的话，可以给我带来很大的自由，我不用工作太长时间，因此可以把钱和时间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面，比如说去看展览、看电影，去看搞音乐的朋友的演出，或者买张机票去喜欢去的地方等等。这种自由度对我这个自由撰稿人来说还是蛮重要的。
 看过的演出、展览和电影资料都贴在这里。摄影：都筑响一
交通便利也非常重要。我现在住的这个八平米所在的地方是东京比较市中心的位置，去什么地方都比较方便。
按一个月1500块的房租标准，在东京周围比较偏的地方应该也可以找到，不过如果要到市中心的话，得花时间也得花钱。这对我来说有点得不偿失。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有一位前辈告诉我了一种分配工资比例的方法，叫做“631分配比例”，即月收入可以60%花在生活上面，20%到30%一定要存款，然后剩下的10%才可以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面。我觉得这是蛮有道理的。
我搬了这么多次家之后，就明白对我来说，房间的大小没有关系，把这方面的开支压得很低也没问题，剩下的钱就花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面，这样一种“畸形”的收入分配对我来说还是可以接受的。
这是我画的东京手绘图——
八平米与东京。绘图：吉井忍
新宿
是我主要的活动地，现在我有时候会去那里的咖喱店打工，从住处去那边很方便。

如果大家喜欢日本的亚文化的话，肯定知道高円寺和吉祥寺。池袋是很多在日本的华人所居住的地方，我想念中国的时候可以去吃饭，那边还有通宵的电影院，有时候我睡不着的时候会去看电影。上野有很多美术馆，很有名的浅草观光地还有很多古老的寺庙都在这里。
这是我所居住的八平米的周边环境。
我觉得这张图太好看了，非常日本，还有大片的樱花。不过我还是要和大家说明一下，这是在4月份，是一年里最好看的时候，比较短暂。
这就是我住的地方的门口，从这边进去，爬上木制楼梯之后就是我的八平米的小房间。
 八平米的门口非常窄，楼梯会发出响声。摄影：都筑响一
都筑先生应该是用广角镜头拍的，所以看起来非常宽敞，不过这真的只有八平米。
摄影：都筑响一
从我坐的这个位置看到的就是我的小厨房。
 八平米的小厨房。摄影：都筑响一
厨房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卡式瓦斯炉，我三餐就在这边做，煮米饭、做汤、炒菜都在这边解决。因为空间太小，所以我没有买冰箱。没有冰箱的日子已经有六七年了，我已经非常习惯了。
冬天的话，比如说萝卜、苹果、鸡蛋，买多一点也可以储存。不过夏天的话就只能买一天吃完的量，当天买来，当天吃掉。夏天我也会做沙拉，就这样解决一日三餐。
八平米料理。绘图：吉井忍
这是我家的平面图。
八平米平面图。绘图：吉井忍
一张床已经占了房间一半的面积；还有一个迷你厨房；这个洗手间算是独立的；加上一小块收纳空间，差不多就是这样。
大家可以看出来，这里面没有可以洗澡的地方，也没有放洗衣机。因为没有能排水的地方，所以我没有买洗衣机。那怎么样解决洗衣服的问题呢？我会去投币式洗衣间。
投币洗衣间。摄影：吉井忍
在东京乃至日本全国，可以找到很多这样的洗衣店，它们也很容易找到。洗一次差不多10块人民币，一次半小时，衣服洗完之后在烘干机里面烘干。我一般洗完衣服就拿回家去，自己晒干。
洗衣服的半小时我怎样打发时间的呢？这边有每个月换新的杂志，我会在这里翻翻杂志；附近也有咖啡馆，喝一杯咖啡也是可以的；或者去吃吃麦当劳；或者回去一趟打扫房间，走路过来差不多只要5分钟，回家一趟再回来取衣服也可以。
在这边我也可以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有一天，我记得是一个春天，有一位阿姨走进来，我刚好洗完衣服来取衣服，就跟这位阿姨打了个招呼。阿姨看到我洗衣服的量不多，就直接问我，你是不是一个人住？我说对，我是一个人住。
这种场合我还是会蛮坦白的，因为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对方是陌生人，没关系。她又问我，你是不是没结婚？我说，我离婚后才搬到这边来。她说，“我离倒没离，我是逃出来的”。
然后她就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她是在日本的东北地区出生的，那边的人观念非常传统，她不是特别喜欢，所以很年轻的时候就逃出来了。19岁的时候，她来到东京找了一份工作，遇到了一个男人，结婚了。但可能因为太年轻，她没有找对人，后来发现这个男人会打她。
有时候阿姨很累，躺在榻榻米上，丈夫会过来非常使劲地踢她一脚。不过因为阿姨已经生了两个小孩，所以还是忍了。
后来两个女儿都长大了，嫁出去了。有一天下大雨，她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她把准备好的行李从窗户扔出去，偷偷溜走了。因为下大雨，她开门的声音被下雨的声音盖住了，丈夫刚好睡着，她就这样溜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一去不回。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丈夫，之后她再也没有回去。我真是没想到，洗衣服的时候能听到这样的故事。
这让我感觉到，生活越来越便利本来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而八平米因为有很多功能不足的地方，生活其实是蛮不方便的。不过恰恰是这些不足，给了我跟别人接触的机会。其实我们生活便利、少了跟别人沟通的麻烦之后，也失去了偶遇的乐趣。八平米刚好帮我找回了这些乐趣。
我的八平米的房间没有洗澡的地方，那我怎么解决呢？日本有钱汤，就是公共浴场，我们叫せんとう。
千代汤是吉井忍最喜欢的浴场，目前已被拆除。摄影：吉井忍
这种せんとう（钱汤）之前在东京有好多家，现在很多人在自己家里就可以洗澡了，所以钱汤也越来越少。
不过在我住的地方周围，走路七八分钟就可以找到五六家钱汤。这家钱汤进门之后，女汤和男汤是分开的。
我从女汤进去之后，可以看到稍微高的地方坐着一位老板娘。从这个老板娘的位置，左右（男汤、女汤）都可以看得很清楚。我给她付钱，脱衣服，进澡堂，洗完身体之后再去泡澡。
日本的钱汤里很喜欢画富士山。我们会一边泡澡一边看富士山的风景。
千代汤的富士山图。摄影：吉井忍
过去，很多周围的企业或者小商店都会在富士山的风景下面打广告，因为周围的居民每天都来这边洗澡，所以广告的效果非常好。不过现在来的人少了，就没有广告了。
千代汤老板娘手写的入浴心得。摄影：吉井忍
老板娘就在这个位置写了很多泡澡心得，比如说泡澡之前一定要把身体洗干净，或者说来泡澡的时候不能加太多冷水。她为什么写了这么一条呢？这其实跟江户人的美学有关。
过去日本每个城市都有很多钱汤，平均水温差不多是42度。欧美人比较喜欢水温低一点，38度。东京人喜欢温度更高一点，45度。我个人感觉，我去的那些钱汤的水温应该超过45度，真的是非常烫。
在高温的浴池里装作若无其事，算是江户人的美学。其实我们泡澡的时候并不享受，而是忍耐，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出来。所以我在钱汤跟别人沟通的时候并不是泡澡的时候，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轻松的心态，就是忍耐。
洗身体的时候也是，大家都有自己的顺序，都非常投入到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不是适合聊天的氛围。那什么时候跟别人沟通呢？还是洗完澡，出来擦干身体，晾一晾，这个时候很容易跟别人聊起来。
我喜欢听别人和老板娘聊天，这个时候氛围非常好。我把它叫做“裸体交流”。这其实是非常难得的一个机会。这种情况之下我看不到对方穿什么样的衣服，长什么样子，做什么工作，这些全都不知道，就只看到一个身体。这是非常原始的状态。这种无关得失的原始的接触，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除了在钱汤的交流之外，在东京，我看到别人的世界看得比较深入的一个地方就是咖啡馆。咖啡馆在日本有一个专门的词，叫喫茶店，大概就是指昭和时代开的古老的咖啡馆。
我之前喜欢去的一家喫茶店就在山谷。山谷在东京是很有名气的一个地区，是很多体力劳动者暂住的地方。这是山谷的风景，
东京山谷是体力劳动者聚集的地区。摄影：吉井忍
有很多旅馆的招牌。体力劳动者们从全国各地过来，在东京找到工作机会就暂住一段时间，工作结束了就去到另外的地方。
一个白天，我看到一栋楼的二楼有一家咖啡馆还蛮可爱的，不过那个咖啡馆那时候是关着的。所以我就跑到一楼卖衣服的老板那里，问他二楼的咖啡馆还营不营业。他说，是营业的，不过今天已经关了，那家店早上八点钟就关门了。
早上八点钟关门的咖啡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问他，那这家咖啡馆是几点钟开呢？他说凌晨三四点才开，早上八点钟就闭店了。我觉得这个地方很好玩，所以改天早起去了一趟，大概早上五六点，那个咖啡馆果然开门了！
喫茶店金星堂的老板大泽先生。摄影：吉井忍
我走到楼上，打开门，里面的顾客以中年人为主，都是男人，他们在喝咖啡、吃吐司。老板是一位老爷爷，年纪蛮大的，特别亲切。我很喜欢他。他也是很喜欢聊天的一个人。我去了这个地方很多次，慢慢了解到了这家咖啡馆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老板告诉我，这里主要是给周围的体力劳动者提供早餐的地方。这些体力劳动者早上很早出门，在一个地点集合，坐上小面包车去工地，工作结束之后再回来。
他们出门的时间太早，住的旅馆又不是特别适合吃东西，所以他们只能在外面找。不过因为时间太早，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吃早餐，于是这个老板就给他们提供简单一点的早餐——吐司或者咖啡，他们吃完再去干活。早上七点以后这里基本就没人了，所以它八点钟就关门也有道理。
我觉得老板做的咖啡特别好喝，一杯350日元，不到20块钱人民币。我一天跟他说，老板，您这个咖啡特别好喝。他说，当然了，我的咖啡豆是从东京的一家百年老铺进的货。我跟他说，老板您对咖啡的要求很高啊。他说，并不是我自己对咖啡的要求高，而是客人对咖啡的要求很高。
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来喝咖啡的体力劳动者，都是哪里有工作就去哪里。他们全国各地都去过，到处喝咖啡，自然而然对咖啡的要求非常高。所以老板也觉得不能马虎，他亲自调配咖啡豆的比例，专门做咖啡给他们喝。
金星堂的冰咖啡。摄影：吉井忍
他做的咖啡有一款我特别喜欢，就是冰咖啡，每到夏天我都会点。有一天老板跟我说，之前有一位客人特别喜欢喝冰咖啡。他也是一位体力劳动者，夏天的时候天天来这边喝冰咖啡。
有段时间，老板好久都没看到过这个客人，他也没放在心上，因为这些人如果在别的地方找到工作，随时都可能离开一段时间。过了几天，老板接到一通电话，是这位客人打来的。他说：“老板，我住院了。我很想念你的冰咖啡，能不能做一点，带给我喝？”
老板问他住的是什么医院，客人说了医院的名字，老板一听就知道客人得了癌症，因为这家医院专门收治低收入的患癌人群，他们患上癌症后，政府就会把他们送过去。老板知道这个客人得了重病，就答应说：“没问题，我做冰咖啡给你喝。”
他把冰咖啡带过去，客人非常开心，当天就喝完了。又过了几天，老板又接到一个电话，是医院打来的，说这位客人去世了。为什么他会接到这通电话呢？是因为这位客人没有家属可以联系了，他留下的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这家咖啡馆的电话号码。
这些故事——咖啡馆的老板本身也是非常有故事的人，他给我讲的那些我从来没想到过的人的故事，还有洗衣店的阿姨、钱汤的客人和老板娘之间的沟通——是我住在八平米这么小的房间之后才意识到的东京的另一种魅力。
八平米的真正功能是连接。很多住所该有的功能八平米是没有的：不能洗澡，也没有洗衣机，做饭也不太方便，也没有冰箱。为了解决这些不便，我必须得走出去、寻找解决方式。这个过程就给我带来了之前意想不到的偶遇。这是我非常珍惜的一件事情。
透过这么小的房间，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这群人其实称不上朋友，又不是完全的陌生人。但是透过他们，我看到了这个世界。
这件事情又告诉我，在一个城市建立新的生活，获得一种对这个地方的归属感，其实不需要找到关系特别好的人，这些周围的微弱的关系就足够了。
我讲的这些故事，还有没有讲过的故事，都被我写进了一本书里面，叫做《东京八平米》。
我写这本书的初衷，并不是炫耀我在东京过得怎么好，或者说在东京的生活怎么好玩，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通过这些故事来跟大家分享我的经历。
生活里面的这些小小的关心、微小的关联，可以给你带来很大的幸福。要做到这一点，其实不是那么难，跟别人打个招呼，或者稍微聊一聊就可以了。时间久了，幸福感慢慢地就会在你的心中产生。
要获得这种幸福，其实你不在东京也完全可以。北京、上海，还有中国其他城市我觉得都可以，任何地方都可以，任何年龄的人也都可以做到。
这就是我今天的分享。谢谢大家。
策划丨张畅
剪辑丨都大凯
设计丨乔四九、挠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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