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最近我收到一封读者的来信。


这封信挺有意思,是托馒头大师转交的,很长,有一两千字。既然是私信,全文就不在这里展示了,大意是这样的:
这位读者,过去觉得我这里读金庸还不错,按我理解就相当于一家捏脚店吧,技术好,按摩到位,还逗客人笑,所以就一直光顾,用他的话说,是半粉不粉的粉丝。
后来忽然觉得与我三观不合,某些重大事件上谈不拢,遂尔抛弃,用他的话是那段时间看见我的相片都觉得恶心。‍‍

再后来,多去了一些地方,相当于多跑了几家店,发现别家更恶心,技师也恶心,客人也恶心,而回头一看我这个技师还是有可取之处,人也没啥太不好的,于是又重新回归。用这位先生原话,是觉得连我的相片也顺眼了起来。

当然了,末尾他还是对本技师我提出一个质疑:你是一个所谓“大v”,倘若有本事,为什么不去怼那些“大v”,反而不时批驳一些普通网民的言论?有本事应该去和那些大v们交锋。等于是说,老捏客人干什么,有种去把别家的技师捏死啊。

以上就是这封信的大致总体内容。‍‍‍‍‍‍‍‍‍‍‍‍‍‍‍‍‍‍‍‍‍‍‍‍‍‍‍‍‍‍
馒头转给我后,发现我看了好像并不咋开心,反而十分苦涩,也是略有点意外。
他说:本来你重新获得一位读者的理解,总归是好事,怎么那么丧?又不逼你喝酒。
既然有读者来坦诚交流,作为技师,我也干脆借机和大家聊聊天、交交心。‍‍‍‍‍
但说出来的话,未必动听。因为大家心境不同。我已经是捏了一万双脚的心态,而你却可能只是脚痒、刚刚进店。‍‍‍‍‍‍‍‍‍‍‍‍‍‍‍‍‍‍‍‍‍‍‍‍‍‍‍
我们的状态、心境,是完全不一样的。
熟悉一些的朋友就会知道,我这个读金庸的小专栏,大致以19年左右为界,有一个转变。之前的文章尖锐不少、刁钻不少,后来的文章则温和了很多,不那么尖锐刁钻了。

不少读者说,感觉是你有了女儿之后,人变温和了,真好。
但事实上是,之前尖锐、刁钻一些的时候,我自己内心离读者的距离反而近。
后来表面上温和的时候,恰恰内心离读者远。
之前的心态,基本当网上读者还都是自己人,经常会精选留言、回复留言,大家互相打趣贫嘴。如果在后台看见反映一些问题,比如书的问题,我常会自己去对接。
后来就不一样了,不太选留言、回留言了。如果发现有反映问题的,我会让同事去处理,或者反馈给出版机构,把自己隔绝开。
这道理其实就和日常生活是一样的,当你对人大大咧咧、言笑无忌的时候,恰恰说明大家亲近、放松。当你语言“温和”、谨慎的时候,说明大家隔阂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是因为本技师我上钟到一定时候,终于认定:有太多太多的人,大家本质上不是一类人,并且将永远不是。
你们无法沟通,并且他们还会伤害你。‍‍‍
这个转变,当然是挺长的过程,不赘述了。但让我彻底转变、猛然崩盘的,却有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说起来,倒是一件非常“小”的事。
这件小事是这样的。
当时,有一位开餐饮店的女老板,录了个小视频,陈述自己的困难。
她说最近比较苦,原本六点钟正是餐馆做生意的时候,却忽然被要求停业回家,冰箱里还有十几万的鲜货,也不知没电了会不会坏。她很无助,也很沮丧。
就这么一个小视频。她不过就是把生活里的苦念叨一下,呻吟几声。‍‍‍‍‍‍‍‍‍‍‍‍‍‍‍‍‍‍
面对这种情况,你可以随口唏嘘一下,感叹一声,也完全可以沉默路过。倘若非要评论的话,只要一句:都不容易,希望会好起来。就完了。

然而我看到一些评论是:
“大是大非面前,你还想开店,你是躺匪吗?”
还有人点赞。‍‍‍‍‍
作为多年老技师,什么奇葩客人没见过,什么缺德言论没听过。但彼时彼刻,看到这些评论,看到“大是大非”这个词,我心里像被枪打了。可能是情绪早已经积累到那一步了,那一刻,内心有一些东西瞬间崩塌,是那种不会弥合的崩塌,决裂般的崩塌。
古人下葬时有个东西,叫屁塞,是用来堵住死人肛门的。有一些人,他们好像脑子里有个屁塞,把某些东西堵住了。这部分人不是个别,而是一个极其、极其庞大的群体,甚至还在增多。
我为什么要假装自己和他们是同类呢,为什么要多浪费一分感情呢?更关键的是,我的生活过得又不坏,大概率比这些“屁塞人”好得多了,他们除了仇恨,什么也不会,那么我又何必招他们的仇恨呢?
鲁迅爷爷算是大家最熟悉的“怼怼先生”吧。说一下鲁迅中后期的心态。内心里,鲁迅和公众事实上已经决裂了。
1927年是鲁迅人生中比较有转折性的一年。他恰恰在这一年写过这样一段话:
“民众的罚恶之心,并不下于学者和军阀。”“我先前的‘攻击社会’,其实也是无聊的。社会没有知道我在‘攻击’,倘一知道,我早已死无葬身之所了……我之得以偷生者,因为他们大多数不识字,不知道,并且我的话也无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否则,几条杂感,就可以送命的。”

倘若在小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不懂这种心境的——怎么鲁迅那么不爱“人民”呢?那么憎恶大伙儿呢?现在却十分感同身受了,不是鲁迅不肯爱别人,是鲁迅根本分不清楚对面哪一个是人、哪一个不是;他也根本不知道哪一个人会突然暴起吃了自己。
那么他先爱自己,总没错吧。
就是这种感觉。

那位给我长信的读者说:你是一个“大v”,为什么你不敢去怼大v?
这个问题,我知道他是真诚问的,但我觉得很尴尬。
打个不够谦逊的比方,就好像问令狐冲:你敢去斗田伯光么?
回答敢和不敢都没面子。不敢斗田伯光,固然没面子;然而扬言自己敢斗田伯光,好像也没什么面子。
随手截个历史文章的图吧,比如:
这对面的不比“大v”厉害一百倍啊。
可是你瞧,现在我截图都打码了,因为知道犯不着了。
说真的,大v是什么?是蝼蚁。
当你问一只蝼蚁为什么“不敢”去怼另外一只蝼蚁,说明不太了解动物园的生态。
为什么有时候在一些事情上不去“怼大v”?不是因为对面的蝼蚁强,而是因为有一些问题是无法讨论的。
有一些事,对面可以摆事实、讲道理,但你却不能去摆事实、讲道理,尽管可能你的事实更是事实,道理更是道理。
还有的事,也许早几个月或晚几个月,等时过境迁、情况变化后,都可以摆事实、讲道理,然而就在那一时、那一刻绝不能去摆事实、讲道理。
看过《笑傲江湖》么,网上的有些话题,就好比在华山上问:剑法重要还是气功重要?那只能是气功重要。不管是华山的老人来问你、姑娘来问你、樵夫来问你、农夫来问你,哪怕是一只狗、一只猫、一只猴子来问你,都只能是气功重要。

但你并不是怕那只猴子“大v”。这样说,明白了么。
这位客人在信中说,三观和我发生过重大分歧,所以穿上鞋一怒而去。

这些年来,关键的、本质的分歧,能聊的说白了其实无非三个:
第一个,文化上的。比如你读一本莎士比亚,有人就质问你传统文化读过了么?还有很多网民认为要死守严防,揪甲国的音乐元素,揪乙国的绘画元素,揪丙处的建筑元素,揪丁处的服装元素,揪戊处的文字元素……反正应揪尽揪、应防尽防,不计损失,不怕断人生路,统统打倒,以保持我们自己的纯正无杂交,永远是中式绝对无泰式。
而我认为,这恰恰是典型的没文化。
这是对多元化的理解不同。
第二个,脸面上的。比如有很多网民认为,倘若某地发生了不幸,闹了灾,最好千万莫声张,以防抹黑。就像“妞妞”的父亲,绝不应公然释放悲伤,怀念女儿,否则就损了网民的脸面,万万需要让别人特别是外国人看到,这里没有不幸,没有天灾,没有泪水,咱们的脚都不长鸡眼,才增长脸面。
相反,我觉得让一个父亲去释放悲伤,让世界知道我们是正常人,爱同胞,尊重生命,会痛惜,会流泪,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机器,才更有脸面。
这是对“脸面”的理解不同。
第三个,人情上的。
比如很多人认为,当别国前些年闹糗事、防控似乎没搞利落时,应该蜂拥到网上高喊“抄作业啦”、看笑话啦、百般嘲辱,才显得自家特别幸福、特别出挑。
相反,我觉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风水轮流转,未必过会儿糗不到你家。倘若你平时不爱被别人调侃嘲弄,那么便将心比心,不妨少管别国,多关注自身,拥有一个成熟的国民形象,才是出挑。
这些年来,这个专栏那么多推文,本质上分歧不就是这三件么?无数的顾客进店来赞、来怼、来报道、来告别,爽着走的,骂着走的,还有被我埋了长眠于此的,不就是因为这本质上的三个问题么。
认同,就欢迎来聚。不认同,那么捏脚店多得很,不但捏,还收割呐,世界很大,无须告别。
很早的文章里咱就说过,有些所谓粉丝的爱,都是高利贷。刘翔雅典夺冠时的粉丝,世锦赛第九道奇迹时的粉丝,后来都干啥了?这个世界上只有家人给你的爱是真的,别的统统都是虚的。脾气不好的读者,别对我有什么期待,我对各位也没什么期待。想怼想骂的,后台骂没用,但凡不是一路人的我根本都不看,你不如去书店买本我的书,对着骂,搞不好一看那么有才华,你又爱上我了,爱恨交织,那才刺激。有道是:无聊就来大保健你管我中式泰式;有味去喷花露水都少扯六神七神。横批,爱捏不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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