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范家小学三四年前就有媒体报道了,但真正出名是源于2018年最后一晚罗振宇的跨年演讲。
在演讲中,罗胖提到了中国两所学校——北京十一学校和广元范家小学。北京十一学校已名满天下,广元范家小学却鲜为人知。在罗胖的眼里,范家小学的孩子虽然地处大山,远离在外打工的父母,却是最快乐而自信的孩子;而校长张平原的教育才是真正回归了教育的本质。
“所有最先锋的教育理念在这所山区小学都能看到。”罗胖如此评价范家小学。
真的吗?我决定去看看。
那天是2019年10月31日。早晨七点,从成都坐两个小时的动车到广元,然后在绿水青山的陪伴下坐一个小时汽车,便看到一个精致的校园坐落于公路旁,范家小学到了。
的确“精致”。学校面积不大,估计不到6亩;右侧和正面是两栋相连的粉红色的三层楼,这是学校的主体建筑,办公和教学都在里面了。左面有一幢平房,上有“美味斋”三个字,想必就是食堂了。进门的右边是一个由不锈钢栅栏围成的一个小空间,这是小巧玲珑的幼儿园;左边有同样小巧玲珑的亭子和长廊,古色古香。

剩下的就是校园正中的一块操场,铺着绿色的人造草坪。树下有篮球架和乒乓球桌。几棵银杏树将金黄的落叶撒在绿色的地面上,格外耀眼,树枝上还颤抖着一些叶子,依然顽强地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操场边的花台上,同样金灿灿的菊花默默地绽放着芳华。
张平原校长到校门口迎接我们。他满脸真诚而朴实的笑容,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李老师,我在1995年就听过你的报告了。”我很吃惊:“原来我俩早就见过面啊!
我拿出两本书——《爱心与教育》和《教育的100种语言》作为见面礼送给平原,他不住地说“谢谢”,然后领着我们进入教学楼。
      张校长先带我们四处转了转,各班孩子们正在上课,我们不好进教室打扰,在门边往里面看,每个班的孩子都很少,一般就十来个学生,最多的有14个,最少的近6个。孩子们都围坐在一起,很自由放松地或自己看书,或同伴讨论,也有老师讲课,但不多。我觉得我走进了我去过的美国课堂,或丹麦课堂。
不一会儿,下课了。孩子们呼啦啦地跑到操场,在老师的带领下绕着操场跑步。每个班都是一个老师带几个学生,就像老鹰捉小鸡的队伍,很是有趣。
趁这会儿教室里没人,我们走进教室去看看。每间教室都有一个醒目的书柜,里面放着各类图书。在一间教室里,我还看到桌面上放着《西游记》,每个桌位上都有一本。每本书旁边还放着一张已经画好或还没画完的“三打白骨精”思维导图。
学生又上课了。我来到张校长的办公室坐了下来。不大的办公室有些局促,我和他面对面坐着,刚好有“促膝”谈心的感觉。我们随意而散漫地聊了起来。
我问他:“学校除了完成国家规定的课程,还有哪些你们自己开发的课程?
他说:“多了。我们有乐器课程,包括二胡课程、琵琶课程、竖笛课程;有体育课程,包括校园足球、乒乓球;有美育课程,包括书法、美术工作坊、戏剧工作坊;有乡土课程,包括植物考察、社会调查、人物访谈、植物种植等等。我们周围都是大山,正好让孩子们到大自然中去观察自然,体验自然。”
我说:“这么多课程,的确很丰富啊!”
“还有项目课程,比如‘美丽的花’‘神奇的豆’‘大米飘香’‘善变的叶’‘村里的水源’等等。孩子们去考察小水电站,了解小水电站是如何发电的。他们还去调查童谣,这些童谣几乎失传了,他们调查了十几个,还有家乡的小甑酒,他们还根据小甑酒的酿制原理做醪糟,全校每个同学都吃了,还带一大瓶回家给亲人分享。我们也请村里的老草药先生教我们的孩子认识草药,了解常见草药的性状……”
我说:“太有意思了。你们这些都是城里的孩子没有的资源,但你却将这些看起来很普通的资源当成了课程资源。”
张校长说:“我们就是想通过这些课程,激发学生对身边事物的兴趣。如果学生对身边的事物没有深入的了解,他就不会感兴趣,也就没有了好奇心和家乡情感,那我们培养的人还有什么意思呢?整个周三下午,我们都搞乡土课程,不同的项目组,考察不同的项目。比如,考察文昌宫的变迁——怎么到我们村来的?为什么那么多人去祭拜?对村里有什么影响?还有考察村里的老井到哪里去了。”
“你搞这么多有趣的课程,上面对你们学校没有教学成绩方面的考核吗?”我问。
他说:“我们区教育局对教学情况也是要考核的,不过只考核六年级的毕业成绩,不会公开成绩状况,也不会对后几名学校进行点名批评。虽然,看起来没有别的地方那么严厉,但利州区已经连续十年名列全市前列了。市教育局每年度会抽考一个年级,但只作为教学质量监测,也不拿成绩说事。”
我追问:“范家小学的情况怎么样呢?”
他说:“全区45所学校(小学),我们范家小学最好的时候单科排在第七八名,一般情况是十三四名的样子。”
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不禁赞叹:“相当不错了。”
但他却说:“其实比分数是很不合理的。我们是所有适龄儿童必须无条件全部收下,包括残障儿童,这是义务教育法规定的。有时候遇到一两个成绩不好的,就把我们平均分拉下去了。”
张校长继续说:“一个好的学校,本来就不应该选择学生。当然,我现在也没有资格选择好生源,即便将来我有了资格选择生源,我也只按照招生规定,优先接收本地学生,班级人数超过20人,就不能再接收了,因为这是一个老师照管学生的最高限度。”
我完全理解张校长的心情,也钦佩他的正直。
我由衷地说:“和许多学校相比,你首先关注的是孩子的幸福。我想到苏霍姆林斯基说过一句话,任何大纲教材有一样没有规定,就是孩子的幸福。”
他说:“是的,我更关注的是娃儿的生命状态。”
“但所做的并不是所谓‘改革’,也不是所谓‘创新’,只是回到教育本来的状态。”我说。
“对对对!”他说,“上次一家报纸的记者问我,你们学校有哪些创新?我一时竟然说不出来,其实,我也没有想怎么去创新。我只是天天看着孩子就可以了,我看着他,觉得在哪里不适合他,我就做调整,让教育、管理和评价更加适合他。就这么简单!”
每天看着孩子,随时调整教育的方式与策略以适应孩子。张校长的话朴实而深刻。
他接着说:“为了更加适宜学生成长,我们学校在教学与成长方面尽量避免竞争性评价。”
“你们不评优吗?”我问。
“当然要有评优,但我们不是从几个孩子中选一个出来。而是在开学的时候,让每一个学生根据学校提供的成长目标选择一个或两个目标,也可以自己拟定一个成长目标,定好目标后,再把目标的定义权交给学生,让学生自己拟定或者跟老师商量达成目标的措施办法。之后,学生自己朝这个目标去做,老师在这过程中努力协助他朝目标走去。”
我问:“你们平时的考试也不评比吗?”
他说:“我们在学习上也尽量避免竞争性评比。我们的学业监测有三次机会,第一次没考好,可以考第二次,第二次没有考好还可以考第三次,以最好的那次成绩作为报告成绩。学生考试的多少分与老师的绩效没有关系,这样老师就安安心心地去教书,他不会漏题,不会弄虚作假。我们考试唯一的目的,就是了解娃娃还有哪些地方没有掌握好,老师赶紧想办法去弥补,而不是给他一个定性的评价。人有无限多的可能,现在的分数并不能决定他的未来。”
是的,我非常同意他的这个说法。
我给他讲了讲我在丹麦看到的考试:“丹麦也考试,但他们老师说,考试和学生没关系,只和老师有关,因为这个考试只是为了让老师了解自己哪些地方没把学生教懂,进而改进教学。他们的考试也不是拿来评价学生和老师的。
“我们老师一个娃儿都不放弃。”他说,“有两个娃娃一年级成绩就比较差,二年级三年级成绩还是比较差,我们一直强调,不能放,我们老师也不责备他们,总是很热情的陪伴着他们,并根据他们的情况给予指导。结果到了五年级他们成绩起来了,很多时候居然也能达到八十分,八十分这是么概念呢?就是熟练掌握基本知识和技能,只要能够达到八十分,就不会影响他后来的学习。”
我说:“你的这些朴素的做法,的确不新鲜,没有媒体喜欢的所谓‘亮点’,但你做的就是好教育。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好的教育?让孩子快乐,而且自主成长的教育,就是好教育!”
他说:“现在就是应该大声呼吁人们都来思考‘什么是好教育’。好教育,应该是能够支持孩子生命蓬勃生长的教育,就是让学生充分享受尊重和关爱的教育。我肯定也要追求分数,我搞教育不追求分数,那是假话。但我追求分数的手段不一样,我们的教学不加重学生负担,就是只教规定的知识,完成了之后如果个别学生还有余力,老师会推送几道提给他做。所以我们的学习就只有一本教材和练习册,到了毕业的期末还有一套复习题,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学习资料。没有太重的学业负担。我晓得城里有的小学生还要上各种补习班,好像抓得很紧,其实,补课恰恰耽误了孩子玩耍的时间,玩耍是每一个儿童的必修课啊!”
他有些激动,稍停片刻,又说:“我追求分数,但又不仅仅是分数。我们现在的教育也还有问题,就是限制了最优秀的孩子的发展,同时也很难照顾到学习最困难的学生,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所以,我们最近正在策划教学改革,如何让学生在自主学习上下功夫。”
我问:“你改革的具体做法是?”
“是这样的,”他说,“首先,对学生进行自学信心方面的教育,我把教材改薄,把一大本教材改成一小本一小本的,让学生过几天就可以学完一本,这样他们就会有成就感。另外,老师指导学生制定学习计划,什么时候学完一个内容?每周每天学什么?什么时候学?让学生自己去安排。在学习过程中,他可能遭遇什么困难,老师便给他提供相应的资料,让他遇到问题能够自己查找,自己解决。如果是在教室学习,他遇到问题可以举手,老师便走到他面前给他以指导,在指导的过程中,重点引导学生的思维向深度拓展。学完了之后, 他们进行自我检测,然后如果发现有缺漏,老师会给他们指导,给他们一些题,在老师的帮助下继续学习,如果觉得可以了,再考,最后每个孩子都能达到98、99、100,如果提前达成学习目标了,就可以玩耍,做什么都可以。如果全班都提前完成了,我们就鼓励老师带学习去旅游。”
我说:“你这是把学习过程交给学生,让学生真正成为学习的主体啊!”
“是的。”他说,“老师只是为学生的学习服务,满足不同学生的不同需要,个性化学习,而不是一刀切。这样一来,老师真正做到了一对一的辅导,能够给后面的孩子更多的关注。”
“非常好!”我赞叹道,“你们这项改革是从什么开始的?
他说:“我们这学期才开始的。我先找志愿者先走一步。现在有五个老师,一年级一个,四年级两个,五年级一个,六年级一个。先尝试,逐步摸索,把学习的整个过程交给学生,当然也不完全拒绝老师讲解,毕竟讲解也是最便捷的教学方式。理想的状态是,学生连续一两天都学数学也可以,学语文也可以,学完后就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时间。我上课的时候发现我还没讲,学生已经把作业做起了。所以,学生自己是可以学会的。接受能力强的娃儿,一学期就把教室里书柜里的书全部读完了,这样就满足了不同学生的需要。”
我问:“你们可不可以搞全科教学呢?
他说:“我倒是想,但全科教学,目前教师还很难做到。”
我问:“广元应该也是城乡一体吧?我的意思是说,城里和乡下的老师工资待遇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说:“不,广元的乡村学校教师的工资比城里要搞一些,我像们范家小学的教师工资就比镇上的学校都要多200,镇上的老师又比城里的老师高一些。这是乡村教师补助。”
我说:“那好那好,应该的。”
“但是,”张校长话锋一转,“老师们还是愿意进城!离家近嘛。还有,现在每天下午的课程辅导,就是“课后延时服务”,就这一个政策的实施,又将导致大量的老师往城里跑。”
我问:“你们现在有51一个学生,有多少老师呢?
他说:“老师说起来有15个,小学有13个,幼儿园有两个。但请产假的、生病的老师每年都有,所以,只有11个老师在岗。”
我又问:“听说你学校还转来了一些大城市的孩子?”
“是的,外地学生有11个,来自上海、成都等地。所以我们学校本地的娃儿其实只有40个。”
“那对这些外地学生,你们怎么收费呢?”我继续问。
“外地学生来读,我不能收钱,没有收费政策。现在外面对我们学校的评价比较高,但其实我们自己觉得,我们学校很普通,当然我们一直在向着优质的方向努力。但我们的‘优质’和他们的‘优质’定义不一样,很多人对‘优质’的定义就是看分数,我们的‘优质’既要看分数,还要看孩子是否有蓬勃的生长状态。”
“如何理解‘蓬勃的生长状态’?”
他说:“第一个状态,我们现在没有一个近视眼,一个都没有!这就是我很牛的地方。另外,外地的娃儿转来后,一比较,我们的娃儿走路的劲都要大一些,健壮得多。第三,我们的孩子完全没有不想上学的,尤其是他们愿意主动与人交往。他们升到了新的学校,与人相处特别好,有优势,喜欢和老师聊天。我们学校的娃儿不怕老师,老师也喜欢他们。我们的娃儿出去有当班长的、生活委员的,或者篮球队队长的等等,能力很强,成绩嘛,当然也还是不错的。”
我对范家小学的非竞争性评比很感兴趣,便问:“你能具体说说你们各班的评比吗?”
他说:“我们学校五个班,有时候一次可以发五个流动红旗。也可能一周一个都没有。只要这个班这周实现了目标,比如坐姿端正,手指没有长指甲等等,自己觉得达到了,班主任老师认可了,就可以申请流动红旗,然后就发。这样,不良的习惯通过集体力量来改变,但这个改变必须是诚信的,真实的。”
我不理解:“咦?六个年级怎么只有五个班?”
他笑了:“三年级没有人。我来当校长那年,没有招到人。因为我这个新校长来了,人家家长不信任嘛!现在呢,连外地的家长也把娃儿转来了,都是大城市的。
我又问:“娃娃这么小,那这些家长是不是都在附近租房子住?”
“是的,现在有的家长也来做志愿者。”他说,“我发现一个家长的QQ里有许多自然风光照片,我问她做什么的?她说她喜欢自然,还搞过自然教育,我说那正好,便请他来我学校,帮我研发自然课程,组建自然教育的团队。我没办法给他发工资,他就是志愿者。还有一个遂宁娃娃的家长,陪娃儿读书,他喜欢画画,也喜欢自然,于是也来做志愿者,帮我建立自然教育工作室。”
  “为什么这些城里的家长愿意把娃儿送到你这里来读书呢?”我问。
他说:“现在城里好多孩子抑郁、好奇心缺失,观察力下降,这就是城市化给教育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们原来小时候不是这样,我们都是在地上跑,现在城里的人都在往空中跑——都住楼上嘛,住高楼大厦!所以他们愿意把娃儿送来接受贴近自然的教育。现在自然教育的缺失相当严重。所以我就想,我们这里的自然资源非常丰富,方圆几十公里,上万亩,我们可以搞自然教育。”
我说:“你们的校园很小,只有几亩;但又很大,周围的山山水水整个大自然都是你们的校园。
他说:“我们广元市教育局的局长曾经说,范家小学是中国教育的村庄。这是他对我们学校的鼓励,但我把这个鼓励当成我的新目标。我们这里现在有个范家小学,我想再开办一个菖溪河自然大学。我请这几个人都是被我忽悠来的,他们来帮我设计课程、招募人员,然后帮我培训,有的做导师,有的做辅导员,然后对城市儿童开展自然教育,我们的学生更是可以体验这种教育。所以我的梦想,就是将来每天都有一百二十人左右在这个村子里的山山水水体验自然、观察、感受。党的十八大就提出了“五位一体”总体总布局,其中就有“生态文明建设”,当然作为学校就是要认真开展“自然教育”,培养孩子的生态文明意识。所以,这里完全可以建成一个自然教育基地。五六年级的学生放假了还可以当小老师、小辅导员,也能得到锻炼,我也节约了成本。如果能修个宾馆就更好,现在人家都想来,但人来了没有地方住。”
我说:“你是公办学校,无法收费啊!不然成立公司,但你作为公职人员也不能开公司。”
他说:“村上可以做这个事嘛!现在村上的干部已经在统计村里有哪些房子空着,自然教育开展起来,还能给村民增加收入,这也是符合乡村振兴的大政方针的。总之,我想办老百姓享受得起的好教育,这就是我的理想。”
我说:“你们学校的学生确实很快乐,没有城里孩子那些负担。”
他说:“我们学校完全按照国家部颁计划开课,娃娃每天都享受国家规定的三节或四节体育课,其实我们的娃儿哪里才只四节体育课呢?我们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住校,每天早晨六点五十起床,然后跑操,七点二十到七点五早读,然后吃早饭。上午还有30分钟的大课间活动,下午三点过就放学,学生写字二十分钟,美术课和体育课轮流来。体育就是足球篮球,五点过吃饭。晚上第一节四十分钟作业辅导,第二节五十分钟就是阅读,这是雷打不动的。星期一下午我们老师开会,娃娃就自由玩耍,周二、四学生是体育活动,周三五下午是美术活动。
我问:“这些娃儿的家长都在外地?”
他说:“是的,有时候一年都来不了一次。但现在爷爷奶奶很重视,每次开家长会,他们拄着拐杖都来。就连学校门口的学生也愿意住进学校的宿舍,只要有空床位,我们也同意附近的学生住进来,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我笑了:“呵呵,你爱人做什么工作呢?”
他回答说:“爱人卖墙纸和吊顶,孩子当老师,教高中语文。我中师毕业,教过语文、生理卫生、历史、政治、音乐、体育、美术、还教过数学。”
“呵呵,你是什么学科都能教呀!这点和苏霍姆林斯基很像,他也是什么学科都教。”我说。
“哪里哪里,我还差得远呢!”他真诚地说。
在整个聊天过程中,张校长一直很谦卑,我能够感受到,他的这份谦卑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
然后他又回忆道:“刚当老师时,信息很少,书也读得不多。我也想当个好老师,但不知咋个当,那之前,我几乎没有接触过教育专著。1995年我就是听了你的报告,很受启发。我那时候当班主任有许多困惑,便给你写信,当时你给我回信,还写得不少,3000多字呢,给我讲怎么当班主任。我从那个时候起就想当一个像你一样的好老师。”
 “那时,我校的教务主任带了一本《爱心与教育》回来,我就读。你的《爱心与教育》让我很感动,我便抄,100页的备课本,我抄了整整两大本。后来我一个朋友把手抄本拿去看,又借给别人看。我抄《爱心与教育》的时候,完全没有疲倦的感觉,抄到半夜两点过,想到明天早晨还要上早读还要上课,应该去睡一会,一开窗子,或者走到院子里,看到月朗星稀,那种感觉非常舒服!”
真没有想到,我24年前还给他写过信,我完全记不得了。更没有想到,当年他那么痴迷地抄我的《爱心与教育》。听到他讲这些,我无比感动!
他继续回忆:“后来,我当教务主任,搞教研活动的时候,为了让老师们明白如何爱学生,我就给他们读你的《爱心与教育》手抄本,《花开的声音》,常常读得我哽咽了,老师们也眼泪长流。”
我不说话,心里一阵温暖。
当年写《爱心与教育》,纯粹是太多的故事在心中涌动,我想更多的分享我的教育幸福。没想到出版后反响强烈,更没有想到,这本毫无新意但很真诚的小书能够让许多一线老师流泪,并受到启发。张平原校长说他是受了我的影响“才逐步明白了教育应该怎样做”,显然是谦虚,他的成功主要是源于他的教育情怀和教育智慧。毫无疑问,他今天的成就和我没有关系——当初他没读《爱心与教育》,也会有今天的范家小学。但我的那封我都忘记了内容的回信,和我的《爱心与教育》当年能够给他的教育注入一点点活力,让他感到一点点鼓励,我还是很欣慰的。
我说:“我当时如果知道你在抄我的书,我就给你寄一本去。
他说:“读书不能替代抄书。我一直觉得抄书比单纯的读书好,虽然慢,但比浏览强一万倍。现在我都还有抄书的习惯。读得再多,不抄在自己本子上就还是人家的,抄在自己本子上就是自己的了。读的时候我会想到自己,读着读着,会停下来想,便有许多想法,比如想到其他书中写到的类似的想法,还想到我现在的做法……一下涌上来了,于是我便赶紧记下来。所以我读书是边读边思考。”
张校长真是一个勤奋的人。
我说:“你应该去申请马云乡村教师奖啊!
他说:“马云乡村教师奖,第一年是21世纪教育研究院推荐我,但那时我只当了两年多校长,还不到三年,没资格;第二年够三年校长经历了,继续推荐,但条件又变了,候选人必须是来自国家级贫困县,而我们这里只属于省级贫困县。不过,我今年作为全国优秀教育工作者受到习主席接见。”
我说:“祝贺你!但习主席接见没接见你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的教育让孩子幸福,你也幸福。我经常说,幸福比优秀更重要。”
他说:“是的,我还是在想如何把我的学校办得更好,目前这种状况好像还被认可,但我还不满意,我觉得离我们理想的教育还远。很多人注重环境的打造,但我理解的环境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这里贴点东西那里贴点东西。”
他顺手拿起办公桌上一本《四川教育》,翻开第一页,便是他写的卷首语《什么样的学校才是好学校》,文章不长,但每一个字都体现了张校长的教育良知。
对教育现状,他有着深深的忧虑,他担心教师和家长追求“出类拔萃”的应试成绩会占用了儿童必要的运动、阅读、玩耍的时间,限制了儿童多种发展的可能性。那种一味追求高分数的刷提式教育,刷掉的是孩子的学习兴趣和学习原动力。在功利面前乱了教育方寸的拔苗助长,必然让一个个灵光的孩子进去,大部分孩子灰溜溜地出来;让众多渴望成长的生命过早地萎谢,成为过度教育的牺牲品。
他这样旗帜鲜明地表达他对“好学校”朴素的理解——
好学校应该是不嫌弃、不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学校,是师生感觉到自己被尊重、被关爱的学校;好学校是让受教育者感觉内心舒畅、心灵自由的学校;好学校是什么时间大家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怎么做事的学校;好学校是天天都能看到孩子们灿烂欢笑、安静学习的学校;好学校是可以包容孩子们调皮的学校;好学校是保证孩子睡眠时间不低于10小时的学校;好学校是孩子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的学校;好学校是孩子们有机会选择学什么、不学什么的学校……
“太好了!好的教育就应该这样朴素而鲜活!”我忍不住赞叹道,“教育就是做出本色,不用那么花花哨哨的,什么‘特色’‘创新’‘模式’之类。
他说:“就是。我办教育就是遵循这实事求是的基本路线,做真实的教育,守常识的教育,而不是什么‘特色’。很多人问我,学校有没有什么‘创新’和‘特色’,我说什么创新和特色?我就是做教育本来的样子。”
我和张平原校长并非所有看法都一致。
在罗振宇跨年演讲中,他是把范家小学作为成功的“社群教育”推出来的。他认为,孩子成长过程中,同伴交往的社群影响远胜过家庭教育的影响。比如在范家小学,绝大多数父母都在外打工,平时根本就不可能履行自己作为父母应有的教育义务,而孩子们的校园、课堂、老师以及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成为他们成长的主要“养料”。
这个观点还找了一个“理论依据”,就是著名心理学家哈里斯的《教养的迷思》。该书旗帜鲜明地提出,父母的教养并不能决定孩子的成长,决定孩子成长的主要因素来自社群。
社群当然是儿童成长的重要因素,但如果非要说同伴的影响比父母的影响更大,我是不同意的。
 张校长却同意这个说法。他说:“我相信,孩子的成长受伙伴的影响远远大过父母。孩子是在同龄人中建立自己的地位来不断获得进步的。我深信不疑。”
对哈里斯的观点,他说:“他认为父母的教养和子女的成长无关,只是把话说得有点绝对,当然有关,关系不是很大,但是根基性的。如果要我划个比重,父母对孩子的影响的影响大约占10-20%,教师对孩子的成长的影响占30-40%,孩子同伴的影响估计要占50-60%。”
分歧不在于儿童的成长有没有来自“家庭”“教师”“同伴”的影响,而在于这些影响谁占的比重更大,谁更具有决定性的影响。

苏霍姆林斯基在谈到“谁在教育儿童,什么在教育儿童”时,提到有“六大力量”对儿童成长起着重要作用,第一种力量便是来自家庭,其他五种力量分别来自教师、学生集体、本人的自我教育和街头结交。他也没有否认“同伴”(学生集体和街头结交)的教育影响,但最重要的首推家庭的影响。
在这里,我想强调两点:第一,所谓“父母影响”是中性的表达,它既包括积极的正面影响,也包括消极的负面影响。所以父母的素养和教养对孩子的影响也呈现出两个方面。第二,任何规律都有例外,任何原则都有特殊,即使没有“例外”和“特殊”,规律和原则在不同的情况下往往会有不同的呈现。
以此观照范家小学。张校长说“同伴影响大于父母影响”是他源于实践的切身体会,因为范家小学的学生家长长期在外,不可对孩子实施影响。这样的好处是避免了许多可能的消极影响,不足便是家庭教育正面影响的缺失,包括亲情关爱。在这种情况下,学校便承担了更多的教育任务,为孩子建立了平等、和谐、宽容的人际环境,即“社群”。我曾经说过:“学校教育是家庭教育不可缺少的重要补充。”在范家小学,这种“重要补充”显得格外重要,也做得异常有效。从某种意义上说,范家小学的成功就在于此。
但这也不能否认从一般规律来说家庭教育更加重要的原则。因为孩子从出生前,一直到进小学,主要还是在家庭环境中成长。所受父母及长辈的影响想摆脱都不可能。张校长也说:“家庭教育从孩子生下来就开始了,怎么能说家庭教育不重要呢?当然重要,而且是一生中最基础的教育。”
只是张校长基于范家小学的特殊现实,而认为同伴教育胜于家庭教育。当然,也许他并没有否认家庭教育在一个人一生中的决定性影响,只是根据范家小学孩子的情况,觉得在他们的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来自教师和同伴的影响更多也更重要。
对此,我深表理解。
自信而谦逊,坚定而温和。这是张平原校长给我留下的印象。
在外面对范家小学的一片喝彩中——有些说法比如“世界级的学校”“中国的芬兰教育”云云甚至有些夸张,包括罗振宇所说“所有最先锋的教育理念在这所山区小学都能看到”这句话中的“都”字,明显言过其实;但张平原却保持着清醒,一再说“我们学校现在并没有那么好”,一再说“我的学校离我的理想还差得远”,甚至广元市教育局局长对范家小学的高度评价,他也没有飘飘然,他把所有的赞誉都当做自己奋斗的目标。
但张平原对于中国乡村学校乃至城市学校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范家小学告诉我们,朴素的校园一样可以有精彩的教育。在范家小学,除了“尚美尚能,求实求新”八个字的校训,我看不到其他学校所“必须”有的口号,什么“努力打造一所……”“培养走向世界的……”之类的豪言壮语,但我在张校长的教育探索中,看到了他的教育理想;我也没看到校园有“以人为本”“为了一切学生”“把儿童放在正中央”之类的标语,但我从孩子们的笑脸中,看到了张校长对他们的爱。
范家小学告诉我们,儿童是教育的最高价值,而这个最高价值体现于课程,体现于课堂,体现于评价,体现于孩子每一天的生活常态,体现于孩子每一刻的生命状态。孩子们是否健康?孩子们是否快乐?这份健康和快乐是否能伴随他们一生?这是他思考的最核心的教育问题,也是他教育的终极目标。在儿童这一最高价值面前,其他的任何“理论思想”“指示精神”“文件要求”“考核标准”都是次要的。
范家小学告诉我们,所有看似劣势的因素,在富有智慧的教育之光照耀下,都能够转化为积极的教育因素。学生少,正好搞小班化教学,甚至一对一的因材施教;深处大山,周围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正好是取之不尽的自然课程资源;远离都市,正好让孩子们一心一意了解、寻访、研究家乡历史文化、乡土民俗;孩子父母都在外地,正好探索没有家庭教育配合的学校教育……
范家小学告诉我们,所有“非教育”的因素,在有教育眼光的校长整合下,都可以成为教育合力的一部分。所有沉睡的物,都可能都蕴含着教育的功能;所有闲置的人,都可能具备教育的某种智慧。关键是校长是否发现,是否信任。所以在范家小学,连学生家长都成了课程开发者;因此我对张校长说,你的学校很小很小,还不到六亩;你的校园很大很大,连着整个大自然……
范家小学告诉我们,素质教育并非理想化的海市蜃楼,或“忽悠老百姓”的画饼充饥,而是完全可以看得到摸得着的校园常态。只要给校长以自主,只要给教师以自信,只要给孩子以自由,哪怕是最偏远的山村小学也能成为吸引大都市家长送孩子来读书的素质教育典范!范家小学已经毕业升入高一级学校的学生,已经用他们的后续发展雄辩地证明:人格健全、心灵舒展、能力全面的人,应试成绩也不差!
范家小学不应该成为中国基础教育学校发展模式的“唯一”,但范家小学以自己鲜活的教育实践,为中国百花齐放的教育生态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告别范家小学已经有好几天了,可张平原校长那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响着:“我做的只是教育本来的样子!”
 2019年11月1-6日
教育的改变需要每一个人的参与
为了好的教育、理想的教育
邀您参与 21 世纪教育研究院的“月捐计划”
点滴行动,让教育的改变发生
👇 点击“阅读原文”,了解“育见美好”月捐计划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