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亚明
文/六神磊磊
今天来说一首关于母亲的感人的唐诗。
母亲节这天,不少细心的读者翻《2023每日唐诗》,发现放的是《石壕吏》。选的是两句: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有人说这有点意外,又觉得惊讶。之前人人都知道《石壕吏》是名篇,也明白它写了底层人民的艰辛,但并没有去想过这也是一首写母爱的诗。
事实上,杜甫在这首诗里埋藏下了两段最深沉的母爱。
全诗略长,但却明白如话,一点也不晦涩难懂: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从中学课本里学到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的感受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惨惨惨、痛痛痛”。
关于这首诗里的苦痛,前人已论述过太多。
清代的仇兆鳌就概括得很好:“诗云‘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酷至此,民不聊生极矣。”
然而,恰恰也是因为这份苦难真的太沉重,使我们忽略了其中埋藏的几份母爱。
现在我们暂且将山一样沉重的苦难揭开一角,让那些细微的温情和母爱慢慢地浮出水面。

《石壕吏》里有两个母亲,一个是老妪,一个是少妇。
从身份上说,老妪是祖母,少妇是儿媳。
两个人物的行为状态也不一样,老妪在舞台前场,是负责说话的,所谓“出门看”;少妇在后场,没有露面。
先说老妪。她是这个家庭最大的痛苦的承受者,同时也是家庭的最坚强的保卫者。
三个儿子都被抓去邺城打仗,已经有信说“二男新战死”,剩余的儿子也是命运未卜。家庭里谁最痛苦?其中之一必然是作为母亲的老妪。
所以我说她是最大的痛苦的承受者。
与此同时,她还是家庭最坚强的保卫者。当小吏半夜又来捉人,是她挺身而出,与之周旋。试想,当她站在门前,把家人保护在门后的时候,是怎样的刚强?
面对小吏的暴躁、愤怒、毫无耐心,她表现出了最大的沉稳、镇定、不疾不徐。她从容讲述了家里的情况,有条有理地说着让自己撕心裂肺的事实,“三男邺城戍”、“二男新战死”,“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尽力为家人博取着最大的生存和回旋空间。
小吏当然是不爱听、也不耐烦听这些“苦情戏”的。他需要的也不是你提出问题,而是怎么解决问题、完成任务。
老妪于是果断地提出了解决方案:“请从吏夜归”,自己去前线煮饭。对方同意了。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与鹰隼达成了协定,与虎狼谈成了交易。这是急智,也是毅勇。
这位年迈的母亲,便成了整个《石壕吏》中最让人同情,但又最为刚强和光辉的形象,
说到古代历史,有许多浅薄无知者爱津津乐道“天子守国门”,有几个人看到过这一幕老妪守家门?
贼来犯国门,十之七八是大唐、大明天子们自己惹来的,然则贼来犯家门,有多少是不请而至、无辜横祸?
说了第一位母亲老妪,再说第二位母亲,少妇。
少妇是什么角色呢?在《石壕吏》里,她没有出场,没有台词,诗歌对于她完全是侧面描写。
她的痛苦和牺牲,全在暗处,在后台不为人所见的一团黑暗里。
按年纪说,她应当也是“生于天宝承平时”,童年的时候,大概也畅想过未来美好的人生,有足够的食物,有足用的衣裙,还有夫妻厮守的爱情和家庭生活。
然而事实是,她饱尝了贫困的滋味,她嫁人了,却和没嫁一样贫穷;她当母亲了,却可能比没当时更加窘迫。
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她竟然“出入无完裙”,没有完整的衣服来遮体。
她的丈夫在死亡线上挣扎,她幼年哺乳期的孩子在挨饿。雨果在《悲惨世界》里说人类的三样痛苦: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这位少妇就是最真切的见证者。
一句“出入无完裙”,和此前一些思妇诗里的“春日凝妆上翠楼”,真是形成了绝妙的讽刺。什么是战争的真相?这才是战争的真相。这才是战争里真实的母亲。
然后,在石壕吏到来的这一夜,她的角色也发生变化。
老妪离去了,这个家庭又一次被釜底抽薪,生活的重量尽数压在少妇身上,她要独立承担命运。
好比一个苦难的象群,没有了遮风挡雨的老祖母,这位年轻的母亲只能在黑暗中背负一切。
当小吏在门口呼吼的时候,她藏在屋子里,没有吱声。她在暗中观察,她也在无声啜泣。
但另一方面,她也见证了一场家庭老祖母的舍身自救。这是她最后一次现场学习上一辈女性的急智和勇决,她被迫又一次成长,好把残破的家延续下去。
大概所有人都会有种不详的预感,不管少妇今后怎样挣扎,这个家庭是注定要消亡的了,甚至石壕村这个村庄都是注定要消亡的了。
大概率地,这个极度贫困无依的少妇会成为类似《百年孤独》里最后的母亲那样的角色,好比阿玛兰塔·乌苏娜一样的角色。石壕村,就是古代东方的人祸版的马孔多。
这位母亲最终会淌尽最后的乳汁,风干所有的眼泪,在绝望里逝入尘烟。她没有摇椅可供坐着死去,没有砖瓦可供堵住门窗,甚至都没有蜘蛛网和灰末去掩盖伤口。她那个可怜的孩子终究会被蚂蚁吃掉。在石壕村的原址上,野草会疯长起来,淹没着一个个没有石板盖住的墓穴。
就在老妪离开的一瞬间,这位年轻的母亲大概已经料到了这结局。
但是没有办法。黑暗中,儿啼声还在,母亲就只能在。这一夜之后,她只能以一个更刚强的面貌出现。
日历之所以在母亲节选这首诗,就是希望大家今后在读《石壕吏》的时候,不但读到动荡、死亡、凄怆、别离,还能读出深厚的母爱。
伟大的经典就这样常读常新。伟大的母爱也是这样历久不衰。
母亲节,祝无数平凡又了不起的母亲们节日快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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