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看完了,有点后劲儿。
虽然不是东北人,但看完最后一集的时候,心有戚戚。东北的沉痛不是孤立的,每座城市里都有东北的影子,桦钢火车的熔炉里融化的不仅是卢文仲,还有父母那一辈的记忆。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尚不知情”,那辆叫做时代的列车轰隆隆地开过,碾压的是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卑微的命运。大约是1999年春晚,全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当某个小品演员讲出“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这句台词的时候,前一秒还在嘻笑的爸爸站起来,脸色铁青。那一年,这句台词触痛了许多下岗工人的心,学校门口多了许多炸肉串的嬢嬢,小吃店里低头包包子的阿姐,公园里棋摊上抱着公文包发呆的爷叔,倏忽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些过往化作一首《再回首》,让所有人都不堪回首。

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曲岁月挽歌,唱过算数。但我们知道,命运知道,该来的还是会来——尽管现在,“下岗”已经叫“毕业”了。
能怎样呢?
嗨,除了像父母辈那样坦然接受命运,我们还能怎样呢?
除了那些扑面而来的90年代记忆,《漫长的季节》还看馋了我。虽然不是东北人,但作为一个前往东北旅行过数次的吃货,怎么能不说说那些令人记忆深刻的东北美食——
第一个要推荐的是拌桔梗。
十二年前的暮秋,当我头一次踏上延边的土地,在天池几乎冻成了一根冰棍之后,步履踉跄地四处觅食,在一间看上去破破的小店里,我第一次听到了一个令我终生震惊的菜名——狗宝。服务员说,来个狗宝呗,配汤饭。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我答应了这个推荐,内心想着的是另一种东西,上菜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幸亏没有把那想法说出来,狗宝,原来就是拌桔梗。
狗宝怎么就是拌桔梗呢?谁能告诉我这名字的由来啊,这真的是我心中的东北十大谜团之一。
但好吃是好吃的,尤其是配着汤饭,夹过咸菜的筷子掠过乳白色的牛尾汤里,点点黄澄,像太阳的余晖,整个人顿时暖合起来。
当然少不了的还有锅包肉。王阳带给沈墨吃的锅包肉是糖醋调酸,表哥中途截胡吃了一口,我听到了脆生生的响,特别想请教王阳妈,锅包肉在饭盒里放那么久还能嘎嘣脆呢?
看成色,王阳家的锅包肉属于老式流派,这是一个哈尔滨人告诉我的,他补充了一句,最正宗的锅包肉,就是我们哈尔滨的,要是搁番茄酱,会被哈尔滨人胖揍。以上是他的一家之言,作为一个江苏人,我当然选择不予置评,而后,这个哈尔滨人还给我普及了一下,锅包肉主要分为哈尔滨派、辽宁派和赤峰派。
哈尔滨派锅包肉,似乎又可以细分成水果派和糖醋派,表哥说“搁的白醋,讲究的要搁醋精”,那位哈尔滨仁兄告诉我的是,可以放白醋,但不能放老陈醋。辽宁派添加了番茄酱,而赤峰派则更像是“溜肉段”,吃起来是咸口的,浇汁是酱油和蒜末的混合物,“这是修正主义锅包肉。”他这样总结。
可是《漫长的季节》里,最让我馋的不是锅包肉,不是桂英烤肉,也不是拌桔梗,而是王阳念念不忘的水捞饭。
水捞饭究竟是啥?
有人说就是过水饭,热的大米饭用凉开水泡过,吃着图一个省事凉快。
也有人说要复杂一些,把米煮到半生不熟,捞上来上锅蒸熟,四川人叫沥米饭。
我倾向于前者,因为王响在听说儿子要吃水捞饭的时候,说了一句“油条刚炸的,老香了,吃什么水捞饭。”王阳回答:“水捞饭凉快。”如果是蒸熟的米饭,那何来凉快呢?王响紧接着回了一句“都入了秋了”,由此可见,水捞饭是夏天的特产。
王阳爱吃的水捞饭,西门庆家也有,无独有偶,是夏日限定,我在《潘金莲的饺子》里曾经写过,叫水饭。
西门庆在夏天请应伯爵吃午饭,从中午一直吃到了“掌灯时分”,从猪头肉卤面吃到鲥鱼枇杷,吃过茶,复上荸荠菱角果盘,走之前,还有一碗“绿豆八米水饭”

王阳说儿子吃“水捞饭”是“穷命”,这句话并不正确,因为南宋皇帝的宴席上,亦有“水饭”的踪影。记录者是大名鼎鼎的陆游,他在《老学庵笔记》中保留了这份宴请金国使者的国宴菜单:
集英殿宴金国人使,九盏:第一,肉、咸豉;第二, 爆肉、双下角子;第三,莲花肉油饼、骨头;第四,白肉、 胡饼;第五,群仙炙、太平毕罗;第六,假圆鱼;第七,柰花、索粉;第八,假沙鱼;第九,水饭、咸豉、旋鲊、瓜姜。看食:枣馉子、膸饼、白胡饼、環饼(淳熙)。

水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是粥,比如俞平伯的曾祖父、著名学者俞樾在《茶香室丛钞》中说:“水饭即粥也”。但《救荒本草》里明明白白说过:
采莠穗,揉取子,捣米作粥或作水饭,皆可食。
也就是说,水饭和粥,是两种东西。
小红书上的网友们已经开始做“漫长的季节”同款美食,沉浸式追剧
这在《金瓶梅》里也可以得到佐证——因为西门庆吃粥的次数不少,大约有六十多处,且多为早晨,比如孙雪娥就曾经说过:
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
如果水饭即是粥,何故不并作一种来讲?另一部同样描述山东地区人民的生活小说《醒世姻缘传》里,对于水饭的描述似乎要详细很多。第19回,有唐氏“连汤带饭的吃了三碗”水饭;而第26回,给做短工的人吃水饭,“水饭要吃那精硬的生米,两个碗扣住,逼得一点汤也没有才吃”。第58回里,亦有“将次近午,调羹的鱼也做完,螃蟹都剁成了块,使油酱豆粉拿了等吃时现炒;又剁下馅子等着烙盒子饼,煮了绿豆撩水饭”。
由此可见,水饭有水,还是更接近于我们南方人的泡饭,但“逼的一点汤也没有才吃”证明了,水饭里的水比泡饭里的少。不过,也有北方的同学和我说,他们家乡的水饭,是把米煮熟之后,用笊篱把米淘出来,再用现打来的井水把米过水,过两三次,浇上一点井水,这样才是真正的凉快。
也正因为是这样的水饭,所以南宋国宴里用“咸豉、旋鲊、瓜姜”这类咸菜来配,是正确的。
水饭的流行,大概是因为炎炎夏日,口感冰凉,容易下肚,但想来,大概是较难消化的。宋朝人黄休复曾经在《茅亭客话》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姓袁的人,某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穿着白衣服,要求面见袁生。老人说自己姓李,住在城南,来投靠袁生。因是陌生人,袁生“不甚诺之,但宽免而已,留食水饭、咸豉而退。”结果,三天之后,暴雨溪涨,仆从捕捞了一条“二尺许,鳞鬣如金”的鲤鱼,袁生让人把鱼肚子剖开,“腹有饭及咸豉少许,袁因悟李老,鱼也。”——王阳念念不忘的“水捞饭”,也是要暗示他溺水的结局,这样一想,好像有点不敢吃水饭。
《漫长的季节》有一股气味,是陈旧的发黄,有泪痕,可是底色仍旧是温暖的,一如那些过去的时光。
让我想起最近我常常怀念的一种食物,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得卖了,叫大江汉堡。并不是真正的汉堡肉,是一种冷冻的片状鸡排,用半透明的塑料纸隔着,一片一片的,装在盒子里。妈妈总是前一天晚上拿出一片来解冻,第二天早上给我开油锅,是的,这似乎是我初中一段时期常吃的早餐食物,蘸着番茄酱过泡饭,也不知道是什么邪教组合。
但那段记忆是永恒的,我睡眼惺忪爬起来,客厅里已经开始六点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厨房里滋啦滋啦,妈妈一边啰嗦地叫我别忘这别忘那,一边炸着大江汉堡,有些烟雾缭绕的,因为我们家的油烟机功能不好。我好像猛烈迷恋过一阵大江汉堡,现在想来并不怎么好吃,有点像肯德基的平替(那时候吃一顿肯德基是大餐),但说来也怪,我最近居然对这东西有些魂牵梦绕,某宝搜了下,有卖。我终究没有下单,因为我知道,自己想念的并不是大江汉堡,而是那段过往的岁月,在爸爸妈妈的庇护下,无关风雨的家常岁月。
我们迷恋的,是家的味道。什么是家的味道,就是锅包肉要咔咔一顿抓,就是吃水捞饭拍个黄瓜,就是锅里的那颗荷包蛋,黄澄澄的,看起来那么普通,但又那么诱人,好像吃下去,就足够抵挡所有的风雨,忘掉所有的苦痛。
人是活以后,不是活从前,但从前的人与事,有时候就这么搁在心里,命运也许是残酷的,可是因为有这些日常的细碎温暖,人们还能昂首的,踉跄着向前,活下去,活下去。
当然,要是真的能有一个傅卫军这样沉默寡言又孔武有力的男子,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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