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 | 在北京，有一所润泽生命的学校

2023年4月20日上午，我们参观了北京育英学校。下午，我们马不停蹄，来到北京金融街润泽学校。

相比起育英学校，北京金融街润泽学校的校园实在乏善可陈。造型单调的几幢楼房加一个操场，还有不多的几棵树，长得也不算高大。听说这所学校每年的学费不菲，且还不包括生活费，我在心里嘀咕，这么普通的校舍，却又这么昂贵的学费，家长凭什么把孩子送到这里来？

接待我们的马副校长带着我们转校园，她说这校园是原来一所学校的，人家搬走了，他们就用这校舍办学。经过操场，看到孩子们生龙活虎的身影。马校长告诉我们，这里的孩子每天一节体育课，而且每周都会接触五位体育老师，因为每位体育老师的专业不同，孩子们可以在一周五节的体育课上参加不同的体育活动。

我想，这个不稀罕，不少公办学校也做到了每天一节体育课的。

走过一幢高楼，看到楼柱子上有一个“2m”的标记，再往上看， 4m、6m、8m……尺度的标记一直到达楼顶。陪同我们的马副校长说，这是学生们做“大气压强”实验的记录。

这倒有点意思。不起眼的大楼在我眼里一下子有了“学术含量”。

走进教学楼，走进教室，我开始感觉到了这所学校的魅力。嗯，还真有不一般的地方。

教学楼大厅的一侧墙上挂满了水墨画，江南丝柳、小桥流水、池塘荷韵……旁边一幅巨大的照片上，是一位小姑娘，下面是作者简介。原来，这是学校为孩子举行的个人作品展。

走进教室，我看到摆放的20来个桌子的形状很特别，既不是圆形的也非方形，而是类似梯形，却没有直角。不只是为了安全，还方便桌子的拼接，以利于课堂小组合作学习。

小巧的椅子也很特别，椅背不是直的，而是有些弯曲的弧度，原来这是根据儿童脊背的自然曲线设计的。我随手拎了拎椅子，却拎不起来，很沉很沉。不少小孩子坐在椅子上喜欢晃来晃去，这样设计显然是为了安全。

不过，这些依然难以让我信服，这所学校凭什么这么“贵”?

在一个类似阅览室的地方，我们听了总校长刘长铭对学校的介绍。

长铭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当年在北京四中任校长时，我去过两次。他在北京四中留下的故事让我印象深刻，我曾写过文章表达我的感动。但说实话，北京四中的辉煌并不让我觉得有什么意外，因为是赫赫有名的北京四中啊！意外的是，他作为中国顶尖级中学（至少是之一）的校长，退休后居然来到这么一所民办学校任总校长。

这所学校的生源，显然无法和北京四中比。用他的话来说，原来北京四中高中的录取分数一般都是650分以上（中考总分的满分是660分），而这里的高一学生，进校时的中考分数大多在五百来分，甚至更低，换句话说，是好多高中不会招收的。初一新生的情况也差不多，总之，润泽学校不可能招收到其他名校所拥有的“优质生源”或者说“好苗子”。

“所以，孩子们进校后，我们都不给他们谈成绩，也不谈学习，先让他们玩儿！”刘长铭一开口，就让我们目瞪口呆。

一个民办学校，得靠分数生存啊！让学生玩儿，能玩出成绩吗？哪个家长会把孩子送到一所“不谈成绩”的学校？

刘长铭说：“就教育而言，最重要的是孩子的快乐！只有当孩子感到快乐时，他的生命才有活力，他的潜能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他才会有真正的自信。但很多人对快乐教育存在着偏见，甚至说什么这是西方对中国的阴谋，说他们企图让中国的孩子‘快乐’地躺平，什么都不学，这样中国便垮掉了。这是对快乐教育的严重误解！孩子在玩儿中对学习不但有了兴趣，而且有了信心，也发现了自己的天赋，感到了一种人的尊严，他最终的学习成绩不会差。相反，如果学习是受罪，感到的是一次次挫败，甚至一次次屈辱，他干嘛要学习呢？所以我们坚持快乐教育。学习当然是辛苦的，这很正常，但不应痛苦。孩子玩儿高兴了，学习成绩自然起来了。”

刘长铭讲了许多孩子的故事，然后强调了师生关系的极端重要性：“教育，最重要是构建良好的师生关系。因为人是生活在关系中的，他的快乐也来自关系，这是人的本性决定的。对孩子要宽容，教育者的眼里要能揉沙子，教育不能针尖对麦芒。在我们学校，老师们把如何与孩子相处看得特别重要。”

而“如何相处”，往往体现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这种细节可能只是一句普通的话，甚至只是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眼神。

刘长铭校长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孩子的作文——

开学不到两个月，T老师做了一件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事情：他叫我发言时叫的是我的名字，不是学号，也不是“这位同学”，的确是我的名字！或者这样来说吧！他叫全班同学都是他们的名字，那时他不是班主任，与同学接触并不频繁，我不知道这事是否发生过，但我想，这个老师是认真地记下了每个学生的名字的。那时他才教我们不到两个月，就能够在课上做到了这点，那时我真的非常感动。

仅仅是因为开学不久，并非班主任的老师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这就让孩子“真的非常感动”。这就是体现“好的教育”的“好的关系”。

孩子继续写道——

第二件事情是在一次考试之后。我的物理成绩不好，发下卷子后发现成绩旁有一句话，很简单，鼓励的话：“认真一点你就能更好！”那句话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鼓励。尽管我想，T老师或许都没想到这一点，之后的几次考试都有不同的批语。这是我心中的好老师……一个老师，所教的也不仅仅是知识，如何做人，如何处事，如何生活，这些都会一点一滴地渗透给学生，学生是会发现的，不管你与他们见面的次数有多少。

我心中的好老师是不仅仅只看到课本的。

“我心中的好老师是不仅仅只看到课本的。”说得多好！谁说孩子不懂教育呢？

每一次和L老师遇到在楼道里打招呼，都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老师总会笑得很灿烂地用热情的声音大声地回应，便让人觉得老师在对你说：又是新的一天啊！从和我打招呼开始有个好心情吧！

有一次在楼道相遇时，L老师叫住我询问，你是不是转班了呢？我说是。老师又问我是否习惯？告诉我什么困难都可以说。现在想起来，这可能只是老师当时无心顺口的一问，也许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于我而言，新到一个陌生班集体的慌乱与不适，都会因为这无心的一丝温暖有所消减……从教学的角度而言，老师都很优异。但从一个长辈的角度，我希望更多的老师能不吝惜自己的这些小小的善举。

因为您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不经意的举动就会温暖一个学生的心。

刘长铭读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当时全场极为安静，我们都被感动了。我在想，是不是所有的老师都意识到“自己不经意的举动就会温暖一个学生的心”呢？

谈到老师与孩子的相处，刘长铭校长说：“老师要把自己当作孩子的朋友，包括与孩子分享一些小秘密。”

说到这里，他又给我们展示了一位老师的文字——

这是我跟一个下学期要离开RZ的小女孩的故事，她全家很快就要移民国外了。

她是一个特别安静、乖巧且努力的孩子，从不惹人注意，只有默默的学习，英语成绩中上等，算不上特别优秀，但也绝对不差，我们的关系就这样淡淡的。

直到有一天，她下课来办公室问我题……当时我就想，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一定要抓住，鼓励这个孩子多问。所以每次都夸她……

有一次我们约了晚饭后讲题，问题太多一直讲到了6点25，我就开始焦虑，思来想去我还是跟她说今天可不可以先问到这里，因为老师有点事。

她说可以，但我又怕她多想，觉得自己问得太多让老师烦了，所以只好悄悄地把我的小秘密告诉她……

前一天走得晚，学校后门锁了，我从前门出去绕道停车场，黑黑小路里窜出三条狗，给我吓得够呛。之前那个暑假，刚刚经历了骑自行车被几条身形庞大的野狗追赶，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所以天黑了实在不敢自己一个人从大门去停车场。她听了之后呵呵地笑了。

从此之后，这成了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她下课在走廊看见我，都会捂着嘴偷偷的笑，我们的关系瞬间拉近了。自那以后，每次问问题，快到6点半，她都会提醒我，老师你该走了，然后捂嘴笑。

再后来，慢慢的，她会单独找我聊天，会跟我分享她的开心的事，偶尔也会跟我开个小玩笑，还会聊她考试前的小焦虑。跟我在一起，她再也不是那个文静的不爱说话的小姑娘，而是活泼开朗又爱笑的女孩儿。虽然早知道她可能会离开，但真正告别的那一刻我还是觉得有点突然。

提到教师这个职业，大家都讲要奉献，但我依然是有私心的，我的私心就是，希望多年以后她还记得我……

一位年轻的王京老师，向我们讲述了学校是如何让所有孩子自信而快乐的精彩故事——学生讲台，给每一个学生以展示的舞台；学生社团，给每一个热爱以绽放的机会；学生个展，给每一个付出以闪亮的时刻；项目融合，给每一个智慧以合作的可能；导师工作，给每一个生命以拥抱的幸福；创新评价，给每一个孩子被肯定的荣耀。她眉飞色舞地讲述了她和学生相处的故事……

她的讲述不只是抽象的命题罗列，而是一个个真实的故事，一幅幅精彩的图片，一段段生动的视频。在一个英语剧视频中，精彩的表演让人很难相信演员们是许多学校不愿招收的“差生”。

她也谈到了和学生的关系：“师生出现矛盾很正常，只是每当我和学生产生矛盾时，我往往以三颗心对待——第一，以平常心对待。把他们当小孩，他们本来就是小孩嘛，犯错很正常，他还在成长嘛，这样想，心里就平和了。第二，以同理心对待。把他们当朋友，帮助他，原谅他。第三，以爱心对待。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自然会有爱心，这里的爱心就包括了耐心。当然，这是最高境界。”

王京老师看上去很年轻，估计参加工作的时间还不长，却对师生关系理解得如此透彻，实践得这么成功。难怪当我说“润泽学校关键是有刘长铭”时，刘校长给我摆手，说：“关键是我们的团队！”

有这样老师，孩子怎么会不幸福呢？

刘长铭说：“孩子们学习的兴趣和对世界的好奇心一旦被唤醒，他们迸发出的能力与才华会让我们吃惊。”

三位高一女孩讲了她们的一个植物实验。为了探究光照对植物的影响，她们进行了六次从失败到成功的实验。在讲述的时候，她们很熟练地运用了相关知识进行分析，一张张图片，一组组数据，一个个结论，其间夹杂着许多专业术语，让我感觉她们并非高一学生，而是专业的科研人员。她们落落大方，自信满满，尤其是那位主讲的女孩，思路特别清晰，声音洪亮，且不乏小幽默。所有老师都情不自禁为她们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