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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这个五一假期，酝酿已久。淄博烧烤是这个假期最火爆的旅游项目。不过，新兴的“烧烤热”，意外地把2022年6月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又翻回到公众视野里。烧烤也是唐山流行的美食，但因为去年夏天发生的那起恶性伤人事件，唐山不得不在烧烤热中，躲避讨论。
作者安雨的家乡在唐山。5月1日，她前往唐山事件发生地，机场路烧烤一条街。将近一年过去，机场路的烟火气依旧，街上由于有多家口碑老店存在，生意依然火爆。只不过在人们言谈和街面事物细微之处，仍留下了那起恶劣事件的痕迹，它们和烟火气融为一体，难以磨灭。
以下是她的讲述：
去年6月发生烧烤店恶性伤人事件后，我的家乡除了“唐山大地震”之外，有了新的标签。
以往认识新朋友、新同事得知我来自唐山，很多人第一反应会想起唐山大地震，有人同我说：“我看电影《唐山大地震》看哭过。”由于那场地震灾害已经过去40多年，大多数人不会用语言表露出来，更多时候只是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不过现在，认识的新朋友知道我是唐山人后，一定会问我这个问题：“你们那里的治安到底好不好？”
我自出生起在唐山生活了20多年，没有与黑社会、暴力事件交手的经历。去年烧烤店伤人事件发生后，我也感到愤怒与不安。
这里是一座资源型工业城市，从小我生活的周遭，许多地方的命名方式都带着资源型工业城市的气质。我家附近有条叫做“煤河”的河，名字的来源就是运煤的河道。矿产与工业使城市经济快速发展，一处原来叫做“采煤沉降区”的塌陷地带，后来改建成了公园，最近还在那里举办了时兴的音乐节。
我很好奇，伤人事件发生一年后，机场路烧烤一条街变成了什么样子。
5月1日晚上7点20分，我乘车抵达位于路北区机场路的烧烤一条街。现实中，这是一段西北——东南走向的窄路，不足三百米的距离聚集了数十家烧烤店。很多店家营业了十几年，是老店，也积攒了很多回头客。
图 | 机场路烧烤一条街街景‍
出事的“老汉城烧烤店”，也是烧烤一条街上的老店之一，店里的特色菜是红烧乳鸽。伤人事件发生后，烧烤店的老板娘遭到了网暴，店门口时常有人过来拍摄、直播，甚至还有人在门口小便、放置白色菊花，生意难以为继。
在电子地图中，能看到民众对地点的标注。出发前，我看到最新一条对老汉城烧烤店的标记写于今年的2月份，这位游客称自己想在店门口拍照留念，老板娘看到举起来的手机就躲进店面深处去了。于是我想，这家店也许还在营业。
按照导航，我沿着烧烤一条街走到中段，明亮的灯光中突然暗下去一小块，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面出现在眼前，旁边是去年因为没有监控引起谣言争议的二层步梯。我意识到，这里便是老汉城烧烤店。
前后十几米的热闹中，已经关张的烧烤店隐没在黑暗里，隔出了一个时空停滞的片段。这条街上还在营业的店家早已恢复往日的热闹，撤掉招牌的老汉城烧烤店原本的样子只存在于网络与人们的记忆中，和那条新闻相关联。
图 | 老汉城烧烤店已经摘下了招牌
隔壁餐厅的店员在路边和食客聊天，我走过去打招呼，问老汉城烧烤店在伤人事件发生后有没有再开业。
“打人的第二天就关啦！”店员是一位约莫50岁的阿姨，正在吃晚饭。
“是完全搬走了吗？”
“那就不知道啦！”回答我后，阿姨摆摆手，继续埋头吃饭不再理我。网络上，关于老汉城烧烤店的开业时间也就无从考究了。
正好是晚饭时间，我的肚子在前方热闹的烧烤烟火气和香味中，控制不住地感到饥饿。在我准备往前走找家老店吃烧烤时，就听见食客和店员阿姨搭茬：“看看，都现在了还有找过来打卡的。”
她们认为我是跟随新闻来老汉城烧烤店“打卡”的人。自去年事情发生后，烧烤店门口一度来了一些直播、拍照的人，他们目的各异，有的人真的关心，有的人只是来看看，也有人是为了发到网上换取流量。
起初，我以为在恶性伤人事件后，烧烤一条街的食客会减少，到达后我发现并非如此。晚上八点，烧烤一条街的店铺每一家都热火朝天，店内满座。
五月初的华北平原还有些凉意，远没有到炎夏夜晚撸串的时节，但各家烧烤店店外摆置的塑料桌椅也都接近满员，和百米开外的老汉城烧烤店旧址不属于同一种氛围。
图 | 烧烤店的户外坐席，接近满员
烧烤是我家乡的人十分钟意的饮食。
唐山有各式各样的烧烤店，东北派系、海鲜派系、日韩派系，等等。至于唐山人为什么喜欢吃烧烤，一个广泛流行的版本解释称，这与城市的重工业发展有关——唐山以钢铁、矿产著名，工人们在炎热的车间蒸发汗水，需要补充盐分，而重盐的烧烤能满足这种需求。
小的时候，我总能在城市周围看到许多冒着烟雾的高炉，夜晚路过还能听到机械运作的声音。高炉有的宽矮，有的高瘦，那时我不知道这些建筑属于钢厂或煤厂，总是害怕有人从冒着白雾的圆口掉进高炉的肚子里。
钢铁给城市带来财富，也带来污染。大约2010年左右，城市的冬春季节时常出现雾霾，天地相连，都是灰白色的。最近十年间，许多钢厂被关停、转移，随处可见间的高炉也都被拆除了。关停的钢厂也造成了失业。许多在钢厂从业半辈子的职工只得重新谋生。
即使在经济生活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今天吃什么”也依旧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身边很多长辈与朋友喜欢边吃饭边聊天。夏夜，露天烧烤摊和冰啤酒组合在一起，氛围很好。
尤其长辈们是经历过地震的一代人，体验过灾难的突然降临后，很多人感觉更加“活在当下”。其中一个表现，是他们重视口腹之欲，鲜嫩可口的烧烤捕获了许多人的味蕾。
不过，唐山烧烤店事件发生后，家乡的一部分人们，也开始隐约地对烧烤拥有了不一样的情感色彩。我给朋友发消息，问他是否有空到机场路这边吃烧烤，他立刻反应过来这里是去年生事的地点，回复我：你挑的这地方挺危险啊！
我在一家老店门口等位，不同于朋友的一惊一乍，我自觉无事，毕竟不远处就三辆警车闪着光，应该是在执勤。虽然不像淄博般人潮涌动，但仰赖本地人光顾，五一假期烧烤店的生意也极好。店员小哥左右忙碌，我问他这些警车是去年伤人事件后才出现的吗？
“可能是吧。”说完他转身走进店里，没有多提。
图 | 烧烤一条街路口，驻守的警车
去淄博吃烧烤是今年五一的热门项目，在唐山烧烤一条街，人们偶尔会在席间提起这个话题。
一个操着本地口音的大哥说，“我看了淄博烧烤的视频，忒好玩了！”同桌的朋友一边吃着烤串一边说：“其实我觉得咱儿这的烧烤还挺好吃的。”
这也是很多唐山人的遗憾。4月19日，一位唐山的网友发布视频提到：“我觉得唐山的烧烤也挺好吃的，你们咋都跑到淄博去了？”
视频下很多回答，多是揶揄唐山打人事件的：“淄博烧烤有滋有味，唐山烧烤有去无回”“我是嘴痒，又不是皮痒”“人生短短几十年，为什么一定要去唐山走近路呢”。
早在五一黄金周前，山东淄博文旅就曾发布预测，这个五一假期有超过12万人赶往淄博。长假开始，各地网友在高速路上拍到了张贴着“进淄赶烤”横幅前往淄博的各种车辆。淄博的热闹，从现实生活中蔓延到网上，城市里人满为患，网络上也讨论得热火朝天。
淄博的烧烤店不缺人气，一名网友躲避人潮，偶然发现了一家尚无人问津的淄博烧烤店，觉得滋味很好人也少，就发到了网上。结果第二天，网友们发视频报告，那家前一天被发现的烧烤店，已经人们为患。更有甚者，在一些网络传闻中，出现了淄博烧烤店店家由于顾客过多应接不暇，在点评网站上自刷十余条差评降低热度的信息。
另一边，辽宁锦州作为东北烧烤的一大代表，也在五一假期发放了60万消费券“请吃烧烤”，借助淄博带来的“烧烤热”，激发游客到锦州旅行消费的意愿。
巧合的是，唐山和淄博与锦州一样，都有在谋求转型的迹象。淄博和锦州如今把烧烤当作城市名片，发展旅游业，而烧烤之于唐山，却因去年的伤人事件，成了一个不知如何提起的词。
等待了30分钟后，我找了门口的一个位置坐下，招呼店员点菜。
身边不时有专门过来这家老店一饱口福的食客，知道要等位后，大都还愿意等待。有人说：“这里的口味特别棒。”食客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带小孩吃烧烤的食客大都坐在屋内，晚间17摄氏度的气温还是令人感到寒冷。
生意很好，店家紧赶慢赶地，我们的菜还是等了半小时多才上来。啤酒是饭桌上的大热单品，我坐在室外，能听到周围传来清脆的碰杯声，还有带着醉意的大声交谈与笑声。
这家店距离去年生事的烧烤店不足百米，仿佛未受波及，店员们忙得不可开交。人们的生活还是继续向前。
但细微处，还是有一些往事印记留在了这条街上。
隔壁烧烤店的门口，两男两女大声争执着什么，一会儿说“你别”，一会儿说“我来”。双方动作幅度极大，在外人看来很有推搡之嫌，实际上，是在抢着买单。这是我见过场面最接近打架，但与打架完全不沾边的行为。
僵持不下之际，其中一位女士主动退了一步，岔开话题结束争抢买单的情绪：“哎呀，不就是一顿饭钱嘛，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这儿在打人呢！”
晚上9点10分，我等到了第一串烤肉，是店里的招牌菜——和牛烤串。
四粒被切成正方体的牛肉串在铁签上，包裹着酱汁与蘸料。我饥肠辘辘，立刻咬下一块咀嚼。牛肉正方体边缘被烤得焦脆，里面的肉质却是多汁柔软，搭配略带咸甜的调味，汁水在嘴中一齐爆炸，口感极妙。
图 | 招牌烤串
烧烤一条街上，十余家口碑老店的好生意，让我愈发为他们感到遗憾。在这个“烧烤热”的假期，他们的生意本该更加火热，甚至能在淄博烧烤的热潮中，分得一杯羹。但由于去年发生的暴力事件，至少在此刻，以烧烤为特色美食的中国城市里，只有唐山难以宣传自己，因为引发的只会有情绪和造梗。
家乡的我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是，去年发生在烧烤店的打人事件，给这座城市带来的余波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延荡。
我的位置朝着西北方向的路口，蓝红交替的警车灯光在我正对面，孜孜不倦地闪烁着。看着他们，难免会想起一年前的伤人事件，红蓝色的灯光仿佛在提醒着和我一样记得那件事的人们：这里曾发生过暴行，但现在是安全的。
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书中，为还没有和黛西重逢的盖茨比设置了码头对面的绿光，象征着盖茨比对爱情的遐想与追逐。盖茨比时常在码头，隔河凝视那束绿光，慰藉他的心灵。此时此刻的我，同样隔着路口凝视着，灯光没能慰藉我，不过，食物却可以。
图 | 从我的座位，看到路口对面的警车灯光
大约晚上10点，外面落座的食客只剩下两三桌，我又点了一瓶啤酒。店员小哥走过来，一边帮忙打开啤酒瓶盖，一边问我，是过来唐山玩儿的吗？
我回答是长假回家，来这边吃一顿烧烤。“因为去年生事的时候我不在家乡，所以很好奇…… ”我忍不住提起去年的事。
“早就没事儿了。”他没等我说完就打断我，之后往前走了几步，把啤酒瓶盖，和旧话茬都一并丢进了垃圾桶里。
- END -
撰文｜安   雨‍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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