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已经知道日日新学堂的校园很生态,但当车开进日日新学校门口时,我还是吃了一惊:这是学校吗?
其实根本就没有校门,只是一个隔离栏让车不能再往前开了。师傅说了一声“到了”,我们只好下车了。眼前不但没有校门,也没有校舍,只有小山包和茂密的树林,一条小路通往树林深处。我们沿着路往前走去。
看到篱笆和平房了,大车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不一会,张冬青出来了。大车和张冬青是夫妇,她俩是日日新学堂的创始人,也是校长。
虽然我和张冬青是一次近距离相见,却一见如故,紧紧拥抱。
没有多说,但我知道她在以这种方式向我表达感谢,感谢我曾在日日新学堂最困难的时候,发出了声援的呐喊;而我则是以拥抱向她也是向日日新学堂表示我一如既往地支持。
张冬青带我走进一幢平房的一间屋子。房子很简陋,屋里很简单。我坐下后,环视了一下房屋,问冬青:“今年除夕,你们就是在这里点上蜡烛迎接的新年吧?”
她说:“是的是的,就在这里。”
我问:“现在学校情况怎样了?”
她说:“现在情况大为好转,我们已经联系到搬迁地,正在做相关的准备,下学期我们日日新学堂就搬到新校址了。”
她又说:“谢谢你的大力支持!当时我们被断水断电,是很困难,你的一篇文章【李镇西】断水断电断供暖……有关部门为什么容不下“日日新”?在‘镇西茶馆’推出后,影响很大,不少人也开始写文章支持我们,包括詹大年等等。于是有关部门进行调解,对我们不利的势态得以缓解。”
“恢复供电了吗?”我问。
没有,她说,“但我们现在自己用发电机发电,能够保证学校的正常运转。”
我感慨道:“你们太不容易了!不过总算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她说:“我们能够挺过来,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我们的学生家长,没有一个撤的,所有家长都坚持我们,而且想尽各种办法保住学校。”
我说:“对,家长的支持才是最最关键的。我能够理解这些家长,他们与其说是在保卫学校,不如说是在捍卫自己孩子的未来!”
冬青说:“是的是的,没有家长的支援,我们很难走到今天。”
我说:“我明白。这些家长之所以选择日日新,就是因为认同日日新的理念,他们不愿意让孩子被教育折磨而选择了日日新。现在,好不容易给孩子找了一条教育的生路,有人却要把这条路毁了,他们怎么不誓死捍卫呢?”
大车也说:“我们不会退的,我们会坚持自己的理想,一直做下去。”
我对冬青说:“我去听听课吧!”
她便陪我出门来到校园。我看过成都华德福学校,也是一所崇尚自由教育的学校,其校园非常纯朴自然。而眼前的日日新校园更“野”,有人说“这是一所嵌在大自然的学校”,可在我看来,不是“嵌”,日日新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还有,在这里,不论是幼儿园的小朋友还是已经上小学、上初中的大孩子,他们每天都能在自然中享受玩泥巴、爬树、摘果子的童年。
这里有大片的草地,有十几种果树和花木,山丘与湖泊环绕层叠。学校没有院墙,只有简单的栅栏。张冬青说,学校是没有边界的,只是怕区域太大孩子们走丢,所以简单地围起来;其实有些课是会打开栅栏走出去上课的。目之所及,我没看到一块水泥地板,更没有塑胶跑道之类的,全是沙地土坡,还有泥土地上面自然生长的草坪,以及一个尘土飞扬、被形象地称为“UFO”的大土坑。
冬青说,学校倡导孩子多多接触大自然,去丰富他的感受和身体的感觉,用大自然去丰富孩子的内心,保持他们的创造力。
果然,下课铃响了,孩子们便一窝蜂跑出教室,有的互相追逐打闹,有的独自荡秋千,有的干脆就在坑里打滚。我没看到任何人去提醒他们“注意安全”,更没有人制止孩子们的“野蛮行为”。甚至看到几个爬树爬得很高的小朋友,老师也没有走上前去提醒要注意安全。
几个女孩奔跑的身影把我的目光吸引到了不远处的几棵树。只见其中一个女孩非常利索地攀到了树上,很悠闲地跨在枝杈上,距离地面大概有两三米高的样子;另一个女孩马上紧随其后爬了上去,然后是两个、三个……很快,这一棵树上便站着、跨着或倚着一群皮肤黝黑的小孩子——而且都是女孩子。
我乐了,对冬青说:“看,树上长满了孩子!”
路过一个正认真玩着沙子的男孩,我听见我工作站的廖萍老师和他的简单几句对话——
“小朋友读几年级了?”
“我现在是二年级下学期。”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我是幼儿园中班时来到这里的。”
“你喜欢这里吗?”
“超级喜欢。”
小男孩说话的时候,眼睛还一直看着手中的沙子。
看到远远近近的孩子在蓝天下那么无拘无束地玩儿,我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
看似土里土气的校园,在孩子们心中却格外美丽。尤其是在春天,有孩子用充满幻想的文字表达着自己对校园美景的感受:“墙头垂柳和着微风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而在那不起眼的墙角处,一抹新绿羞涩倚着一点微红,在那花坛之旁,一棵桃树正袅娜地开着,在那树杈上,一丝粉红正婀娜地打着盹。”——这是我在校园读到的日日新一个孩子写下的诗句。
不一会儿,上课铃响了,野外的孩子们纷纷朝教室跑去。树上的几个女孩好像泥鳅一样顺滑,三两下又下了地;有一个女孩子也许心急,她下到离地面还有一米多高的地方干脆直接往下跳,引起了我们的惊呼。她飞奔而来,然后又朝教室跑去。路过她老师身旁时,老师不但没有批评她,还满脸笑意夸她:“嗯,今天比昨天爬得高。”说着,居然还送了一个大拇指给女孩的背影。
我走进了一年级的教室,听的是一堂科学课。这堂课的主要内容是让孩子们识别不同的花儿。在我这个成人看来,内容很简单,可老师要给这些小家伙讲懂还真不容易。
为什么?我想起我担任武侯实验中学校长时,附属小学的老师非常希望我去给小学的孩子们上一节语文课,听我课的学生是二年级的孩子。最初我还信心满满,以为走南闯北曾到处上公开课的我,上一堂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课不过是小菜一碟!谁知道一堂课下来,我对小学老师说:“你们以后千万别叫我来给小学生上课了!唉,现在我才明白,小学老师比大学教授还了不起,因为大学教授面对的知书达理的成人,而小学老师面对的是一群活蹦乱跳的猴子!”
现在,我就坐在一群小“猴子”中间听课。我想看看,老师是怎样镇住这一群小“猴子”的?
年轻的女教师拿着印有各种花儿的彩图给孩子们展示,和蔼和亲地告诉孩子们相关的而花,时不时问一些在我这个成人看来十分简单的问题。孩子们都很踊跃,小手儿举得高高的。但课堂秩序明显很乱,整个课堂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孩子们很兴奋。
如果是我早就发火了:“给我坐好!”换做其他老师也可能会呵斥:“给我闭嘴!”当然,如果是温柔的老师,可能会亲切地说:“我看哪个小朋友能够马上坐端正!”
但女教师不急不躁,一直用温和的声音讲解着,当然也时不时提醒小朋友:“注意看这里,看看这是什么花儿?”然而有几个“猴子”几乎一直没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搞小动作。有一个孩子一直背对着老师坐着,根本没听课。老师也不管,站在一旁听课的冬青校长也没有管。
上课十多分钟了,几个孩子还这样“乱”,而老师却不干涉,这在传统学校是不可能的。我心里倒是有点着急了,这样的“自由”不妨碍正常的学习吗?
就在这时,老师说:“外面阳光这么好,我们出去找找这些花儿,好吗?”
阳光下的孩子非常活泼,他们很认真地在草坪,在树下,在有花儿的地方寻找着老师刚才讲的花儿,找到后便兴奋地跑来告诉老师。依然叽叽喳喳,嘻嘻哈哈。
同行的王兮老师分别随堂听了四年级和二年级的语文课,她和我交流时,用了“古拙”两个字来概括这两节课的特点。
她说:“我听了两节随堂课,上课的老师并没有因为有参观者而刻意地精心设计。四年级上的是《青鸟》的整本书共读,整整一节课40分钟老师给班里的十六个孩子分角色,然后便是按照各自角色朗读,不急不缓地读完一节课。二年级读《老子》也是这样,老师没有丝毫的讲解,只是让孩子找两位同学读,然后签字。能获得两个签名的同学就拥有上台读的机会。一节课,老师带着孩子读了五个小节。整节课,温和的女老师就默默退在一边,点评也不多,孩子倒还是活跃,反而作为听课者的我们,习惯了每节课都有清晰地课堂目标,课堂环节,课堂策略等设计,感觉这样的课堂节奏太慢,与自己平日里追求效率的课堂有着天壤之别。”
日日新的“课堂节奏太慢”与我们平时所追求的所谓“高效课堂”的“天壤之别”的“别”,不是教学方式的不同,而是儿童观和教育观的差别。
需要说明的是,日日新有完善的课程体系,这个体系是严格遵循国家课程标准,包括教材都是按国家统一规定使用的。但在课程的实施和教材的具体运用上做了自己独特的设计和设置——日日新将项目式学习、主题式学习、跨学科学习等学习方式融入学科教学,形成了“语言与文学”“数学与科学”“美育”“体育”“综合实践”五大板块,课程涵盖语文、英语、数学、艺术、音乐鉴赏、地质与天文、生命科学等内容,既涵盖国家课标,又将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思维方式进行了有机结合。
在具体教学方式上,我理解他们最核心的理念,就是遵循儿童思维特点,而且尊重不同儿童的心理差异,而不强行整齐划一地将知识灌入孩子的大脑。
听完课,我们来到一间会议室,校长张冬青以《我们的日日新》为题,为老师们讲述了学校的成立、发展、教育理念、课程设置等等。
她先给我们讲了日日新学堂最初的办学缘由。2006年,因为冬青和大车的孩子该上学了,可他们又不愿意让孩子在被应试教育笼罩的学校受折磨,刚好还有两位朋友的孩子也该上学了。于是他们便商量,干脆几家人合伙,自己教自己的孩子。这就是日日新学堂的办学起点。
后来效果还不错,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于是孩子逐渐增加,2012年便搬进了目前的校园。目前学校有小学六个年级、初中三个年级,学生总数300多人。由于政府将回收教学用地,20239月会搬迁至新校舍。
虽然学校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波折,但张冬青在讲述时语气平缓,态度从容。她看上去有些疲倦甚至有些憔悴,但她穿着一件中式的朱红色的长裙,随意且舒适,依然有着知识女性的优雅气质,尤其是她的眼睛里一直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她说,日日新学堂就是要尊重成长的自然性,尊重成长的隐秘性、模糊性,尊重成长的自主性。学校的使命是从美的情感、人的尊严、生命的整体性和孩子的自主成长出发,让每一个孩子和每一位老师成长为丰富的、自足的自己。因此学校开发了基于儿童思维发育的校本课程,希望孩子成为独立自主的,有文化自信的,有高雅的审美趣味,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有开阔的胸怀和国际视野的人。
她特别强调,我们不要用儿童的一般发展规律去硬套每一个具体儿童的成长特点。她说,很多时候,老师总是希望自己在学生的生命里留痕,于是刻意去“引领”,甚至是“设计”,但是在日日新,这些都没有,自然而然,“然”是顺着本心的成长。
我理解她的意思是,所有的儿童并不是齐步走,而是各有各的步子,行走的速度也不相同。有的孩子滞后一些不要紧,到了一定的时候,他会跟上来的。
我一下想到了我在一年级科学课上看到的几个不守“纪律”的小“猴子”。老师为什么不用纪律去强制他们“守规矩”?在场听课的冬青校长为什么不提醒他们“好好听课”?因为在他们眼中,孩子就是孩子,每一个孩子自有其“花期”。如果用高压的方式压服学生,课堂纪律倒是“井然有序”了,“乖孩子”出现了,但儿童却消失了。
写到这里,我可以想象不少读者会摇头,表示“不敢苟同”。在许多教师和家长看来,起码的规矩都不要了,还谈什么学习和成长?
可是,我想到的是我多次去过的丹麦,他们的课堂上同样充满了“不守纪律”、无拘无束讨论的孩子们,他们连课前的“老师好”都没有,难道这些的学校是在培养只有天性的野兽吗?不,我所接触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了的丹麦成人,和我所知道的丹麦惊人的创新成果,都充分证明,他们的教育培养出的是真正有灵气有活力有创造力的人。
留着大胡子的大车老师酷似马克思,他说起话来,表情严峻,目光深邃,语调铿锵,更像是革命导师在发表演说。他说,随着以ChatGPT为代表的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我们现在教给学生的那一套,很快就会没用。要不了多久,回头看我们今天教育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功夫!道理很简单,人工智能可以完成的,何必还要你老师教呢?那么,教育的意义又在哪里?教育的意义就是人的意义!教育,就是完成人工智能所不能完成的事。情感、思想、自由、个性……这都是机器无法给与学生的。所以,我们努力给予学生更多的自主玩耍的空间,我们决不追求对学生过度的控制,我们兑现着孩子们因为自由而发展其独特的个性的承诺。
我一下想到了王兮老师所说的日日新课堂与其他学校的课堂的“天壤之别”。一个是知识本位,一个是人性本位,当然有天壤之别。
在交流中,有老师问了一个问题:“看到孩子们自由自在地爬树,你们不担心安全吗?如果他们摔伤了,家长不怪罪学校吗?”
日日新一位老师解释说,其实孩子的自我保护能力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这种保护能力是一种生理本能。因此,摔伤的几率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大。而我们的家长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前提就是认同日日新的理念。他们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学校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相反,他们也希望孩子能够自由而快乐的成长。所以,即使偶尔出现一些擦伤、磕碰,家长都能包容学校。
我认为,最核心的一点在于,家长对学校教师的充分信任。一旦家校达成高度的信任,就不需要刻意的“家校合作”了,因为在理念上,学校和家长早就是一个阵营的同志和战友。
这就是为什么日日新一旦遇到险情或面临危机时,家长们要誓死捍卫的原因。
2006年到2023年,17年的时光如流水般一去不复返。对一个人来说,17岁正是生机勃勃的年龄,生命旺盛,青春蓬勃;对于一个学校来说,她也正处在茁壮成长、不断成熟的过程中。我仿佛看到少女般美丽的日日新向我走来,“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是的,日日新的严冬终于过去,春天扑面而来,未来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如同她散发着浓郁的中华文化气息,又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希望的校名——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2023428
(校对:蒲俊男、陈冰彬、刘艳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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