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郝景芳的闲聊自留地,关不关注请随意~~
奶奶过世了。
算是平静的离去。86岁老人,没有大病,只是身体在衰弱。一天夜里睡下去,没有再醒来。早上叫不醒,打了120过来,发现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没有太多痛苦和医院里的折磨,对于老人而言,这样的过程已经算幸运。
但无论如何,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痛的。当时正在青岛,下午做完一场见面会,又上了一节直播课,晚上还有一场书店的签售,在六点钟休息的空隙中看到这个消息,呆坐了好久,安安静静泪流满面。

擦干净眼泪,去洗手间补了妆,还是把一整晚签售会做了,签完所有书已经十点多,跟所有人微笑照相,说了谢谢,这个时候才觉察出内心的钝痛。“我没法去吃晚饭了,我要回去。”我跟同行的人说,一直撑到酒店才让眼泪流下来。

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天津看爷爷奶奶了,疫情期间几次想回去,但都因为防控政策没能回去。两年春节也都不在。本想这一轮签售结束之后就回去看看,但还是差了一步。就差这么一小步。

和亲人见面的时间,慢慢就到了倒计时阶段,错过一秒,就到头了。

结束了济南的签售活动,买当天最晚的火车赶回天津。

次日早上,是告别仪式。临出门前,妈妈看我只穿了短裤加丝袜,连忙从屋中拿出一条长裤,让我穿上,说天气太冷,只穿丝袜要冻坏腿。我拒绝,妈妈劝说。那一刻,就仿佛回到了中学。“有一种冷,叫你妈妈觉得你冷。”这么多年仿佛不曾变过。
坐车在路上,和妈妈、二姨聊起我和表哥的生活,我妈妈这才意识到,表哥今年即将四十岁,而我明年也将四十岁。“孩子们都快要四十岁了啊。”妈妈叹息道。
二姨说:“我们当年四十岁的时候,已经很‘大人’了。”
我说:“我们也已经很‘大人’了。”
二姨说:“你们只是长大了,还不是‘大人’。”
我说:“我们都快40岁了啊。”

二姨说:“那也不够‘大人’。我现在得强忍着不管,要不然真是太多要管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相处模式都保持着,哪怕我和表哥已经接近40岁,在各自的妈妈面前,依然是被嫌弃不洗袜子、穿裤子太薄的小孩。也许有一天,当妈妈已经86岁,我已经60岁,我出门的时候,妈妈依然会要求我加一条裤子。

年少的时候,我会对此异常生气,生气会延续一整天不消。但现在,我会觉得,这就是妈妈呀。妈妈就是那个哪怕106岁都会说你少穿了一条裤子的人。

40岁的变化其实就在于此。

奶奶的告别仪式干净而郑重。

棺椁盖了红色花朵,推到白百合中间,我们默哀,绕行一圈,告别,离去。一瞬间眼泪破防,但没有任何令人尴尬的表演和浮夸的仪式。素净的离去,素净的告别。
很多年前参加过一场葬礼。——“要不咱们哭两声?”“哭两声吧。”“哎呀——姐姐啊——”嚎啕大哭和坐地的戏码,当时让我分外反胃。我太怕死亡沦为活人的舞台。
还好奶奶走得干净肃穆,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回来之后,我们去看爷爷。
爷爷已经九十一岁,前两年摔了腿,现在可以坐卧,起身行走仍有困难。看我来了,爷爷坐起身,跟我说话。爷爷说:“给我做饭的阿姨都知道你了,你现在是名人了,好样的。”爷爷给我竖起大拇指。我当时泪流满面,对爷爷说:您一定好好保重身体,我要来听您讲故事。爷爷也热泪盈眶,一直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只是冲我竖大拇指。

出门的时候,妈妈和二姨感叹血缘的力量。爷爷奶奶从我小的时候就没有带过我,我出生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退休。我一直是跟着父母长大,每年只有稀少几次回奶奶家,但即便如此,我想到爷爷奶奶,还是充满温情。

我当时想说的是,并不完全是血缘的力量,而是这个世界上不带任何要求的好意本来就那么少,因此哪怕有一点点,也足以让人记忆犹新。
年轻的时候,跟父母冲突最多。

并不是因为父母不好,实际上我在很多很多很多场合都说过,父母给我营造了非常好的成长环境,宽松、有爱、自由、支持,从小到大父母几乎不怎么苛责我,还带我去看很大的世界,宽容我各种各样无厘头的爱好和冲动。这些都近乎完美。
但是父母的问题在于,很难理解一个苦恼的青少年。
我曾经有十年时间,真的很苦恼。苦恼得几乎要自杀,无数次想到跳下去算了。这是个人成长和外部环境的问题,与父母无关,但是父母也没有办法接住我的痛苦。所以那十年里几乎没法和父母好好相处,话不投机,说不出自己的痛苦,也不愿意接受父母的劝解和规训。于是一说就吵,一点就着,一触碰痛点就直接站起来摔门而出。

母亲很痛苦,因为她觉得,我做得这么完美,你怎么还会痛苦,你不可以这么矫情。而我的痛苦在于,我的痛苦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允许我痛苦,我承认你是完美的,可是我的痛苦也是真实的,你为什么看不见我的痛苦。
这是无解的冲突。
于是有十几年时间,我回避回家,回避与父母沟通,回避情感沟通。
在奶奶的告别会前一晚,我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我拉住了母亲的手。母亲能感觉我拉住她的手,她也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都在黑夜里默默流眼泪,但谁也没说话,就这样睡了。
第二天上午,奶奶的告别会后,我挽住了母亲的手臂。母亲能觉察我拉住她手的动作,于是也跟我手握着手。

这是我们这十年里,第一次这样手握着手。尽管小时候我无数次抱着妈妈,拉着妈妈的手,但是在我过去的十几年里,似乎跟母亲之间有一道结界,我可以做到礼貌,做不到任何亲近。

这次见到奶奶的遗体在鲜花簇拥下下葬,我似乎终于能突破那道结界了。

我握住了母亲的手。
我知道那道结界是什么。
那道结界是青春期之后、自我意识增强之时、不被理解导致的怨怒。一个十几岁、二十几岁的青少年是如此需要看见和理解,尤其是当自己在外界环境处处碰壁、突破不能的时候,如果在家里也遇到无法沟通的墙壁,还受到指责,ta的心里就只有怨怒。
“你们说的我都不会听,你们指责我的地方都不对,你们要求的地方我都不会去做。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们后悔。”——这就是那个青少年心里想的。
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后悔——抱着这样怨怒的心情,这个青少年就不想把自己的人生过好,即使过好,也不想和父母交流。
父母有的时候以为青少年的心是很容易转变的,但却不知道ta们是如此顽固,但凡有过愤怒与哀怨,就可能十几年僵持。
很多青少年会带着这样的怨怒到中年,一直到自己有了孩子之后的很多年,都不想轻易放下从前的事。我做“不焦虑父母俱乐部”这些年,最高频的问题之一就是:如果我不想和父母和解,怎么办?
我一般都会回答:不想和解就不和解。
很多年不和解的地方,也许到了某一天,会突然而然和解。
前几天在父母俱乐部,有一个妈妈问我如何理解阿德勒有关原生家庭的讲法,她说婴儿时期遭受过的伤害是真的伤害,为什么阿德勒会说“任何人都有能力不受伤害”。我当时总结了自我觉察的六个层次,一个人只有到了第六层才会和往事突然冰释前嫌。
这个过程的第一步,是自己在心里突然让自己感觉到:我已经再也不会被影响到。
有很多成年人,一直到自己做了爸爸妈妈,还是能感受到日常生活中被自己父母的影响。小到吃什么、喝什么的规劝,大到对你如何生活的评价,这些都让人有冒犯感,成年人依然会在潜意识中无比在意父母的话,而又一次次体验到成年人的自我边界被父母侵犯,于是潜意识中既有内疚又有愤怒,就常常体验到自我崩溃。

想跨越这些,首先第一步是在自己心里清清楚楚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成年人,无论父母再说什么,都可以影响不到自己了。甚至是可以尝试着开口说出:这些话我不会听。尝试着观察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天不会塌,地不会陷,你会意识到自己可以平静地直接反对,而不需要用转移、冷漠、攻击、自我攻击来防御了。
不被影响,是和解的第一步,却也是很多人始终做不到的一步。因为还在防御状态,因此任何和解都被内心当作是认输。于是我还是常常听到一些成年人带着满心愤怒讲自己的父母用了什么样的话伤害到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有力量的成年人,可以有力量不受影响。只要你想不听,就可以不听。
只有卸下防御,才有可能打开心底的盖子,让被封存的感情涌动出来。
前几天有一个妈妈,讲了一个困扰她们日常生活无数次的时刻:
9岁的女儿不喜欢梳头发,总是乱糟糟的辫子出门。爷爷奶奶觉得这样不好,就总是让妈妈管管女儿,让女儿整整齐齐。这位妈妈觉得自己做妈妈做得太失败,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就用尽了各种方法让女儿把头发梳整齐。
于是,这样一件小事就上升为全家人反复无数次的冲突时刻:老人要求妈妈,妈妈指责女儿,女儿叛逆全家人。成为了生活中的死结,一次次矛盾。
其实,这根本不是梳头发的事情。而是女儿的自我意识已经开始要求父母不要干涉,妈妈的自我意识让她不能接受自己不是个好妈妈,而老人没有自我觉察的自我意识让他们看不惯小辈的教育方法,还希望自己的教育主张得到承认。
女儿心中一直在说“能不能就让我按自己的方式活”,妈妈心中一直在说“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妈妈”,爷爷奶奶心中一直在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我们的主张才是对的”。
女儿要的是尊重,妈妈要的是认可,老人要的是不被抛弃。
这是三样不同的东西,谁也要不到自己想要的。于是成了生活的死结,甚至可能会在女儿心里带一辈子,带到自己40岁的时候才和解。

在生活中,就算看到这一切,也不能改变什么。

大量死结的存在,即使通透看见,也改不了。自己生活的死结解不开,他人生活的死结也解不开。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就是系铃人,又能到哪里求得解法。
于是我们看到很多人,一直到40岁、60岁也还在和自己的过去较劲,想要为9岁、14岁、21岁、27岁的自己讨要一个说法。青春期的亲子关系的结、婚姻期婆媳关系的结,能一直穿越岁月,带到自己的生命终结。

可真的到了生死边缘再看,这一辈子几十年就这么过了,就为了穿裤子、洗袜子、梳小辫的事情耗尽了一生啊。

生死边缘,我们才看见人生之短。
儿时觉得一年就很长,在我女儿心里,连一个学期、一个月都漫长得不行,一节课都长得熬不下去。当人长大,时间就调了加速的发条。昨天去看爷爷,爷爷说他还记得几十年前的事情,记得非常清楚。如果是儿时的我,一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几十年前的事情还记得呢,这记忆力也太好了吧。可是昨天当我路过中学校园,想起中学每天中午出来买午饭的画面,依然觉得清晰如昨,可是想一想,那都是26年前的事情了啊。

不是因为人记忆力超群,而是时间流逝的速度超乎想象。
当死亡降临,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我从不相信任何魂灵或转生的事,我只相信人活着的这一辈子,几十年之后,一切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从前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会想要做很多事,想要把自己仍然活着的每一分钟用上,争取能做一点留得下来的事。但是人到中年,对想做的事也淡然了很多,更会觉得度过的每一分钟,无论是如何度过,都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
那一分钟,你注视了60秒窗外,也是有意义的60秒,因为那是你活着而能注视窗外的60秒。你能看见风景,也能看见看风景的自己。
愿你能找到你内心中的和解。
愿你能与从前的自己、从前的对错、从前的痛苦、从前的执念和解,不再惩罚自己,也不再惩罚他人。愿你能从万米高空看见那趟被称作“生命”的死亡列车上乘坐的自己,愿你能在这趟列车行至终点之前有时间放下穿裤子、洗袜子、梳辫子的事,真正拥抱正在看风景的自己,还能对有幸坐在你身边的人说一句:谢谢你曾陪我一程。

愿你还能在生死列车上,看见窗外灿烂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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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做了《不焦虑父母俱乐部》的新书全国签售,也在线下见到了不焦虑父母俱乐部的很多朋友。每一次的交流,其实我都有获得内心的滋养。当一个人能感觉自己被需要、自己能给他人带来价值,这个人自己的自我价值感就会提升。因此,这趟旅程,收获最多的是我自己。

在这次旅程中,我也约了几位妈妈做了一对一访谈,每位妈妈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迈过自己的坎,翻过自己的山,找到自己的暖阳。过一段时间我会整理一下这些访谈故事,敬请期待。
也欢迎更多朋友加入不焦虑父母俱乐部,让我们在这里看见自己,看见彼此,一起见证更好的自我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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