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销组织内部的业绩表彰大会,给新人编织“暴富”的美梦。受访者供图
作者 | 魏晞
编辑 | 杨杰
过去一周,32岁的杨梅声称自己遭遇了“网络暴力”。她只不过在母校的相亲平台上发了个帖子,没想到评论区涌入诸多网友爆料:杨梅涉嫌传销。
尽管杨梅说她不认识绝大多数评论者,但这群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站了出来。他们是杨梅的校友、课外辅导班同学、过往在社交平台上认识的朋友、为她激活过信用卡的银行客户经理,还有多个曾经被卷入传销组织、见过杨梅或听过杨梅宣讲的成员。
很多证据表明,这位毕业于广东一所985高校的硕士生,在过去3年半里,在名为T168的传销团队里发展了至少25名下线,还多次给新参加的团队成员宣讲,许多曾被拉进T168的人,都对杨梅和她的学历印象很深。
第一个认出她的人
第一个认出杨梅的人叫穆树。他已经关注了这个相亲平台许久,甚至比杨梅更早进入T168的传销组织。
他回忆,2017年年底,他刚刚毕业不久,被前女友拉进了这个传销组织。为了在组织里迅速晋升层级,他半年内投入了70多万元,“钱一下子套住了,很不甘心,无法面对现实。”
层级越高,他越能看清这个组织的真相:成员先在社交平台上打造 “创业”“成功”的人设,邀请新人参加联谊活动,鼓励新人创业,再带新人去香港考察4天,不断洗脑,诱骗新人购买高价却根本卖不出去的产品。
他们瞄准的,大多是刚刚毕业或仍在上学的大学生。成员在接触新人时,还要填写《准会员资料》,记录新人的家庭状况、工作状况、闲余时间分配、财政状况等,填写时要细致到记录对方和父母电话、见面的频率,在家庭里有没有经济决策权。
穆树回忆,T168成员大多是本科生或硕士生,设计的联谊活动也贴合了年轻人的交友需求:打羽毛球、爬山、玩保龄球……在联谊活动之前,T168还私下开“会前会”,由团队的资深成员挨个分析准会员的性格、情感状况、家庭状况、经济状况等,寻找最能诱骗对方加入组织的突破口。
“如果遇到无心创业,性格佛系的新人,T168的成员就会不断制造焦虑,直接说对方现在混得太糟糕了。”穆树说,“会前会”一度让他感觉痛苦,“要看着别人拿自己朋友分析、开涮。”
他在2019年离开了这个传销组织,离开前,他曾作为前辈给新人讲述人生经历。他原以为这段经历已经尘封,但当看到相亲帖时,他一下子认出了杨梅,她是2019年听他演讲的新人之一。
杨梅在相亲帖里提供的学历和国际贸易工作,也和他的记忆吻合。他找同样离开传销组织的人核实,发现杨梅2019年年底加入T168以后,至今仍在团队里。
于是,4月4日,相亲帖发布的第二天,他留言:“杨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所谓的国际贸易还(是)在做香港亮碧思传销吗?”他只不过想提个醒,不希望更多人上当,同时,他经历过传销的苦,知道杨梅也是受害者,留言希望她能悬崖勒马。
当这条留言被平台工作人员发给杨梅时,杨梅马上回应,可以当面对质,安排见面查证,“传销违法的事,我也没必要做。我也不是那么差劲、没判断力的人,说实话,我也是见过世面懂法的人。”
在社交软件与杨梅认识的第二个人
仅仅只有穆树一个人是不够的。再过一天,第二个举报者马石出现了。
他在某交友平台上认识杨梅,两人都是生物学硕士研究生,有共同的话题。2021年6月,杨梅邀请他去户外散步,和她的团队成员一起,“她对我说,你不要加我朋友的微信。”又说,“要好好和团队成员相处,进入这个团队很难得,要通过各种考验。”
2021年6月到11月,马石多次参加了T168组织的保龄球局、烛光晚餐、KTV唱歌等活动,平均每月一次。到11月底,杨梅提出,要带马石去广州市花都区参与为期4天的考察活动,费用4250元,还要求马石给她个人账户转账时,分开几次转。
为了参与这次考察,马石还专门请杨梅的团队成员吃饭,争取机会,又花了525元。
考察活动在花都区一家酒店里,以展会、招商会的名义开始。马石每天的行程被安排得很紧,上厕所、吃饭都有人跟着,就连晚上睡觉,同屋的成员还要和他聊人生故事,直到深夜一点多。
展会播放的一则视频让马石印象深刻:一个小女孩推倒老奶奶,正常人的逻辑是批评小女孩没有助老,但是广告的结局是老奶奶偷了几部手机,而小女孩是正义的。“他们(台上的宣讲者)有意无意透露一个观点,亮碧思就是那个小女孩。”马石说。
在考察的第三天,他瞒着同屋的成员,躲进厕所上网查询,当查到“亮碧思”时,马石发现了异样:亮碧思是跨境的传销组织,在2013年被国家工商总局列为打击传销十大典型案例之一。在警方多次打击和媒体曝光后,亮碧思更换了多个名字,其中一个叫诗贝朗,又名SH。
一个民间反传销志愿者介绍,诗贝朗是亮碧思的一个分支,而T168是诗贝朗主要瞄准年轻群体的团队,他们会售卖诗贝朗的产品,使用的套路沿用了亮碧思发展下线的方式。此外,亮碧思还发展了其他传销组织,专门瞄准退休官员、离婚女性。
民间反传志愿者李晟说,其中一个团队目前在香港改名BV(BELLE VENTURE),此团队多名头目在深圳已经多次被公安机关抓捕。
看到这里,马石当天晚上决定要离开。
T168团队外出游玩,喊着口号“T168,向世界出发”。受访者供图
那些在传销组织里见过她的人
涌来相亲帖留言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听过杨梅的宣讲,对这个高学历的女生印象深刻。有受访者认为,她以联谊为名发展下线。
一位和杨梅早年一起上课外英语翻译班的同学,也在2020年被杨梅“骗”过7000元考察费。她后来跟其他同学讲述了这个经历,杨梅却说,“你再继续这样说,我也会采用我的法律手段告你诽谤。”
李敏曾经听过多次杨梅的宣讲,清楚记得杨梅人生故事里的细节:农村的孩子,勤奋读书上名校,在广州买了辆车。
当然,这些细节在杨梅反复宣讲之后,李敏不确定还有多少可信度。李敏回忆,每个月有两期展会,每期7天,而每次办展会,杨梅得面对新人,把她的人生故事再讲一遍。
李敏回忆,杨梅还拉过杨梅的亲哥哥和闺蜜进入T168。
先亲后疏是T168发展下线的原则,成员一般先跟亲人好友借钱,再找老同学和朋友,穷尽资源后再去参加读书会、社交活动、社交软件寻找陌生人。李敏见过T168里的一对夫妻,明明结婚了,还上交友软件,女方怀着孕还出门联谊。
穆树说,这个发展下线的方式有个好处,当东窗事发,亲人之间有亲情维系,一般不会去公安报案或去市场监督管理局举报。
4月5日,相亲平台的工作人员把这些举报杨梅的人,以及杨梅本人拉进群里,希望杨梅能回应群友的质疑。
“我为什么要和一群不认识的人沟通?”杨梅不愿意回应,退出群聊,“如果他们觉得受骗,你可以让他们去报案,让公安局来调查。”她要求相亲平台删除相亲帖。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掌握了杨梅于不同时间段宣讲、与新人聊天的6份录音文件,她在录音中讲述联谊心得,分享如何向别人介绍自己的生意、如何发展下线。每当她讲到那些独立、刻苦的事迹时,台下总有称赞声、欢呼声。
另外还有一份T168团队成员的宣讲录音,录音中提到了杨梅的名字。一则记录了T168团建活动的视频里,杨梅出现在画面中,与其他成员一起跳舞庆祝。
在录音文件里,杨梅多次提到“SH”,承认自己是香港公司SH的经销商,聘级是41级,她曾在2021年说起自己对晋升的渴望,“2021年12月30日底之前,我要到42级,这就是我的目标。”
2023年1月,她又说,“2024年,我会成为42级。”“我觉得在这里一定要上到42的。”
直属下线出现了
许多举报者都说,在T168团队的入会顺序里,考察只是第一步。在考察活动的最后一天,成员会鼓励新人花约5000元、6万元、甚至几十万元港币购买SH的产品,购物成功后,新人有了发展下线的资格,发展的下线越多,拿到的返利越高。
6万多元港币的产品套餐,被团队内部称呼为“大单”,即高额入会费。这意味着,该成员在T168成为38级独立经销商的成员。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掌握了一份SH内部业绩表,2021年8月,杨梅在公司内部的聘级是41级,发展了25个购买了大单的下线。而T168团队一共发展了11442人买了大单。
朱峰就是杨梅的直属下线之一。2021年,他在银行当客户经理,杨梅来银行激活信用卡时,两人认识了。朱峰回忆,当时加上联系方式后,他看到杨梅公开了过往3年的朋友圈,很真实。这个做法某种程度上赢取了他的信任。
杨梅还主动提出,要为有经济危机的朱峰想办法,帮他创业改变命运。考察结束时,刚刚步入社会不久的朱峰刷爆了两张信用卡,购买了大单,成为杨梅的下线。
后来,他和T168团队里的其他成员合住,才发现那些外人眼里的成功人士,生活过得很拮据。“他们出门联谊要带个包,头发梳得油亮,但房间里什么多余物品也没有,衣柜里堆满卖不出去的(SH)产品。”
T168团队等级森严,杨梅只允许朱峰和她单独联系,不允许加其他人的联系方式。有几次,朱峰一提到“亮碧思”三个字,杨梅马上拉下脸,她不允许朱峰查询亮碧思相关的信息。
发展下线对朱峰来说是一件困难的事,他总开不了口,也忍受不了一边借钱一边联谊的生活。3个多月后,他借口要回老家,离开了广州,去往其他地方发展,摆脱了这种生活。
他在反传销组织的受害者群看到了杨梅的相亲帖,“第一反应是开心,(评论区)全爆出来了。”他也拿出了多张和杨梅的合照、转账记录等证据,与评论区那些天南地北的举报者,站在了一起。
杨梅的研究生同班同学说,早就听说过杨梅涉嫌传销,杨梅也曾经和她借过钱。2021年,这位同学出于好心想劝杨梅离开传销组织,却被回复“谢谢关心,我不傻”“不要在背后说三道四”。
和杨梅相识10年的同学院师兄,也加入了群聊。他曾经付出过4000多元考察费,但他考察第一天晚上就决定离开,杨梅挽留他时,还强调师兄妹的情谊。
杨梅本科毕业于上饶师范学院,之后考上名校硕士,多个同学和校友回忆,杨梅读书勤奋,积极地发表论文,小组合作作业时,杨梅也是主动挑大梁的。隔壁宿舍的同学经常听到她练英语口语。出于读书期间的好印象,一些同学愿意借给她钱。
法律的漏洞
面对相亲平台的质疑,杨梅始终否认涉嫌传销,认为这些言论对她的生活造成负面影响,让她的家人、同学担心。4月7日,她在朋友圈发布诽谤的相关法律条文。
她接受大河报·豫视频记者采访时也坚称自己不在亮碧思工作,没有做传销,自称只认识马石一个人,跟马石借了4500元。她认为相亲平台在煽动一群人对她人身攻击。
深圳市场监督管理局和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局曾经联合发布公告《请警惕香港“亮碧思”传销》,张贴在地铁等公共场所,点名了亮碧思和诗贝朗(简称SH)的关系:亮碧思又名诗贝朗、francine,是香港传销公司,利用大陆和香港两地的法律差异,在大陆诱骗人们加入“代理”“销售”,珠三角一带,有不少群众被骗,遭受财产损失。
在广东省和平县一份2020年的判决书上,也认定诗贝朗公司有传销行为。
而杨梅在录音里提到,她是诗贝朗公司的独立经销商。
《南方日报》记者曾经卧底francine公司,发现这个公司的产品,只能自用和送礼,不能销售,独立经销商想赚钱,只有不断拉人头,赚取下线的分成。李晟说,目前francine已经更名为Bastion。
这和诗贝朗的《独立经销商经营条款和协议》的要求相似。该文件明确提到,独立经销商的行为与SH无关,产品只能自用或送礼,或是以零售的方式转售他人。
而且,在新人购买产品、办理入会手续时,SH会发布一个《重要提示》:香港特别行政区法例第六一七章规定,层压式推销在香港乃违法行为,所有以独立经销商身份购买的产品均作自用或送礼之用。
李敏回忆,诗贝朗公司的产品,标价太高,根本流通不了,真正赚钱的来源是发展下线。T168成员也经常会跟新人建议,不要卖货赚钱,“这么高端的生意为什么做得那么低级?”
广东红棉律师事务所律师黎智鹏接手过亮碧思相关的案件。他认为,由于产品的成本低,给经销商的价格高,慢慢就会变成道具,让经销商不再重视卖产品,而是拉更多人来代理,才有更多返利。
他认为,这能判断出亮碧思实际上在拉人头,符合传销的特征,但这个套路的隐蔽性在于,许多人坚持如果有产品,就不算传销行为。
举报杨梅的网友群里,多个群友提到,自己曾经去报过警,但由于证据不足,很难立案。
根据我国刑法,涉嫌组织、领导的传销活动人员在30人以上且层级在三级以上的,对组织者、领导者应予立案追诉。也就是说,要有超过30个人举报,且涉及了传销的3个层级,组织者和领导者才会涉嫌犯罪。
但T168受害者的困境在于,在传销组织里不允许互相加微信,因此他们离开后无法互相寻找,一起举证。
黎智鹏说,在传销组织内部发展下线的成员,如果举报者能满足30人以上、3个层次,才好去公安报案,当不满足立案条件时,最好可以去市场监督管理局举报,要求作行政处罚。
但他认为,实践中,传销组织的“小头目”很难被打击到,因为独立经销商都是个人行动,相对公司行为更隐秘。
民间反传志愿者李晟也说,市场监督管理局查处个人的难度大,因为个人行为,流动性大。这也给了“小头目”可乘之机。受害者举证时,需要知道上线的住址或经营场所,掌握明确的转账记录,且有证据证明上线卖了无合法来源的产品。这个举证难度很大。
此外,界定新人已经入会的标准,是这类案子的难点,各地判决不一致。
在处理相关案件时,深圳市宝安区人民法院从缴纳4500元的考察费开始,认定参与者进入传销组织;而广州市从化区人民法院则把购买5000元至5.8万元产品视为参加的标志。
这决定了活动人员的人数,而人数是涉嫌犯罪的重要标准。李晟说,“考察费是一笔灰色收入,说实话去酒店三四天,哪有那么高的费用?”
此前曾在广州市天河区检察院任职检察官、现广东广之洲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黄华认为,由于传销取证困难,最终刑罚可能不够重,加上顶着传销公司的外衣,事发后行为人多将资金返还的责任推给公司主体,所以违法或犯罪成本对行为人的威慑力不够。
他说,从法理上看,涉嫌传销的公司和实施传销活动的人员实际上是相互依存的犯罪团伙,受害者被骗的资金均被涉嫌传销的公司和上线按照内部公示的比例分走,因此,从特定受害者的被骗资金里分到钱的上线和传销公司都应该一起对该受害者承担连带退还的责任,这是有法理依据的。
4月10日,杨梅在接听中青报·中青网电话时,坚持称自己被网络暴力。
如今,杨梅在某交友平台上的资料已经注销。马石回应,既然杨梅认为是借钱而不是考察费,希望杨梅尽快还钱。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杨梅、穆树、马石、李敏、朱峰、李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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