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茜
来源：南风窗（ID：SouthReviews）
“你难道不是活该少一条腿吗？”
很难相信，有人可以对着汶川地震的幸存者，抛出如此不堪的恶言恶语。
3月26日，自称“钢腿侠”的汶川地震幸存女孩牛钰，通过自己的微博@春游哥哥，发布了一条42秒的视频，正面反击自己长期以来所遭受的网络暴力。
在她公开的后台私信记录中，可以看到充斥着大量针对她的假肢、外貌和感情生活的恶毒谩骂、人身攻击和骚扰性言论。牛钰遭受网暴一事，引发广泛关注。
牛钰生活照
牛钰自述：“从2021年开始，就陆陆续续收到不好的私信，他们抨击我的长相，攻击我的身体状况，后面更有甚者通过网络的蛛丝马迹寻找到我身边亲近的人的联系方式进行辱骂。”
在牛钰的生活中，“身边有很多残疾朋友，身体上经历了重大伤害之后会害怕目光，担心议论，不愿意和社会接触”。她本人也曾经历过那段敏感期，经历过“目光和议论”，她说：“我要努力告诉那些被藏起来的残疾朋友们，要自由洒脱地走在大街上”。
所以，这一次，她选择不再继续沉默下去。
过不去的是伤疤
过去了就是勋章
201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十周年当天，一个叫牛钰的四川女孩，因为用戴着钢铁假肢的右腿跑完了汶川半程马拉松而登上微博热搜，一时间“汶川最美马拉松女孩”的美名传遍全网。
汶川大地震十周年当天，牛钰完成了汶川半程马拉松
这一天，也是牛钰21岁的农历生日。彼时的牛钰终于下定决心，取掉了用来包裹假肢的海绵，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露出她的“小钢腿”，从此迈出了和自己身体和解之路的第一步。
而这一步，花了她十年时光。
2008年，11岁的牛钰在汶川地震中被一块石板压住，她在废墟中坚持了三天三夜，终于等来了救援。对黑暗的恐惧，让她从此有了开着灯才能入睡的习惯。
除了对黑暗的本能恐惧之外，这场灾难还让她永远失去了右腿。身体的残缺，给牛钰的人生带去了双重磨炼。
身体上，牛钰前前后后经历了三十多次大大小小的手术，连续四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需要忍受清创（把腿上腐烂掉的肉剪掉）带来的剧烈疼痛。她说：“那段时间我没有睡过一晚好觉，非常痛苦。这段经历致使我到今天都特别怕痛，因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2008年汶川地震，让牛钰失去右腿
心理上，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孩来说：“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去跟这个世界达成和解。我只感觉到自己跟别人特别不一样，于是竭尽全力想要把身体残缺的部分藏起来”。
21岁之前，这个爱美的女孩没有穿过紧身裤、短裤或者裙子。她说，上楼梯的时候，她一定会走在人群的最后面，因为抬起的大腿假肢会异常明显，她害怕别人发现自己的腿是假的。
在牛钰还小的时候，爸爸会经常对她说：“好好生活，不是努力地让自己成为正常人，而是接受自己现在的样子”。直到2018年，当她把海绵从假肢上取下来，紧张而害怕地走在了大街上，牛钰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2018年生日，跑马拉松那天，“我记得很清楚，跑到最后几公里的时候，我已经感觉不到腿的知觉了，心里是一种很矛盾的情绪，特别想放弃。很多参赛者都已经折返回来了，我们还站在跑道正中间。当我走在正中间的时候，道路两旁就开始有人喊‘妹妹加油’，最后大家齐声喊‘中国加油，汶川加油’。那一刻真正治愈了我，因为一下子带我回到了08年，带我回到了在医院里那四个月艰难的时光，陪伴我的就是每天电视里的这句话：‘中国加油，汶川加油’。”
牛钰给假肢绑上闪光棒，在大街上奔走
那是牛钰重建自我的开始：“我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呢？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包过海绵了”。她意识到这条小钢腿，是她历经苦难后重新站立的奖状，是她劫后余生、勇敢面对生活的勋章。
“我是残疾人，我承认自己是残疾人，我不隐瞒。在接受这个事实之后，我再去做我力所能及的事。”
原来，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真的会活得更舒坦一点，牛钰决定“走出来”，成为自己，而不是成为一个“正常人”。
她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叫“春游哥哥”，因为在她看来，“春游”这个词听起来充满了希望和力量，这份力量一边接纳自己，一边也治愈着他人。
她在社交平台上写道：“活着多不容易啊，我要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牛钰在短视频平台称自己已经成长一个勇敢的大人
“春游”做短视频编导、摄影师、兼职平面模特，同时活跃在各大社交平台上。会在抖音上分享自己的生活日常，在微博上分享她作为一名人像摄影师的工作经历，同时作为一个有能量的“树洞”，她经常会收到愿意吐露真心的残障人士发来的私信和留言。
相比“乐观坚强”这样的标签，她说她更想让大家看到残障人士过着“普通人生”的一面：“说实话，我并没有要去讲一个乐观励志的故事。我想给大家讲的，是一个成长的故事。残疾人身份之外，我也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我也有喝醉的时候，我也有自己的人生。我希望能让大家在面对残疾人的时候，不要仅仅用‘乐观坚强’去评价他们，而去看到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
“每个人都值得很好的爱”
在“春游”的短视频中，她会给假肢装上闪光棒，在夜幕中大摇大摆地走在街头，拽拽的背影，逗得一旁帮她拍摄的闺蜜咯咯直笑，友爱地吐槽她这个人多少有点“社交牛逼症”。
2022年7月，这个性格大大咧咧、爱四处蹦跶的女孩准备跳过一个石阶，朋友突然喊了一声，她被吓到，不小心踩进了缝里，假肢被卡住，又意外收获了一份堪比偶像剧情节的爱情。
牛钰假肢卡缝得到援助后发微博致谢
“小李同学”是那天帮助她的消防救援人员之一。
在大家都在问她假肢怎么卡住的、商量应该怎么办时，“小李同学”认真观察了一会假肢，突然转过身问她：“你穿这个会不会痛？”
牛钰愣了一下：“我穿假肢十多年了，腿根以前会磨出水泡，再磨出血泡，最后长出茧子，才不觉得痛”，他静静地听着，“以前会痛，现在不太会了”。
牛钰问这位温柔的消防员小哥：“方不方便给一个联系方式？”他实诚地回答：“119。”
她说自己原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后来，成都消防邀请她去参加一场直播活动，没想到“小李同学”也在现场，并且喊了她一声：“春游哥哥。”
牛钰知道了他的名字，也要到了他的私人联系方式，几个月后获得了一份告白。
牛钰得到小李同学援助
她说认识很多像自己一样残疾的女孩，在面对感情时，总有人会在她们耳边说：“你能找个健全的男孩就不错了，别挑了。”
牛钰前任的家人就曾表示非常介意她的身体状况：“有一次，他们给我前任打电话，我就在旁边”，他们直接质问：“你明明身体健健康康的，为什么要找一个这样的女生？”
她当时听到后很崩溃，哭着给妈妈打电话，而来自妈妈的一番话“就像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妈妈说，她一直认为：“如果我以后嫁到别人家，对方不能用‘接纳’‘接受’去形容我，而是要用欢迎的态度，因为我的到来而变得开心，并发自内心地喜欢我。”
这让牛钰坚信：“每个人都值得很好的爱，包括我自己。”
令她惊喜的是，这些涉及到婚恋，就会跑出来的陈旧问题，“小李同学”都考虑到了，让她安心，“他的父母很开明，让我们如果决定在一起，就好好走下去。”
牛钰与男朋友合照
牛钰觉得自己的命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在地震中被埋的三天三夜，到底有多绝望，她无论如何都描述不出来。但也正因为亲历过这种绝望，才知道生命是真的可贵。而“小李同学”由于职业原因，亲历过大大小小的救援现场，可能从死神手里抢救了一个生命，也可能看到生命瞬间消失。
“我们有一点很相似，就是都见过生死离别，对生命有不一样的感触”，“我们都知道，活着有多不容易。”
别人永远无法定义你
牛钰喜欢“钢腿侠”这个昵称，某种意义上，她也的确像漫威电影里的超级女战士一样，言行一致地体验着丰富多彩的专属人生。
她自述，有一次，有个老奶奶带着她的孙子，指着路边的她说：“以后离这种人远一点。”
“小孩也许不懂分别什么是“这种人”，但大人一直给他灌输，他们长久以往就会持相同的想法”。如果有了自己的小孩，看到穿假肢的人时，她更愿意和小孩说：“你看那个哥哥/姐姐多酷”。
牛钰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于是，她突发奇想在假肢上装了闪光彩灯，“夜里看起来，它就是一条发光的小钢腿，非常‘赛博朋克’。”
2022年10月，牛钰穿戴着她这条“赛博朋克”风格的假肢，再度现身上海时装周的T台为运动品牌走秀，成就了年度最具力量感的时尚高光瞬间。
牛钰在上海时装周走秀
有着摄影师工作的牛钰，感受到的又是另一种能量的互换。
她说自己拍过一个双手截肢的女孩，那天，拍摄对象选了一件吊带裙，“拍摄时，吊带在她的肩膀上挂不稳，老是往下滑。我就不停地跑过去，帮她拉起来，同时看到她的截肢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她安慰女孩，没事，不要在意。但女孩面带微笑，只问了牛钰：“我这样看起来性感吗？”
那一刻，阳光打在她脸上，微风轻拂着她的碎发，“我完全无法忽视这个女孩身上发出的光。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人性的精神在闪耀，让你由衷感觉，热爱生活的人是如此美好。她真的好美。”
她意识到：“我们都经历过那些挣扎的时刻，这么努力地长大了，才能去选择自己热爱的事物。我们爱自己、爱他人、爱这个世界，和所有人一样。”
牛钰生活照
这样一个勇敢地在尝试做自己想做的事，勇敢去爱的女孩，居然也难以幸免来自网络暴力的侮辱和挖苦，着实令人感到惊愕。
从2021年7月开始，牛钰因为在上海时装周登台走秀的形象走红后，就开始陆续收到恶意评论，她说刚开始还好，因为攻击的主要是她的长相，“因为相貌和性格并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我觉得这些攻击还算正常”。
到了2022年，攻击范围扩大到了她身边的朋友和亲人，她也经历过网暴受害者试图自证“清白”的阶段，会在恶评下面礼貌地解释，但后来发现，即使解释了，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恶评发展到她只要一发视频露出自己的假肢，就会有人攻击她是在博同情的地步。而让她一度崩溃的是，最近的恶评上升到了对残疾人群体的攻击，会有信息发来说：“你们残疾人都这么恶心吗？”
她在采访中说：“当时会有这种感觉，以为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情是为残疾人争取更多更好的声音，但现在好像做了一件相反的事情，我的出现好像让大家对残疾人的误解更深了。”
3月28日，牛钰在微博上回应被网暴并鼓励残疾朋友们
后来她想明白了：“假肢确实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不可能每次拍视频都只截视频的上半部分。而且为什么我要站出来，是因为我想让更多的残疾人感受到这种精神力量，让更多面临精神崩溃边缘的人感受到能量，选择继续生活下去”。
这也是她做这些事情、付出这么多努力的初心。面对恶评，牛钰坚定乐观地回应：“我只会活得更漂亮，会遇见更多有趣的人，会期待未来的惊喜，会更加明白人与人参差不齐。”
编辑：北川弦。
作者：张茜。
来源：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南风窗（ID：SouthReviews），关注它，能让你听到更多真话，多一分对世界的理解。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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