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虎
在蜀后主刘禅囚禁之地河南安阳市龙安区龙泉镇，有座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香客不断、香烟缭绕的古刹——龙泉禅寺。
今年75岁的界空师太，是这座禅寺的住持。她本已遁入空门三十多年，但最近，她却不得不踏出山门，再入俗尘。
难以割舍的母子情，要“救儿出苦海”，以及救一大帮被儿子连累的人，是界空师太再度入世的原因。
手拿控告材料的释界空。刘虎摄
01
“老赖”们的举报出来一个黑老大
界空师太出家前名叫申先芹，生有儿子景小强，现年48岁，原系安阳市强制戒毒所工勤人员，后投资创办了安阳市景鼎投资有限公司、河南政信金融服务外包有限公司安阳分公司、河南景鼎金融信息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统称“景鼎公司”）。今年1月，景小强因“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获刑25年，没收全部财产，另有22人获刑19年-2年不等。
“就算你们要整我儿，其他数十人何辜？为什么要让他们的家庭也遭受难以承受的痛苦？”界空师太及辩护人表示，这桩所谓的涉黑案，源于部分借贷失信人为逃避债务、恶意控告；司法机关则上纲上线，将之拔高凑数为重大涉黑案。
家属说，景小强可谓最窝囊的“黑老大”：一名商人为了拿回自己的欠条，曾指使他人将景小强非法拘禁、打伤；景小强无奈信访，但这名商人不仅未因此事被法办，还在多年后摇身一变，成了“被害人”。
2020年6月，景小强因涉嫌寻衅滋事罪等被指定监视居住，后被刑拘、逮捕。移送起诉后，他被指控多项罪名，包括寻衅滋事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等，最主要的则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林州市检察院指控称，景小强自2009年以来，依托景鼎公司从事放贷活动，积累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并聚拢多人，逐渐形成黑社会性质组织。
“该组织以景鼎公司为依托，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非法高利放贷，利用‘套路贷’诈骗他人钱财，通过软、硬暴力非法讨债以及非法替他人索债，频繁实施诈骗、非法拘禁、寻衅滋事等违法犯罪活动。”检方称，该组织在当地为非作歹、称霸一方，严重危害了社会治安秩序及群众的生活秩序，严重扰乱了当地的经济秩序。
但景小强的亲属怎么也想不明白，景鼎公司有政府颁发的金融牌照，从创办之初便一直是合法公司，每年也大量缴纳税款，为国家、社会做着贡献，怎么就突然变成了“黑社会组织”？
根据景小强家属的讲述，这桩案件，主要源于一位当地商人的家属为了逃避已经被司法确认的债务，转而进行恶意举报和控告。
景小强案由林州市公安局侦办。刘虎 摄
景小强家属介绍，安阳地产商人张学智借了景小强的钱，2012年5月景小强向安阳中院起诉张学智偿还本金2246万元，本民事案件历经五审直至最高人民法院全判决景小强胜诉。该民事纠纷案件全程有全国人大代表签名监督，河南省人大和安阳人大监督听证案件。但在待执行时，张学智家属却联络了一些与景鼎公司有欠帐、又无力偿还的人，一起举报景小强。
“他们心里想，景小强进去、公司倒闭了，欠的钱就不用还了！”景小强家属称，这些所谓的“受害人”，都是景鼎公司的债务人，是被司法确认的“老赖”，没有一例是普通老百姓，“难道法律是用来保护老赖的？”
笔者检索发现，本案中的“受害人”的确全部是老赖，涉及多年多笔多次赖账不还，被法院“限高”。
法院文书显示：景小强涉黑案件里的“受害人”张学智、马富刚、杨国臣、张万江、张保庆、肖海生均是老赖。网页截图
景小强家属还提出，景鼎公司从未非法集资，只是收取第三方服务费用、承担第三方担保责任，自始至终，公司既没有资金链断裂、也没有老板跑路，始终良性运转，未曾欠下出资百姓一分钱。
“2020年5月，公司被林州警方查封后，反而出现了大量老百姓投资无法兑付的情形。”景小强家属说，警方对一个正常运转、合法经营的金融企业进行强势介入，反而阻断了公司的正常经营，造成巨大损失。
在景小强家属看来，用刑事手段干预民营企业运转，受苦的不光是企业，还有众多的老百姓。本案涉及几百名投资人的血汗钱血本无归。三年来他们一直上访、信访，影响了安阳的稳定和谐发展。
02
遭“被害人”绑架打伤的“黑老大”
根据多名证人接受警方询问或讯问时的陈述，2012年4月14日，欠下景小强2000多万元的张学智，指使他人将景小强强行带到当地某宾馆，并对景小强实施扇耳光、木棒殴打等，试图逼迫其交出欠条。
一审辩护律师申请调取的2012年～2013年景小强被非法拘禁案的部分笔录。证明了景小强被绑架抢夺的事实。
景小强被折磨了将近五个小时。最终，张学智未能得逞，也未敢打死景小强，只得又安排人员，开着车把景小强丢到了安阳市公安局高新分局。经鉴定，景小强被殴打成轻伤。
相关人员在笔录中证实，张学智曾称“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事摆平了，好好整治景小强”；景小强被殴打后，张学智也称“找人顶罪先把打景小强的事情摆平，全力以赴对付景小强，把欠条要回来。”
多人在笔录中证实张学智指挥绑架、殴打景小强一事。
2012年5月，被打住院一个多月后，景小强向法院起诉张学智，要求归还本金2246万元。最终，各级法院也判决景小强胜诉，判令张学智偿还本金及相关利息。
但张学智本人一直没有被抓。无奈之下，景小强向国家相关部门进行信访、控告。两年多后的2014年4月18日，安阳警方才以涉嫌非法拘禁罪，对张学智刑事拘留。
尽管有多人指认张学智是绑架、殴打景小强的幕后主使，但数天以后，安阳市北关区检察院作出了不予批捕的决定。张学智被释放。
张学智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另外三个人因非法拘禁罪，分别被判了一年多的刑期。这在景小强家属看来，属于“找人顶罪”，而背后，疑似有民警对张学智进行包庇。
2012年12月，张学智为了给景小强上访施压，阻止景小强民事诉讼，将景小强公司打砸，汽车损毁。图为破坏情况及公安出警情形。受访者提供
北关区检察院于2014年向北关区公安分局作出的一份《纠正违法通知书》内容显示，在张学智涉嫌非法拘禁一案中，两名民警调取了相关监控视频，但监控极其不完整，其中三个时间段的内容，是完全缺失的。
张学智逃过了这一劫，却没有逃过下一劫。2017年，他因行贿罪，被判有期徒刑7年6个月；2018年，又因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被判9年刑期，两罪叠加，决定执行刑期16年6个月。
数年后，罪犯张学智摇身一变，又成了景小强涉黑案的“被害人”。公诉机关指控，景小强通过滋扰、恐吓等非法手段向“被害人”张学智要钱，严重影响了张学智的正常生活。
“如果景小强真是黑老大，张学智有那么大胆子绑架他吗？”景小强家属说，景小强这个“黑老大”，做得可太窝囊了，被人绑架打伤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幕后主使逍遥法外，甚至“沦落”到通过信访方式来维权。
此外，公诉机关还认定，景小强黑社会团伙是在景小强遭到张学智的人绑架、打成轻伤这一年形成的。景小强家属认为，这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03
未捕先知？被抓前两年被二审法官电视宣布涉黑
2018年9月，河南卫视播报了《河南扫黑典型案例：安阳张新芳团伙覆灭记》的新闻。该则新闻显示，安阳涉黑团伙“头目”张新芳被判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二审获刑20年。
这原本是一篇常规的政法新闻报道，但其中的几句话，却在安阳当地引起了轩然大波：
“张新芳涉黑团伙的覆灭始于一年前的群众举报。2017年4月23日，林州市公安局接到安阳市打黑办转省公安厅批转群众举报线索，多名群众举报景小强、张新芳、王天喜等人以投资担保为名进行非法融资、放高利贷等违法犯罪，指定林州市公安局侦办。”
景小强家属说，已经审结的张新芳涉黑案件中，莫名其妙在新闻报道里出现了“景小强”的名字。
景小强被抓前两年，当地司法机关人员在电视新闻宣布景小强涉黑。（图据网络）
“新闻播报的2018年9月，景小强还是一个完全自由的身份，没有被追究任何刑事责任。他根本不认识张新芳，张新芳的判决书里，也没有提到景小强参与张新芳团伙犯罪。”景小强家属说，任何人未经司法判决，不得被认定为“有罪”，但安阳司法机关却在景小强没有被指控任何犯罪的情形下，就将其塞入他人的涉黑案件中。
看到新闻后景小强非常气愤，本打算以“诽谤”起诉电视台，但到河南电视台新闻部了解情况获悉，他们是根据安阳中院提供的通稿，一字不动进行播报；景小强后来放弃了起诉。“他想来想去，怕得罪了法院，以后在诉讼中对自己不利，只好忍气吞声。”
在电视新闻中宣读涉景小强内容的，是安阳中院刑二庭审判员王中强。
景小强家属认为，王中强法官此举明显不妥，是典型的“未捕先知”，是在“预测黑社会犯罪”。但这位王中强法官，如今又担任了景小强涉黑案的二审主审法官。“王中强在该案中存在‘未审先判’的嫌疑，根本不适宜审理景小强案，应当回避该案审理。”
景小强家属还介绍，目前的二审阶段，以王中强法官为代表的合议庭，违反法律规定，大概率决定对该案不予开庭审理，正反复向辩护律师追要辩护词，“我们家属虽极为失望且愤怒，但并不意外。因为在五年前，王中强法官在没有任何证据时，已经在心里认定景小强是黑社会了。”
04
75岁女住持再入红尘为儿喊冤
景小强二审辩护人吴丹红指出，景小强案源于民间借贷失信人借“扫黑除恶”之名进行恶意控告，企图逃避债务，通过公安机关疲劳审讯、非法取证、程序违法等，罗织了近十个证据和事实都存在严重矛盾的罪名。
“在涉黑‘四大特征’均严重欠缺的前提下，无视民营企业正常生产经营活动，把公安机关曾多次认定不构成犯罪的案件重新包装，上纲上线，拔高凑数为重大涉黑案件，对景小强顶格重判，造成了极坏的社会效果。”
吴丹红表示，该案受害人全都是债务人，无一普通百姓，全案唯一的一起轻伤案多年前已被判刑，“全案证据链严重缺失，一审判决全依靠被害人单一口供。故该案一审律师认为全案无罪，做了无罪辩护。”
笔者注意到，该案一审时，辩护律师强调，景鼎公司的员工随时可以离开，根本不具备“黑社会性质组织”的严密性；景鼎公司开展一对一借贷业务，合同均系双方自愿签署，景鼎公司甚至要在借款人违约时自行垫付利息和本金，催收时难免发生口角争斗，但结合全案来看，仅有一起因催收导致的轻伤，不符合黑社会性质组织以暴力为基本犯罪手段的特征。
辩护律师的意见，未被一审审理机关林州市法院采纳。2023年1月，景小强被重判，获刑25年。
景小强的家属一直在喊冤，包括她的母亲申先芹。申先芹今年已经75岁了，她如今叫“界空”。早在1986年，这名虔诚的佛教徒就已正式出家为尼；那时，景小强才11岁。
如今，界空师太是安阳市龙泉禅寺的住持，同时担任安阳市佛教协会副秘书长、安阳市龙安区政协委员等。
坐落于安阳龙泉镇的龙泉禅寺，是一座始建于隋朝时期的千年古刹。多年的风雨侵蚀和战乱摧残后，龙泉禅寺曾数度成为废墟。2009年，界空师太来到龙泉禅寺，筹建比丘道场。
界空师太说，三十多年来，她长伴青灯古佛，早已不问世事，与儿子的交集，无非是他偶尔来到寺里捐献一些香火钱。
“我一直教育景小强，做人不能昧良心，不能坑害老百姓，善恶有因果。”界空师太说，景小强和他的景鼎公司从事集资放贷时，也的确从未坑过出资百姓一分钱，“出现有借款人赖账的行为，都是由景鼎公司在承担，百姓投资的风险被化解到最小。”
界空师太的政协委员出席证。受访者提供
如今的界空师太为了救子、救因其子受连累者，不得不往各级各部门寄送控告材料。她说，举报景小强的人员绝非“善类”，都是想利用将景小强打成涉黑人员，达到自己的赖账目的。
“我们是法治社会，不是老赖买通个别政法人员后就能随意制造冤假错案。”界空师太说，否则，她只能在自己的余生，为伸冤抗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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