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95后大厂女生裸辞开麻将馆当保洁”上了热搜，这个词条汇集了众多吸引眼球的要素，“日工作三小时月入三万”的副标题更是引人遐想。
实际上，这只是当事人小李的个人选择，她在形势变幻的大时代里努力寻找自己的出路，也有幸获得了父母坚定的支持。但从大厂到棋牌室，并不意味着躺着赚钱，离开熟悉的打工环境独自创业，有营收的焦虑，有对未来的迷茫，也有社恐人要不断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压力，这件事并不简单。
而在最近媒体的叙事里，还有“95后夫妻经营小吃摊一夜收入9000元”“95后女生毕业后收破烂月入过万”“95后大厂裸辞卖盒饭月挣四万”，这些特殊的个体案例被拿出来大肆渲染，背后的原因值得我们深思。
从大厂员工到个体户，小李只不过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很多年轻人在她的经历中看到了生活更多的可能性——至少我们还年轻，还有尝试和选择的机会。
以下是小李的自述：
文 | 曹婷婷
编辑 | 赵磊 金匝
运营 | 刘璇
开麻将馆，月入三万
前段时间，我从互联网大厂离职开自助棋牌室的事上了热搜，那天我在家大喊，妈我上热搜了！我妈问我，热搜是什么？
新闻上说我每天工作3小时，月入3万。这其实是标题党。3小时只是打扫卫生的时间。通常，前一天晚上我要查看第二天上午的订单，上午八九点去打扫卫生，赶在中午客人来之前结束。下午我会做做运营工作，比如发小红书，或者拍拍视频，这些时间是不固定的。
3万也只是营业额，刨去每个月1.25万的房租，近3000元的电费，再扣除线上平台的入驻费以及一些杂费，每个月的利润只剩下一万出头，和我在大厂工作时的税后收入差不多。
我是杭州本地人，之前在网易工作过，2021年底去了一家新公司，并不是直接从大厂离开去创业。去年五月，我还在职的时候，就开始考虑做副业。线上小酒馆、花店之类的都了解过，但我都不感兴趣。有一天和朋友去自助茶室玩，觉得这种模式挺好，我本身也很喜欢玩麻将，就想着能不能结合一下，搞一个自助棋牌室，上网一搜，发现还真有人在做。
我很了解爱打麻将的人需要什么，尤其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打麻将是一个社交场景，和朋友们一边聊天一边打牌，度过一段悠闲的时光，赢钱反而不是最重要的。现在的年轻人大多社恐，自助棋牌室不需要打电话问有没有房间，来了也不用面对服务人员，自助操作非常方便，价格也透明，不用担心被额外收取茶水费什么的，会比传统的棋牌室更有吸引力。
所以我最开始就打算做一个针对年轻人的店，比如在装修上可以突出一下这种年轻化的风格，在营销上也可以运用我的互联网思维，在小红书、抖音之类的地方做宣传。
为了证明我的想法可行，我先去联系了几家做自助预约系统的厂家，这些系统操作简单，顾客通过小程序或者美团线上下单，选择包间并自定义时长。每产生一个订单，我都能看到它的起止时间、消费金额，这些数据能帮助我决策。棋牌室搭载这套系统，让这桩陌生的生意变得很容易上手，开店成了一件可控的事情。
我还在网上找到一位同样计划开棋牌室的长春大哥请教经验，对方把我拉进了一个群，群里几百人，全是开棋牌室的。大家在里面分享关于开棋牌室的各种信息，小到店里小零食的链接，大到和客人发生冲突如何处理。
经过近一个月的调研，我写了一份《无人自助棋牌室创业计划书》，人手一份发给投资人——我的爸妈。一开始，父母对于我喜欢打麻将这件事确实觉得很惊讶，他们也提醒我不能上瘾。等到我要开这家棋牌室，把完整的计划书给他们看了，他们就开始夸我了，说其他人打麻将又上瘾又输钱，我们小孩打着打着还能创业。我妈当时还没看计划书的内容，她就决定支持我了。
原本开店的预算是20万，后来不得不提高到30万，其中父母支持了20万。一上来，房租就花了10万（押2付6），装修花了8万，棋牌设备3万、空调新风2万、家具1万。
很多花费真的想不到。比如给每个房间装烟雾报警器。场地原本是个大开间，被重新隔开后，有的房间有烟雾报警器，有的没有，这让我觉得很难受，就干脆都装上。现在人工费很贵，买一个灯50元，安装费要200元，杂七杂八加在一起，超过30万真的轻轻松松。
装修其实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全程我一个人独立负责。那段时间，我睡醒了就开始想今天的进度，想需要准备哪些东西，再做笔记记录。一个半月的时间瘦了10斤，我还蛮开心的，之前怎么跟着刘畊宏跳都瘦不下来，算是意外之喜。
▲小李装修棋牌室时试色。图 / 受访者提供
反而是开始经营后，会有一些与人相处上的困惑。有个词叫社交牛杂症，说的是对熟悉的人社牛，对陌生人社恐，我觉得我就属于这种人。在互联网公司，遇到的都是跟你差不多的人，现在出来创业，感觉自己真的进入了社会的大染缸，会面对完全不同的人，要与他们相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现在开店，线上我是十级活跃选手，线下就比较容易社恐发作。比如我人明明在店里，听到客人可能有一些操作上的疑问，我不太能主动上前提供帮助，就装作自己也是顾客。也因为这种社恐，甚至错失过已经到店的客人。有一次，店里的包间暂时都满了，有一波客人已经到了店里，发现约不上，他们就走了。我当时其实也在大厅，但没有主动上前招呼。后来想想，虽然暂时没房间了，要一个联系方式也好，毕竟人都已经到店了，转化是更容易的，但我却没有抓住机会。
不过因为是自助棋牌室，除了打扫卫生，大部分时间我不用待在店里。顾客直接线上下单，自助进店消费和离店，全程基本不需要我在场，还是挺适合我的。
离职创业开棋牌室的事情，前段时间上了新闻和热搜。我第一时间给父母打了预防针，跟他们说，你们看到负面评论的时候千万不要去回复或者特别在意。后来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客厅，一起看了看新闻下的留言。新闻里当时提到说“20万打水漂也没有关系”，我爸妈开始争论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他们都觉得是自己说的，在比谁更支持我。
我26岁的时候开了这家自助棋牌室，我爸爸在他26岁的时候，也搞过副业，他喜欢音乐，就开了一家舞厅，所以对于我辞掉稳定的工作来创业，他们一直很支持。他们还会帮我向外人解释，说这跟小区门口那种麻将馆不一样，是全自动的，还要做很多线上的运营工作。不理解的声音没有直接传到我这里。
▲ 小李的父亲帮忙组装棋牌室的柜子。图 / 受访者提供
逃离互联网
上热搜之后，有一些客人会跟我说看到新闻了，想过来玩一下，不过客流量总体上没有太大变化。其实在这之前，我运营的棋牌室自媒体账号也出过几次爆款，有上万的点赞量，每次发出后，就会有很多人联系我，想来店里看看。
我觉得，线上运营能力，就是我开棋牌室的核心竞争力。目前来说，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日常棋牌室的运营，除了线上做自媒体账号，我还会策划一些线下的到店活动，比如圣诞节开盲袋抽免单、麻将比赛等。这部分工作对我来说并不困难，而且真的实现了引流增收的效果，也会让我很有成就感。
▲小李开的自助棋牌室内部。图 / 受访者提供
可以说，这些能力也是我在互联网行业积累下来的。
我从2017年就去网易实习了，后来顺利转正，先是做视频剪辑，后来转岗到运营，负责K12课程的客户运营转化。那时候觉得这是一份非常体面，又能快速成长，也不容易失业的工作。但工作时间长了，就发现模式很固定。我开始对写周报感到厌倦，因为你会发现做的事情在重复，却要写出不同的结论和观点，不然就显得这周没做事。
工作上还很难发挥自己的主动性。比如你有一个新想法，也不能马上去执行，你要考虑到跟这件事情有关的每一个人，要去说服他们，做向上和向下的管理。流程繁琐，到最后就觉得还是不要有这个想法比较好。
在大厂工作两年后，我得了心肌炎。发病那天我在公司，刚吃过午饭回到工位，突然就觉得胸闷气短，呼吸不畅，必须要大口呼吸才能缓解，心跳还特别快。我爸妈是医生，我赶紧给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来接我去医院。
到医院抽血，就发现一个指标高到吓人，医生直接说这是比较危险的状态。当时我记得特别清楚，我躺在病床上，医生把我妈妈叫到外面去聊，她回来后只告诉我好好休息。我吓得一晚上没有睡好，后来等我好了，她才跟我说她当时也吓到了，医生跟她说我很危险，让她做好准备，很吓人。
这件事没有任何前兆，我家人也没有得过相关的疾病。那时候因为疫情，学生们上网课比较多。晚上九点多钟上完课，还会进行一些当天的总结，差不多10点才能下班。晚上回去可能还需要跟家长交流，凌晨一两点才能睡，早上八点就需要起床了，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当时住了几天院，每天都在睡觉，指标才恢复正常。医生了解我日常的工作状态后，给出的建议是要么换工作，要么就休息一个月。
我没有休满一个月，到半个月我就回去上班了，还再坚持了一年。当时是非常关键的时期，前期引流工作已经完成了，正要做转化。而且我刚转岗，非常希望能够做出成绩证明自己。后来，转化数据非常好，我负责的年级转化率最高，还成为了一个优秀案例，在大会上给大家分享经验，这次成果也被我写在了简历上。现在想，如果重新选择，我可能还是会提前返岗。
再后来“双减”政策出台，整个项目都不做了。项目上的人要么被裁，要么就转岗。转岗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人力那边安排的岗位，可能很多都不适合你。我的直属领导跳槽到了新的公司，我也跟着过去了。
到了新公司，工作带来的内耗还是没有变过。有时候不得不为了回应领导而做一些工作。环境也越来越卷，新媒体的门槛也越来越低，要把账号做起来，要出圈，你真的要掉很多头发。
2021年末进入新公司，2022年初就陆续开始裁员。又经历了一个非常动荡的阶段。你会发现今天还在一起吃饭的人，明天可能就收到裁员通知。速度非常快，没有准备时间，没有什么传说中的提前告知。大家到后期，甚至吃饭时都在互相分享，有没有什么好的工作机会。
连挖我过来的领导也离职了。我刚去的时候整个部门大概30人，到我离职的时候只剩下不到10个人了。身边比较熟悉的人都陆续离开公司，没有可以直接去商量的人了，当时非常没有归属感。
那段时间非常难熬。一边是裁员，一边是工作上内耗、内卷。我每天毫无感情地上班，打卡，在那儿坐一天，再回家，感觉没做什么事情，很想“躺平”。去年五月，我意识到不能全部身心放在工作上，就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副业可以做，转移一下注意力，要不然每天继续重复，状态很不好。
当时甚至特别希望自己被裁员，拿一笔赔偿，然后休息。我工作这么多年都是无缝衔接的，上一个周末加班了，下周一继续上班，就是这样的状态，非常累，特别想休息。
去年一月，我的心脏早搏次数明显增多。自从确诊心肌炎，家人时不时会给我搭搭脉象。我妈妈发现我的脉搏很明显会停一下，怀疑是早搏。去医院做了24小时动态心电图，发现早搏次数一天能达到一万多次，正常区间是在100次以内。确诊心脏早搏后，我整个人就比较崩溃，很担忧心肌炎复发，医生看了报告说这就是心肌炎后遗症。
▲ 小李的诊断报告。图 / 受访者提供
考虑了很多，我还是赶在Q4开始前鼓起勇气提了离职，没有再找新的工作。我决定把自助棋牌室从副业变成主业，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我的前同事们，也有不少人利用专业技能做副业，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自媒体账号，有人做到几万粉丝接了不少推广。有一位网易的前同事，利用互联网思维创业，做智慧鱼塘，应用数字技术养鱼，孵化鱼苗成活率提高了不少。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很神奇，我去跟他聊怎么会想到做这个项目，他说这种智慧化的东西就应该应用到一些比较接地气的方面，我觉得挺佩服的。
▲ 小李在公司工作时，雨天下班排队打车。图 / 受访者提供
另一种生活
从大厂离开自己创业，虽然自由了许多，但新的焦虑接踵而至。现在每天睁眼就是六百多块的成本，如果达不到这个营业额，我今天就是亏的。
其实做到现在，对于能赚多少，我心里是有数的。因为我开店成本比较高，虽然营业额目前还不错，每天的流水在1000元左右，但扣除成本，有时比之前上班还要差一些。
▲小李开的自助棋牌室内部。图 / 受访者提供
除了担心生意，创业后，没有了稳定的同事社交，要处理的人际关系突然复杂起来。
有一次我听说在其他棋牌室，顾客输钱太多，家人找到店里闹事，我也比较怕遇到这样的事。上次有一桌客人给我发消息，说设备洗牌太慢，影响他们打麻将，我直接去了店里当面解决，最后给了免单。顾客本身是来休闲娱乐的，情绪还是要照顾一下。后来那单的客人也成为了常客。
还有一次，几位顾客不会操作系统，招呼我过去帮忙，耽误了一点时间。一位顾客抱怨浪费了房间的时长，我原本想说手机上点了“开始”，这单就在计费了，但是前面的时间可以不算钱。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另一个顾客就“教育”我，说小姑娘你做生意不能这么计较。我就没有接话了，要是说得不好反而麻烦。后来和家人复盘，下次可以先把不算钱说在前头。
上热搜后，很多的负面评论都集中在开棋牌室是不是违法。一开始肯定跟派出所报备过了，按照相关要求布置了棋牌室环境，也办理了营业执照。满足硬性条件之外，剩下的就靠自己远程监测。通过打扫卫生，我就能知道上一桌大概接待了什么样的客人。还有交接和看监控的时候也多观察，留心有赌博风险的客人。
我遇到过玩德州扑克的顾客，这个项目也是派出所不允许的。这桌客人第一次来的时候，麻将桌没有动过，旁边的板凳全部拉到桌子一边，我一看就知道他们可能是在玩这个，调监控看到他们带了筹码箱进来，我就线上发了消息提醒。后来又看到他们的订单，我提前去店里等，等他们来了以后，鼓起勇气上去讲了不让玩德州扑克的规定。
我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很多开店的信息，一方面是营销，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帮到别人。甚至有人专门从江苏过来店里询问经验。对认真想开店的人，我会分享我的部分计划书给对方。对一些想找一个副业躺着赚钱的人，我也会劝一下，告诉他们实际情况。不过分享得多了，也有点超过我的预想，有种给自己培养竞争对手的感觉。
中介跟我说，现在杭州正在装修的自助棋牌室就有十几家，竞争越来越激烈了。
前几天有人找我，对方已经开了好几家加盟店，缺一个懂运营的人。但这种形式对我而言还是在给人打工。如果是合作形式，在没有完全信任之前，我也不会轻易去跟别人合作，我就都婉拒了。
现在，我最焦虑的还是接下来的方向问题，不知道该往哪里发力比较好。现在竞争逐渐起来了，流量也过来了，我要怎么拿捏好。我没办法做很久之后的打算，说不定什么时候整个行业就被取消了，所以我只设置了短期的目标——面对接下来逐渐激烈的竞争，先把二店开起来，做出品牌效应。最大的目标是一年半以内可以回本，同时能付得起房租。房租半年一交，马上下周我就要交下半年的房租了，交完赚的钱也差不多没了。
不过对我来说，这份创业带来的成就感能够覆盖掉焦虑的部分。更重要的是，这种焦虑能激发我的内驱力，是一种带来动力的压力，不像工作中的压力，经常让我想发泄和躺平。
创业后，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稳定平和。虽然没有赚到很多钱，但是其他方面我觉得非常满足。觉能睡够了，我也终于有了自由。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由我自己安排，我有大把的时间决定要做些什么，休息就真的是纯休息。
有一次因为两个订单时间相隔比较近，我就没有回家，在楼下车里睡了一觉。后面微信收款的声音就突然响起来了，微信到账多少多少钱，这个声音叫醒了我。有时候在家里，也会突然听见收款的声音，家人就会相视一笑。
挂在热搜上热度最高的时候，我正好出去旅游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享受现在自由的状态。
▲小李开的自助棋牌室内部。图 / 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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