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 年春天一个温暖、安静的傍晚,我和几个中国人、几个外国人一起,坐在隐藏在北京城墙后面的一个古老的花园里。黄色的玫瑰在日暮余晖中依稀可见;里面盛开着夹竹桃的巨大的花罐就像哨兵一样站立在我们周围;紫藤的清香像和煦的微风一样,一声不响地轻轻抚摸着我们的头顶。
我们的东道主是一位中国医疗改革的开拓者,他希望帮自己的美国同乡、一位知名心脏病专家了解北京文化界的一些思想。尽管招待很简单,一包香烟,几杯中国茶。但我们的东道主认为,思想交流是重点。
大家的交谈很快就转向了热门话题,那就是中国的局势。

北京是一座绿色的花园城市,住宅一般掩映在植被稠密的树木之中。
告诉我,这位来自美国的贵客说,你们经常谈论的中国内战现在进展如何?乘坐火车从上海到北京,即便是用美国的标准来衡量,我感觉也可以称得上舒适快捷。这座漂亮、古老的城市如此宁静和平,让人流连忘返,你可以永远坐在这花园里的树荫下畅想。这战争在哪儿呢?
中国很大,一位年轻的中国人说,但是,在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情,在你们的报纸上被浓缩成了几行文字,但在现实中,各种战场相隔几百英里。另外,战争也不是到处同时发生。有时候,在北京这儿也挺热闹。
这场内战持续多长时间了?
如果从反对袁世凯开始算的话,现在已经九年了;或者应该说是十四年——从武昌起义算起。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内乱,中国怎么可能还凝聚在一起,很明显地保持完整?
啊,博士,一位外国人开始插话,这儿的形势比较独特,因此,我更愿意用你们的国家来做一个想象中的类比。
试想一下,在过去九年里,位于华盛顿特区的联邦政府对于首都以外的地区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力。不仅如此,联邦政府被迫在相互争斗、思想不断变化的各位将军之间寻求妥协。再试想一下,一位空谈理论、蛊惑民心的政客在新奥尔良建立了一个独立政府,试图同一些外国势力接触,希望赢得他们的承认,同时他威胁要开启远征、惩罚位于华盛顿的联邦政府。假如西南各州,像加利福尼亚州、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都在那儿的叛将领导下宣布独立。想象一下,有两位实力超强的将军,他们之间积怨之深,难以调和,他们中间一位控制着西北各州(如华盛顿州、俄勒冈州、爱达荷州和蒙大拿州),另外一位控制着富庶的、从五大湖区到大西洋之间的东北各州。这两位将军也分别从英国和日本接受经济和军事援助。加拿大的苏维埃共和国正在鼓动年轻学生们接受红色宣传,这些观念跟新奥尔良空谈理论、蛊惑民心的观念刚好相反。这种情形持续了将近十年,对抗各方的将军们不断扩大自己的地盘,他们之间的军事冲突也越来越激烈。你把它跟这个国家情况一做类比,就可以明白这个国家的形势了。
这些内战,博士说,几个月就可能会摧垮我们的工业、商业、财政,令国家完全陷入无政府状态。在经过这么令人可怕、但又旷日持久的折磨后,中国居然没有任何陷入废墟的迹象,这怎么可能?
中国人一直是一个原始的农业民族。中国没有多少大型制造业。他们生活简单,生活范围主要集中在当地,所以,他们的生活受国内冲突影响较小。最重要的是,从历史到现在,中国人建立了一套影响深远的自治体系,这种社会治理不仅适用于省一级,也适用于县一级,甚至村庄一级。有些省份在最近几年管理混乱,常年战乱,匪患猖獗,惨不忍睹。但每个地方也都取得了一些进步,特别是在高等教育方面,学生们能够思考他们国家面临的不幸,感觉有责任改变这种凄惨的状况。山西在模范省长阎锡山的治理下,一片祥和,在推广大众教育、消除匪患、销毁鸦片、废除女人缠脚、剪掉长辫、改善卫生、铺设街道等方面都有一定进步。东北三省,在奉系张作霖的治理下,农业有所改善,通讯开始发展,外贸也在增加。尽管张作霖同皖系吴佩孚之间的战争仍在继续,但是东北三省仍然呈现富裕、繁荣的景象。

北京北面的明陵
谢谢王博士,你的解释已经帮我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了你们人民强大的韧性。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依你看,这种混乱何时能结束?又如何结束这种局面?
王博士回答道:我们中国人一直以来从我们的经典著作中汲取智慧,从历史中获取指引。我们国家以前多次处于分裂状态,但是,一般情况下,过了几十年,我们又有了一个中央政府。这一次,我相信,我们会再一次实现统一。我们大多数人民理性、勤劳,同国家资源相比,我们国债较低,在很多方面,我们都能感受到国家复兴的脉搏。我们将再次有一个中央政府,所有的人都会接受良好的教育,具有坚定的信念。但是,至于说什么时候会实现,目前没有人知道;可能很快,也可能在我们孩子这一代。
你认为政府的恢复会是通过议会制实现呢?还是需要依赖于其他力量来实现这种建设性的工作?
我们对于代议制政府的试验结果令人沮丧,我想没有人指望这个会成功,至少在一个真正具有代表性的国会产生之前,代议制政府并不现实。也许,假如形势真的糟透了,到那个时候,将会出现自发的联盟、秘密社团、学生俱乐部、农民自卫军等,随着民众强烈要求进行无私的爱国主义改革,这些力量会发挥各自的作用。但是,我真正希望的是,我们真正依赖的唯一解决方案是,我们能找到一个伟大的领导人,一个强人,一个能统一中国(如果需要的话,用大炮和刽子手的斧头来统一中国)、勇敢、有远见卓识的政治领导人,他能够建设一个现代社会,同时保存我们古老文化中珍贵的价值。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成为这样一个领导人?一个符合你愿望的人,他是否属于我们熟悉的历史人物?
王博士笑了。他们说冯玉祥将军梦想成为中国的墨索里尼,但是意大利独裁者的那种类型并不符合我的愿望。目前为止,墨索里尼摆谱东西太多,实际成就太少。但是,有另外一种现代独裁者,我们非常愿意让他成为我们的同胞,那就是穆斯塔法·凯末尔。当他那可怜的国家土耳其惨遭欧洲列强残酷地占领、肢解时,他反对堕落的苏丹王朝,在自己的乡村安纳托利亚创建了一个外国人无法接近的首都。他带领刚刚建立的军队,把惊恐万分的希腊人扔进了大海,最后兵不血刃,迫使欧洲国家撤出土耳其。穆斯塔法·凯末尔是我们想要的人。一个坚定的声音出自一个身材矮小的、有教养的博士之口。
国学门的教授和学生们在对内阁大库档案进行整理时的情形
我希望,博士说道,你们中国人很快就会出现王博士期待的强人。但在我看来,中国迈向现代化、适应现代环境的每一步都是在偏离它古老、优秀的传统文学、艺术和道德。我担心,那些不仅对你一个人,而且对于整个世界都必不可少的价值观念,在迈向现代化过程中遭到破坏。
不,博士,他像一位著名的中国哲学家,满脸笑容,欢快地舞动着自己的双手,说道,这些价值观念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将会消失。的确,革命会清扫掉一切华丽的官袍和那漂亮、极具特色的黄龙旗。它现在已经被平凡的五色旗取代。也许将来某个时候,我们会把黄龙旗和漂亮的官袍迎接回来,但是,它们将不再与帝国的权力有任何的关系。它们一定会成为另外一款服装,因为这些扔掉的宫廷袍服,就像我们现在穿的衣服一样,仍然具有清廷满族的特点,长而窄的袖子,脖颈以上带扣子。真正古老的中国古装如唐装、宋服,脖颈以上都是敞开着,长衣领、宽袖子。日本的和服是真正意义上中国古代服装的留存。假如真的有朝一日,我们恢复了绣有龙凤主题的彩色官服,那也不会是清朝的那种官服,而是更加古老的那种,是完全中国王朝的官服。
一般来说,中国的现代复兴运动一定伴随着人民对于中国古代文化强烈的兴趣,这个文化是在野蛮的元朝、清朝之前,也就是在蒙古人和满族人之前。我们希望回到周朝末年、春秋战国时代伟大哲学家那里,回到以严厉闻名的汉代治国艺术,回到文化繁荣的唐宋时代(从他们的思想中汲取智慧)。
外国人对于中国有一种误解,那就是认为,当我们接受了工程学、自然科学、医学等方面的训练,我们就接受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哲学思想、宗教以及道德观念。
必须记住,像日本人一样,我们中国人也有很强的模仿倾向。日本人在蛮夷时代,从我们这儿学到了他们最初的文化,现在也同样准备向欧美人学习。我们会倾向于利用西方的科学技术帮助我们实现物质文明,但是,我们自己令人敬仰的文化传统,我们永远也不会放弃,不会。
让我用一张简单的图画来清楚地阐述我的观点。你们见过我们古老的取暖炉吗?也就是一个大火炉,没有烟囱的那种,北京现在大多数人家里都在使用的那种?
现在试想一下,一位中国学者坐在家里写一篇哲学论文。他只有那种古老的取暖炉,整个房间都是烟味。有一天,他决定安装一个美式生铁炉,这个取暖炉有烟囱,能把烟雾排到房间外面。他得抽出一天时间,停下手头的工作,安装这个新取暖炉。新炉子装好以后,他在这个干净、无烟的房子里继续心情愉快、洋洋洒洒地写作。美式的取暖炉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哲学体系。
博士大笑了起来。他说:告诉我,你是否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人们对于国家文化,不论是现代文化,还是古代文化,都产生了新的兴趣?
当然有。由于我们废除了科举考试制度,我们已经有了新的方式研究我们的人民、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历史纪念碑。将来哪天有时间,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大学的国学门。我们刚才还在忙着整理我们从紫禁城里拿到的中国古代王朝留下的大量档案。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故事,它比任何事都能说明,在北京,人民开始对民俗产生了广泛的兴趣。我们国学门建立专门科室研究民歌以及马路上、田野里哼唱的简单曲子。几天前,我们收到了来自浙江省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书中详细列出了好几百首流行的曲子,这些曲子的收集整理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我对此深信不疑。
正在写字的小女孩
有没有可能,博士问道,这种新的精神复兴——我们都希望的——能够为世界文化做出任何新的贡献?
在这方面,历史是最好的老师。B博士,一位英国人类学家说道,在古代,中国曾经对东西方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芝加哥知名博学的汉学家贝特霍尔德·劳费尔在《中国伊朗编》一书中详细记录了从中国传到波斯、然后由波斯传到西方的24 种农产品,其中有桃树、杏树和茶叶。在东西方文明交流的过程中,也有大量植物从西方传到中国。
罗马帝国时期,漂亮的贵妇们身上穿的轻便、紧身的服装就是由来自中国的丝绸制作而成的。长久以来,只有中国人知道制作这些漂亮绸缎的秘密。拉丁文作家曾经讲述了一个神奇的故事,说丝绸是从树里找到的。
受权刊发,选自《龙与洋鬼子——一位瑞典地质学家眼中的万象中国》,[瑞典]安特生 著,李雪涛、孟晖 等译,文景&雅理出品,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1月。
一位年轻的美国汉学家,哥伦比亚大学的卡特(Thomas Francis Carter),一步一步地记录了造纸技术的进步以及印刷术是如何从中国传到西方的。因此,事实上,中国人给我们欧洲人带来了技术手段,这为欧洲宗教改革铺平了道路,也使得普通民众的思想启蒙成为可能。指南针的发明,指引我们发现了美洲;火药的发明,帮助我们推翻了中世纪封建王权的统治。在这些方面,中国人功不可没。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是西方的机械文化和工业文明,给中国复兴提供了工具。
也许有一天,开启世界新征程的重任又落在了东方人身上。今天,我们应该从中国身上学习的东西就是,历经千年,中国仍保持着民族文化的活力。在青铜器时代,古代埃及、克里特岛和美索不达米亚等地区的文明就因遭到野蛮人的破坏而中断,但是,中国人,从开天辟地之日起,连续四千余年,保持了自己文化的繁荣。这在世界上是绝无仅有的。
桌子周围曾一度出现了沉默,只有一个仆人来来回回在安静地倒茶。
从外面传来街上小贩单调的叫卖声,以及黄包车苦力急促的脚步声。在东边远处更宽的街道上,传来汽车喇叭嘟嘟的声音。古老与现代有机融合在一起,形成了北京独特的风景。
在我们这些声音柔和、充满梦想的一群人周围,沉睡着这座美丽的城市。它闪烁着元明清三大王朝的璀璨记忆,雄伟庄严,简约明了,令人敬仰;楼台殿宇,安详静美,神奇诱人,仿佛将人们带进充满希望的魔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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