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学生告老师的事多了起来。
被告发的老师,一般都不是犯了什么事,而是说错了话。这样的事,几乎每个大学都有。还好,被告发的老师,真的被抓进局子里的还不多见,但多少都会有点麻烦,轻则被停课,重则被调离教学岗位。
眼下,师德沦丧,做教师的,干坏事的也不少。那些索贿的、占女学生便宜的、学术腐败的,我倒是希望学生告一告。可惜,这样的事,多半没有人告,就是有人告,有关部门也不大在意。学生告的,同时因这种告发受到有司鼓励的,多半由于教师的言论。所以,下面谈的学生告老师,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
古代社会,师生关系属于五伦之一,算法定的伦理关系。就像儿子告发老子不能被鼓励一样,学生告发老师,也为人所不齿。虽然说,按照法律,涉及谋反事项,学生告发老师,是可以被允许的,但是真的出了这样的学生,如果不隐名埋姓的话,以后就不大好混了。好在被牵扯进谋反案里的师生毕竟不那么多,所以,师生之间,大抵遵照“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的原则,糊涂过去,即使政府,也会尽量避免人伦相残,不在这个方面较真。
所以,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时代老师告发学生的,倒是有,反过来,比较少见。老师告发学生,跟老子告发儿子相似,可以算是大义灭亲,为了效忠皇帝,偶尔来一次,也是可以的。
那个时代,伦理关系是国家的基石,基于伦理关系而产生的三纲五常,是正统的意识形态。连皇帝老子,都要通过科举建构自己跟及第士大夫之间的师生关系,固化统治,所以不怎么鼓励学生告发老师,即使碰到政治问题,也能避则避。
这个局面的被打破,是西化的功劳。洋人的师生,没有我们这种严肃的内涵,做老师的犯了事,学生举报,没有多大的心理障碍。尽管如此,从晚清到民国北洋时期,新式学堂遍地开花,但中国的传统依然强大,按马一浮先生的说法,在新学堂里,师生关系已经类似于市场交易,打铃开始,打铃结束,但学生告发老师的事,却依然罕见。
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北大出了一个思想落后的学生跟《新青年》诸位干将过不去,但也是公开争论,算不上是告发。人称五四运动“总司令”陈独秀的被捕,不是因为有人告密,而是他自己跑到公开场合去散发传单。
真正刺激出学生告老师的,还是革命。国民党一直都自称是革命党,在接受列宁主义改造之后,革命的味道已经相当纯正了。为了革命的需要,传统的伦理当然可以弃之不顾,所以,在国民党的治下,大学里出现了特务学生。
在理论上,特务学生是为了捍卫革命才存在的,但所告发的师生,都是为了另一种革命而活动的。在这种情况下,各地的大学和中学,就会出现一些因人告发而不得不离开学校的师生。这还是好的,糟的境遇,是直接进了监狱,上了断头台。
不过,在那时所谓的特务学生,其实不是学生,凡是有特殊使命的学生,根本无心学业,也完成不了学业,他们大抵是社会上的混子,被某些机构雇来,放到学校来里的。当然,这样的学生,搁在学校里,大家一看就一目了然,而且人人鄙视。所以,在那时,特务学生所起的作用并不大,除了充当打手,破坏学生运动,基本上就是累赘。国民党的党化机构训导处,当年也实际上进不到学校核心,只好在面上浮着。只有特务学生,才围着训导处转,像一块臭肉围着一群苍蝇。
严格来说,国民党统治的22年,前十几年是没有什么特务学生的,只有到了最后几年,统治面临危机,特务学生才多了起来。特务学生,也救不了党国的命。
真正意义上的学生告发举报老师,须得革命进一步深入。1949年之后,在文化教育领域,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思想改造,镇反,三反五反,肃反,反右,文革,一连串反下来,相当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大规模地学生告发老师。
那年月,老师大体略等于革命对象,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怎么可以不严格监督?告发举报,不仅有背靠背,而且面对面,剑拔弩张。以至于到了文革后期,学生告老师告上了瘾,上课稍不如意,就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中学告,小学告,大学刚一恢复,就冒出来大批的人争先恐后地告。
那年月,工农兵学员上大学,是要上、管、改,即上大学,管大学和改大学。因此,有部分的学生,横竖看什么都不顺眼。文史哲的老师被告,是家常便饭,讲的内容,动辄涉及封资修,稍有不慎,就掉到井里。连工科专业课的教授,也逃不出被告发的命运。但凡讲深一点,就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工农学生的迫害。
现在回过头来看清华大学那年月教授的回忆,感觉真是像在地狱里演滑稽戏,让人哭笑不得。
谢天谢地,这样普遍而且抽风式的学生告老师现象,总算是过去了。现在告老师的学生,大都负有特别的使命,没有这样使命的学生,出于觉悟告发老师,当然也不是没有,但毕竟少多了。
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学生告老师,表面上毁的是老师,实际上,真正被毁的是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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