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基业长青的企业往往低杠杆运行;想长期有面子,反倒要求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去执意去追求不切实际的面子。
作者:刘劲 
封图:图虫创意

咱们中国人好面子。但好面子是中国人独有的偏好吗?面子到底是什么?面子的事情比较复杂,要想理解它,我们不妨先看一下面子的变化,什么是“给面子”。
我们去买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商业交易,没有面子问题。但我们如果拿了东西,当时不用给钱,因为都是老顾客了,知根知底就是因为给了面子。如果金额小或需要打借条,是给了个小面子;如果金额大或是连借条都不用打,就是给了个大面子。
我们去看医生,如果需要挂号、排队、等待,就是市场交易,没有面子问题。如果可以用医生的休息时间单独给看一下,就给了面子。如果看完病马上需要感谢,就是个小面子;如果当时不用谢,交个朋友,就是给了个大面子。
无论买东西还是看医生,别人“给面子”,不可能是白给的。之所以说给面子,是和现货交易相比较的,实际是一种信贷关系。别人给我们面子是借的过程,面子只能暂时使用,今后都是要还的。正所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借贷关系是人和人之间协作的基础,属于普世价值。试想如果完全没有借贷关系,什么事情都需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不会产生亲密协作,也就不可能很多人组织起来做复杂的事情,建立公司、社会、国家。
面子与信贷
给面子和普通的借贷关系有什么区别?我们不妨用银行做个例子,理解下普通的借贷关系是怎么回事。
银行最基本的盈利模式无外乎从储户处借钱(储蓄),再把钱贷给要用钱的客户,比如要买房的老百姓和要扩张的企业。
银行贷款大概有两种:一种需要抵押,比如你要买个100万元的房子,银行把房子押过来,然后贷给你70万元。如果你没有能力还本付息,银行可以把房子卖了,收回本金和利息。第二种不要抵押,靠的是你的实力和信誉。银行通过对你的财务状况、工作状况、健康状况、家庭状况、社会状况等进行分析,可以给你无抵押的信用额度。有了信用额度,你就可以先花钱,以后再还。当然,你如果还不起,银行也一定会通过法律手段强迫你尽力把钱还上。
不难看出,对银行来说,信用贷款比抵押贷款的风险更大,因此更加谨慎,给你的信用额度会更小,银行收取的利率也更高。
和以上两种最基础的借贷关系相比,给面子显然不牵扯实物抵押,而与信用贷款更相似。给面子和信用贷款的区别,在于后者有白纸黑字的法律合约为保障;而给面子的基础只是两人间的君子协定,往往既没有字据,也没有见证人,甚至根本就没有谈判过程,属于隐性合约;出了问题不能用法律手段解决。
一个人如果违反两人间的君子协定,或者不借(给面子)、或者不还(还人情),受损一方的惩戒措施只有两个:要不在将来取消对对方的“信用额度”,不再给对方面子,要不就把这种违约行为广而告之,从而使对方产生声誉上的损失。
所以,有名气的人、公众人物,由于违约成本很高,面子就更大。反过来,平头老百姓,没有名声拖累,面子也会更小。既然给面子类似于信用贷款,面子本身当然就是“信用额度”。面子的大小,相当于信用额度的大小。
在信贷关系中,信用额度的决定因素有两个,一是还款能力,一是还款意愿。同样,面子的大小由实力和声誉决定。
实力的决定因素有很多,财富只是其中一个,此外还包括官职、职称、社会地位、社会关系等,都是些能调动社会资源、影响他人的资产。其中,由于社会地位和社会关系直接决定一个人的社会影响面,和面子的两个决定因素同时相关,所以这些“虚的”东西反倒比财富更能带来面子。
对大多数人来说,声誉是一个只能定义到小范围的概念:一般人没有全球声誉、全国声誉、全省声誉,甚至全市声誉;往往只有亲朋中的声誉、同事中的声誉、同学圈中的声誉、同乡中的声誉等。
因此,在大的或是人员构成是暂短、临时、多变的社群中,由于声誉的影响有限,面子不起作用。只有在小的、并能长期保持稳定的社群中,面子才起到重要作用。
好面子的动因
由于面子和信用额度的高度相似性,不难看出,人们好面子一个主要原因,在于面子是一种杠杆,可以让人们做比自己实力更大的事情。公司为了更高速的发展,可以加杠杆,到银行借钱,到资本市场举债,或者让供应商垫资,这样一块钱能干几块钱的事。
一个面子大的人,同样可以对自己的实力进行扩充,可以获得更多更精确的信息,得到更多更好的机会,做更多更大的事情。能力可以扩充是因为别人给面子。
人们好面子的第二个原因是面子,并非纯粹因为金钱关系。银行把钱贷给你,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有了方便,银行赚了利息。
但朋友给你面子,不仅是他帮了你的忙,也是表达他对你的重视和爱戴,是感情上的事。这种感情上的享受属于人间最美好的事情,很少有人会不乐于其中。所以,人们互相给面子,不仅仅是建立相互的信誉关系,也是在强化互相的感情纽带。
由于一个人获得的面子由自己的实力和声誉决定,实力和声誉又是决定一个人社会地位的主要因素。人们往往会在思维中把面子和社会地位模糊地等同起来。所以“给面子”就是“看得起我”,“不给面子”就是“狗眼看人低”。
人们好面子的第三个原因,实际是人们需要捍卫自己在社会中的相对地位。但我们必须看到,面子和社会地位的本质区别:前者只牵扯到甲乙双方,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后者出于社会的整体评价体系,属于共性的东西。
社会地位高的人,一般面子也大,但也可能有人不买他的账,不给他面子。同样,社会地位低的人,一般面子也小,但在某些人眼里却有崇高地位。比如我们的父母,无论在社会中贵贱高低,他们在我们心中占据最高地位。父母的面子一定要给。
有面子当然好,但维护面子是有代价的。从银行借了钱,只有按时还本付息,才能保持信用额度。同样,要维护一个大的面子,就必须在人前显示实力,保持声誉。这些都需要真金白银的付出,光忽悠是不行的。当实力受损时,原来能做的事情做不到了,要维持曾经的面子就会很困难。
面子是杠杆,但杠杆也是把双刃剑。如果基本面好,杠杆能给企业带来比基本面更大的回报;如果基本面不好,杠杆可以让企业迅速倒闭。同样,一个人如果总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同样也有入不敷出、崩盘的危险性。
过分自信的人、雄心勃勃的人或是喜欢攀比的人,最容易对面子上瘾,往往会在实力不允许的情况下追求过大的面子。过分自信的人是因为错估自己的实力,雄心勃勃的人是因为面子带来的杠杆效应,喜欢攀比的人是因为面子和社会地位的心理等同。在实力无法支撑的情况下,他们会活得很累。
为撑起面子,自己就不得不付出实力无法支撑的资源来维持实力爆棚的表象,从而造成实力的进一步损耗。实力不济的情况下,虽然撑得过初一,但撑不到十五,最后总有一天,可能造成实力和面子的同时崩塌,就像企业破产一样。
所以,面子本身是个好东西,没有面子的人在社会上寸步难行。但长期看,面子和杠杆类似,实力和声誉决定其大小。只有面子和实力适度匹配,才有益处。
能基业长青的企业往往低杠杆运行;想长期有面子,反倒要求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去执意去追求不切实际的面子。
(作者系长江商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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