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100个韩裔领养者的访谈  
SideXSide 导演访谈 
采访者:Jay Ho 
The Korea Society艺术和文化高级总监  )
被访者:Glenn Morey 
(SideXSide项目导演)
Side by Side项目是导演Glenn和他的妻子Julie制作的100个韩裔领养者的访谈故事。
项目于2013年启动,2020结束,花了7年时间,一共做了100个人物访谈,包括导演自己Glenn Morey,采访对象涵盖7个国家,16个城市,一共有6种语言,年龄从18岁到70多岁,每个访谈大概20多分钟到50多分钟不等,剪辑后的单个访谈加起来,总时长一共21个小时。
作为这个项目的导演和制片人的Glenn 和Julie两口子,从80年代开始就既是工作伙伴,也是生活伴侣。更早之前Glenn在广告行业工作,拍过一些商业广告。
他们俩刚开始启动的时候,并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和怎么做,也没想过做短片,现在大家看到的最后成片的那个38分钟最终版也不是他们一开始就想到的。Glenn说,虽然他自己也是被领养者,但是对于其他领养者的故事并不熟悉。最早在Denver采了8个,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要加入,最后一口气做了100个。
Glenn最终剪辑出来了2个版本的短片,一个38分钟的,给大众观看的,这个版本里选择了9个人物的访谈;另一个16分钟,给纽约时报的,配有韩语字幕,加上一组总时长4个半小时的12个人物访谈的装置,在纽约现代艺术馆做了一个展览。
(我先看了38分钟的那个纪录片,然后又看了几个单个人的采访故事,不到一周时间,我就完全不记得前面那个38分钟片子里到底讲了什么。包括Glenn分主题剪辑的另外几组小短片,我也看了2、3个,最后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反倒是每一个个体的故事的内容深深印到心里了,总萦绕在脑海里,让人咀嚼回味。故事比观点更容易让人记住,有故事的人物更容易打动人的内心,观点走脑不走心。)
怎么找到这99个采访对象,同时让他们如此敞开讲述这么私密和有深度的生命故事?有没有设计一些问题?谁来做的采访?我看的时候非常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所有的采访都非常私密和坦诚,按照已知经验,一定会提前做很多功课才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但是Glenn的回答让我很意外。
他说,他没去找任何人,这些故事都是自己找过来的。Glenn在社交平台上发了一条很短的信息,说要找韩裔被领养者,并留下了电话号码,然后很多人看到这条信息后打过来电话,然后Glenn就选了一些领养者比较集中的城市,丹佛、纽约、西雅图、巴黎、墨尔本,阿姆斯特丹等等。
Glenn说,他都来者不拒,不跟任何一个人说NO。 他认为,这些人非常敞开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分享过他们的领养故事,有的甚至有的连家人都很少讲。这些访谈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像个人自白或者叙事疗愈。每个访谈的画面,Glenn没有打名字或其他任何个人信息,他认为这样可以保护这些访谈对象的隐私和安全。
最让我意外的是,Glenn说,他并没有提前准备任何具体问题给他的采访对象,而且拍摄前,很多人,他从来没有见过,直到录棚时才第一次见到。在拍摄之前,他告诉这些人一些大概的框框,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把他们认为跟领养相关的重要事件,按照时间的顺序讲出来,从早期的记忆和信息开始,如何被领养,以及在新家庭的成长,到青少年时期,进入成年后,到现在被拍摄的这一刻,讲述时间一小时左右。
访谈拍摄最后用的构图,类似证件照的格式,背景是纯白色的,人就只有上半身,整个画面是竖版的。Jay说,整个画面看起来就跟护照照片一样,她问Glenn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是希望用这样极简的方式来减少观看时候的分心吗?或者是想匹配这些被领养者当年出国时候的护照证件的模样?
Glenn回答说,让100个人被定格在一个纯白背景中,讲述他们的领养故事,no judgement or assumption,是希望体现一个平等,他用的词是democratic。他说,Everyone is equal.  每个人的位置、家庭、周遭环境都不重要,只有他们的故事是最重要的(Their stories matter)。
Glenn认为没有一个单一的个体故事可以让我们完全理解这60多年的韩国领养史。“The Danger of a Single Story”(单一故事的危险)——他提到一个尼日利亚裔的美国女权主义作家Chimamanda Ngozi Adichie的观点。他说这个说法对他影响很大。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资料,不太喜欢这个女权作家,感觉有点过于放大所有种族的概念。所谓单一故事的危险,我不太同意Glenn的这个看法,纪录片本身就是很主观的,如果照着“单一故事是危险的”逻辑,我们不能做任何一个单一个体的故事,我们需要做那个个体背后所有人的故事,这本身就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悖论。而且不做任何判断,不做任何假设,不对任何一个人说“不”,这在做片子过程中基本是不可能的,背后隐含了某种媚俗的虚伪。这不做那不做,只是意味着放弃取舍,放弃做选择,导演或制作人最重要的一个工作职责,是需要在制作过程中不断取舍做决定做选择,故事不是说明文,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每一点都涵盖到。做出取舍的背后,是你很清楚你到底要表达什么。但是这种纯白背景的证件照格式的构图,让电影的形式变得很独特,这样的别出心裁,我很喜欢。)
Glenn提到的一个数字,他说,从1950年代末到现在,有18万(我了解到的数字是20万)从韩国被领养到海外的adoptees。最早期是战后孤儿,浩德在里面起非常关键的作用。可以不夸张的讲,浩德几乎就是国际领养的引擎。在50年代领养的韩裔弃婴基本都是先直飞到俄亥俄州,浩德创始人所在的居住地。90年代开始,中国开始陆续参与国际领养,2000—2010是中国领养的高峰。

【背景小知识】
韩国战争后将儿童送养海外过程里,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人物正是哈里·霍尔特和贝尔莎·霍尔特夫妇。原本只是生活在美国俄勒冈州普通农民的霍尔特夫妇,深受社会福利机构-世界宣明会(World Vision)鲍勃·皮尔斯牧师的演讲感动,决心帮助韩国混血儿童。对霍尔特夫妇而言,领养韩国儿童是基于宗教信仰。
在美国,《难民救助法》成为韩国战争后领养韩国儿童的依据。1953年援引《难民救助法》第五项规定,决定“向符合未满10岁条件的孤儿,发放4000份特别非配额签证”。如此,韩国儿童的领养移民成为可能。当时《难民救助法》规定,每个家庭最多只能收养两名儿童。哈里·霍尔特通过世界宣明会表示,他自己将收养8名韩国儿童。当时世界宣明会还给俄勒冈州上议院议员写信,请求议会为霍尔特夫妇通过特别法。这位上议院议员在艾森豪威尔总统面前的一次演讲中主张,“对生活在韩国这样荒废苦痛之地的8个小孩子来说,哪里会有比给他们美国的安全与慰藉更加高贵和无私的事?”美国议会为霍尔特夫妇通过了特别法。霍尔特于1955年10月14日,带着包括自己领养的8名在内的12名韩国孩子,走下美国波特兰机场。
以这件事为契机,霍尔特于1956年成立“Holt养子会”,负责美国领养手续和相关事务支持。他在韩国运营大型孤儿院和婴儿院,1956年12月开始,会每隔3,4个月为输送领养儿童包机运送。即便是现在,Holt儿童福利会仍然在韩国进行海外领养业务。
李承晚政府与霍尔特合作产生的海外领养方式正是“代理领养”。养父母无需来到领养儿童出生国,代理人(领养机构)代办儿童在出生国所有手续并将其移交给养父母。这种方式在此前海外领养中未曾出现。
——摘自《韩国海外领养65周年》(2017) 
翻译:ZhangzhangJansori

Jay:在这100个领养者的故事里,能提炼出什么共同点吗?
Glenn: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这些领养者的故事确实有一些共同点,但是我的回答会让每个人都不高兴,这也是我在一些希望欢快对话的交流场合不太受欢迎的原因。
答案是,我发现他们所有跟领养经验相关的都是惊人的痛苦,不管他们是在经历各种生活挣扎还是他们在家庭生活或事业上取得巨大成就,这些领养者在讲述他们的领养经历时是很痛苦的,痛苦的记忆,痛苦的经历,而且这些痛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减少。
我们都知道,痛苦是艰难的。著有小说The Color Purple的黑人女作家Alice Walker说,“在巨大的痛苦中往往都有一份礼物(In great pain there is often a gift)”,这是思考生命和生命中的痛苦的一种特别美和喜乐的方式,但是在你看见和理解这个礼物之前,痛苦是难以忍受的。处理这些痛苦是艰难的,与这些痛苦和解也很难。只有你穿越过了这些痛苦,才能真正理解这份礼物。
(关于痛苦和礼物的转化,我很认同的这种说法。去网上搜了下Alice Walker, 不是我喜欢的作家。过于强调自己肤色和女权的作家,我实在没法拿掉我的偏见。Thomas Sowell,那么棒的经济学家,著作等身,对美国及社会问题有极深的洞见,但是我从没听到过他在任何场合强调过自己的黑人肤色。)
Jay:我知道你讨厌被别人问所有这些故事里有什么共同点,但是我在看最后那个38分钟的纪录片时,我注意到有四个话题,他们都谈到了,包括,他们跟领养家庭看起来与众不同的外貌,他们找到了那些跟韩裔领养有关的各种社团组织,他们痛苦和悲伤的被遗弃以及他们是怎么被放弃掉的,还有他们返回韩国或者他们希望返回韩国的愿望。
先说说他们的外貌问题,对于不同人种,不同民族,不同国家之间的领养,被领养者看起来跟他的新家庭外貌上特别不一样, 因为外貌的原因,他们从小就知道跟他们的父母不一样吗?这是你在采访中听到比较普遍的话题吗,
Glenn:首先,显而易见的是,我们是韩国人,我们从小在非韩国人家庭,或者说大部分在白人家庭里长大,对我们来讲,真正的问题是,我们是怎么学会了成为韩国人的,我们是如何学会坦然面对自己的,我们是怎么学会身为一个韩国人而有自豪感的,我们怎么学会从一个文化的角度是成为亚裔美国人的…所有这些总而言之,用我一个朋友提到的一个词,就是自我种族化self racialization 。他称之为当没人教你的时候,你自己种族化自己。另一个方面,更多的是关乎亲情(亲属关系)。
人种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实际上比人种原因更深,自我认同深深植根于你的家庭故事。就我自己而言,我从来就没觉得我是我家庭故事的一部分。Morey家族的几代人可以追溯到早期的美国殖民地,但是那些家庭故事没有解释我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孩子,青春期,少年,青年,以及进入成年,它们很大程度上跟我的经历无关。
在我生活和工作的这几十年,都是以白人占大多数社会和职场上,我看着镜子里这张60岁的韩国老男人的脸,跟我认识的谁都不像,我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的眼睛或受或微笑或大笑,我不知道我亲生父母的名字,或者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也不知他们的故事,或我怎么以一个跟他们长得相像的韩国人来到这个世上的。
我人生的大部分时候都无法逃避这些感受,就是我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绝大部分领养者都有这样的感受,直到他们足够幸运或足够命好见到他们的亲生父母,和他们的亲生父母团聚。
Jay: 不是所有领养者最后都能找到他们的亲生家庭,对这些领养者来讲,找到他们的亲生家庭到底有多重要?知道或者亲生家庭的情况,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领养者了解过去发生了什么感觉对他们的自我认知是不是多点帮助,让他们对于他们到底来自何处是不是会有更具体的认知?
Glenn: 对于很多领养者来说,最好是了解这些,我们有觉知,我们也谨慎,我们也害怕可能最后会找到的结果。但是对大多数领养者,不是所有的领养者,最好是了解他的亲生家庭。
你听了这100个故事,你肯定也知道,这些领养者都尝试过去找他们的亲生父母或亲生家庭,这个寻找的过程充满危险,你找到的结果可能不好,可能孩子或者婴儿从小就被送到孤儿院,变成可领养的对象,战争地缘政治不是什么好事,父母其中一个或双双死亡不是什么好事,严重忽略或虐待也不是什么好事,极端的贫穷,对单亲妈妈的羞辱和偏见,对混血孩子的偏执,对家庭保护的缺失,婴幼儿和孩子的分离导致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新的不同的主要照顾者….没有一件事是好的。
就我自己,生下来2周就被遗弃,在1960年冬天的首尔街道,没有任何纸条或解释,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
尽管主流的大众叙事称国际领养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和美妙的方式去组建新的家庭,这不是故事的全部。这没有包含领养的复杂性。这也是为什么不能把国际领养描述成就是简单的好,和我们这些领养者无法认为领养就是简单的好。
就像有一个人问我,在这100个领养的案例中,有多少好的领养,有多少是坏的领养?包括有的人质疑我,为什么不呈现幸福的(领养)故事?我想告诉这些人的是,你们不能简化我们的经历和我们的领养叙事而把它变成某种童话。
当然,我们的故事还有另外一些部分,有生气的活着,有安全感,成为有爱家庭的一部分的,健康的,受过良好教育的,有一份好工作,成家立业的…这些都是向好的,跟那些条件不是很好的领养者相比,跟那些因为年龄大了没被领养终身生活中孤儿院的相比, 我们是非常幸运的。
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只知道这些好的部分,而去宣称这些孩子的生命从领养开始,并宣告自己色盲,不考虑现实生活中的原生家庭缺失、种族、异化(疏离)以及跨种族收养等问题,并去忽略有些领养家庭的被证实的不健康和虐待行为,如果你可以对所有这些都视而不见, 一个童话般的幸福的领养故事是存在的。
被领养者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跟这些不好的部分相处,他们学会不去展示它们,也不去想它们。

【背景小知识】
韩国的国际领养应该是世界上开始最早的,1976年韩国就有国际领养特别法出台。1998年10月,韩国总统金大中邀请来自8个国家的29名成年韩国被收养者在青瓦台举行私人会晤。会面期间,他公开为韩国无法抚养他们而道歉。
“我成为总统已经八个月了。 这期间,我认识了无数人。 但今天与大家的会面对我个人来说是最有意义和最感人的一次会面。 看着你们,我为这样有成就的成年人感到骄傲,但同时也为你们所遭受的所有痛苦感到无比的遗憾。 这些年来,约有 20 万韩国儿童被收养到美国、加拿大和许多欧洲国家。 想到我们不能自己抚养你,不得不把你送去国外收养,我感到很痛苦。”
——Kim Dae-jung, Kim Dae-jung's Apology to 29 Korean Adopteres in 1998, Yngvesson (2010)

Jay: 相比较瑞典、荷兰等一些欧洲国家,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有更多的人种混合,我想知道,从韩国被领养到欧洲,和被领养到美国的被领养者的故事和想法会有什么不一样吗?或者,你注意到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了吗?

Glenn:答案是,没有什么不一样。因为被领养到美国的韩国孩子大多生活在比较同质的环境中,也就是白人社区里,在他们的成长环境里,很少见到亚裔,或者其他的领养孩子。所以这些在美国长大的领养者的经历跟在欧洲的没有什么两样。我只说英语,欧洲国家的采访都是后期翻译出来变成文字,我看这些翻译文字的时候,感觉不出来这个是荷兰的,或者那个是澳大利亚的。
Jay:有观众注意到100个采访对象中,女性被领养者是男性的两倍以上。这是什么原因?
Glenn:可能是因为这些男性被领养者他们害怕在镜头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而他们一直在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并试图让自己在生活中看起来不那么明显。我这么讲,其实是说的我自己,在42岁之前的我就是这样的。有N多年没有任何人有可能把我置于摄像机前,谈论自己的韩裔身份,谈论自己的领养身份。
Jay:你是怎么把自己变成第100个被访谈对象的?
Glenn:当我特别年轻的时候,我是很不情愿跟任何谈论作为韩国人,和被领养这些东西的。当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在科罗拉多州利特尔顿,丹佛的郊区,我遭遇过种族歧视和校园霸凌。我记得特别清楚,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回到家后,告诉我妈发生了什么,结果我妈说,下一次,你就告诉他们,你是苏格兰人。因为我们Morey家族是苏格兰的,你是Morey家的。即便我那会就4、5岁,我很清楚这不是什么有用的主意。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他们讲这些。
但是,实际上,我开始习惯用我父母的方式来看我自己,不是作为一个韩国人,而是作为一个家庭成员。只要有人提起这个话题,我反应很防御,基本上,在我成长过程都这样,一直到成年后也是如此,直到我40多岁的时候,做了一个片子,关于各种不同种族的人在美国的经历。诡异的是,我在那之前都没想太多这些事情,就是很单纯的那种防御。
我拍的是一对母女,从菲律宾移民过来,住在印第安纳州,她们有一些很可怕的遭受种族歧视和霸凌的经历,她们谈论经历的这些,还是她们到今天的感受,我听了整个人被淹没掉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这么坦诚开放地谈这些我也经历过和感受过的东西,我觉得就在那一刻,我醒过来似的,我觉得我需要去处理这些,我需要去跟我的出生源头恢复关系,我需要找到一个更诚实更可靠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会让我更幸福。我太太跟我一起经历拍摄那个片子的过程。
几年之后,我有一个机会参加在Minneapolis的一个会议,那个会上有一大堆从韩裔领养者,大家都互相不认识,我踏进这个会场,立刻马上就受到欢迎,这个欢迎的原因就是我一生都在否认的东西。
我记得屋子里满满当当的其他韩国领养者,我跟他们交谈,分享,他们也告诉我他们的故事,我听了很多。在那几年时间里,我在接受自己是一个韩裔领养者上取得了长足进步。
然后,我去了韩国几趟,寻找我的亲生父母,但是一无所获。然后,到了2013年,我们开始做这个项目。说实话,做这个片子的过程,比我过去12、3年取得的进步都大。这个项目不可思议地呈现给我自己,我到底是怎么感受这些东西的,这么多的故事,这么的交流,这么多很坚强的人,这些在我的生命里都是一个转化性的经验。
Jay:我知道你回去找了你之前的孤儿院,孤儿院里有些你从前的小伙伴,因为年龄极限最后没有得到领养的机会,回头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你有什么想法?
Glenn:我能想到的词就是humbling(谦卑),就像我这样长大,有这样的一个成年生活,有我现在拥有的这些成功,这让我想到,事情本可以完全不同。我不想用任何不同的方式去描述他们的生活,他们挺难的,一生都在挣扎,我没有像他们那样的挣扎。回溯到我被领养的那个十字路口,到我今天获得的这些成就,我肯定是非常感激的。
Jay:这些采访对象拍摄完了还一直保持联系吗?
Glenn:被采访的领养者有的到摄影棚的那一刻才见到,加上一些语言的障碍,不是所有人我都能保持了联系,但是尽管不能跟大部分被领养者保持持续的友谊,对我而言,我始终把100个人跟我的生命转化的经验联系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他们也是我获得认可和真诚感的原因,这些也是我之前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东西。

关于Glenn Morey
Glenn Morey,1960年出生韩国,2个月被遗弃,6个月后被Holt塞到飞机飞到俄勒冈的Portland,被一对已有3个女儿的美国夫妇领养,后来这家又相继领养了一个韩国男孩和2个美国国内领养的孩子,Glenn 生活在这个9口之家,一直认为自己的头发跟自己的领养妈妈一样,是暗褐色,长大成人之后很自然地把外在成功当成自己的Identify。
Glenn讲,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韩国人,直到退休后被一个韩国朋友带回韩国旅游,在博物馆看到一群韩国孩子嬉戏打闹,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这个画面深深地触动了他,回到美国后,他开始接触一些韩裔领养组织,见了很多跟他有同样命运的被领养的韩裔,听了很多各式各样的领养故事,他觉得要做点什么。
Glenn说,Identity 跟你的家庭故事有关,比如你的父母,你的祖先,溯源到你的早期家庭故事,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就他个人而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亲生家庭的任何信息,而且领养家庭父母的Family tree里的故事和脉络都跟自己没关系,被领养者的最初的生命源头在哪里整个就悬停在那了。
于是他启动了Side by Side 这个项目,采访了100个韩裔的领养故事,从五十年代的到今天,横跨7个国家,6种语言,最后用纪录片和装置艺术的方式呈现出来。
纪录片的form很特别,Glenn用了极简的黑白构图,竖版形式,没有任何繁密的花样,讲述者平静地讲述,但是看完了非常震撼。
让我开启了解韩裔领养故事的缘起
Laurie的领养故事 (20230209)‍
昨天出门溜达,碰到一对也在外面散步的老夫妇,走着走着老碰到一起,对方很自然地问了我一句,从哪里来的?我回答完了,也问了她,结果她回答我,从韩国来的,并且是被领养过来,二战以后被领养到美国的。然后又告诉我,她自己也领养了2个孩子,也是韩国的,她有3个孩子,一个是自己生的。
领养两字就跟暗号一样,一下子打开我们共同的话闸,说着说着,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就站在马路牙子上,哗哗流眼泪。
她叫Laurie,大概3岁的时候被领养到美国,据说她父亲(美国人)是在芝加哥,大概90多岁的时候过世,过世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女儿。
Laurie说她的领养妈妈也是有abusive behaviors,小时候,有的饭菜她不爱吃,领养妈妈就说,好,你不爱吃就不给你吃,你滚回韩国去吃垃圾…..然后她从此就再也不说我喜欢什么我不喜欢什么,只要是被给的,她都统统默默接受。
Laurie说她的亲生妈妈was killed when she was a little,她没有任何关于妈妈的信息,她很多年都无法释怀为什么父母不要自己了。尤其是被领养妈妈这样对待的时候,她不明白她自己为什么这样被嫌弃和遗弃。
Laurie有一个韩国名字,但她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读,直到她上大学的时候,在一个场合碰到一个韩国人,对方看到她的脸,好奇走过来,问她,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Laurie第一次碰到一个跟自己长得像的同胞关心自己,她的心一下子被撞开了,而且对方告诉她,她的韩国名字的意思是妈妈非常非常爱你……Laurie说,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背在身上千斤重的胆子一下子放下来:她不是被抛弃,她不是被遗忘了,她是被爱着的,亲生的妈妈是爱她的……
Laurie说,她后来领养了2个韩国孩子,透过这样的再领养,就好像把自己的前半生再重演一遍,在某种程度上也医治了自己。她的大儿子Eric,也是唯一一个亲生的孩子,今年38岁,娶了一个也是从韩国领养过来的女孩,他们生了3个孩子,住在Grand Rapids。Laurie领养的韩国男孩,现在西雅图的亚马逊工作,32岁,交了一个女朋友,好像说是爱尔兰裔的美国人,领养的女儿学的是法律,在伊利诺伊州的一所大学的捐赠者部门工作。领养是这个家庭的开始,同时还在以一种奇妙的代际方式延续。
Laurie的领养父亲还活着,92岁。Laurie说,领养父亲对她非常好,他们父女关系也非常好。Laurie早年是做社工工作,后来在家专职妈妈,Laurie说,“I have a good husband”,现在丈夫退休了,他们生活在密西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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