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来,我们都被一种越来越强的受困感左右。你对自己、对世界的感知愈发抽象。面对不断堆积、无法排解的压力,回忆、头脑中的远游,带来逃离与放松,哪怕是暂时的。这篇不丹的游记写于 2009 年,那时我对生活、对世界的想象与现在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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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东西在不丹无处不在。狗叫声从早到晚,从城市到乡村;Druk(龙)也无处不在,很多商店以此命名;但是没一样能比得上国王的画像。酒店、办公室、餐厅、杂货店、机场、人家、电影院、咖啡店,只要你想得到的地方,总有国王的画像。有时,它仅仅是现任国王的,有时是五位国王的,从创始者乌颜·旺秋(Ugyen Wangchuck)(1)到现任的普美·格萨尔·南杰·旺秋(Jigme KhesarNamgyel Wangchuck)(2),跨越了一个世纪。照片从黑白变成了彩色,时代的风尚也在变,国王从粗壮的武士变成了英俊的明星,分明的棱角犹在,那是王家的传统。
国王正在巡视不丹,一个乡村接着一个乡村。他今年二十九岁,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元首,他周游世界、见识广博,还在少年时他就见过卡斯特罗、索尼娅·甘地。他也是个早熟的青年,权力的传统使他克制,而不是放纵。在牛津大学的三年间,英国的小报不懈地试图找到年轻人哪怕稍稍的放纵,却从未能如愿。2006 年年底,他成为不丹的第五任国王。
这是个精心挑选的时刻。2007 年是旺秋家族统治不丹一百周年的纪念。晋美·僧格·旺秋(Jigme Singye Wangchuck)(3)在他三十二年的任期中已做了很多革新。他是这样一种领导者,与其让变革的浪潮把你吞噬,不如提前响应这种变化。他创造 GNH 的理念,是因为追求经济增长已不可避免,但是与其让经济增长成为支配性的力量,不如把它置于一个可控的力量平衡中;1999 年引入电视机和互联网时,意识到信息时代的到来不可避免;而自 1998 年以来,他一直试图将另一项变革引入不丹人民的生活中——民主,尽管几乎所有的不丹人都不认为自己需要它,在一个英明、仁慈的国王的统治下,一切再好不过了。他先是解散内阁,将政府管理权移交给大臣委员会,然后下令筹备起草宪法,以结束世袭君主制,建立议会民主制国家;在宪法通过后,他则宣布退位,因为新的变革需要新的面孔;2008 年 3 月,不丹首次通过选举产生议会民主制下的政府,选举非常平静,和周围国家的动荡形成鲜明的对比。
或许在整个 20 世纪,再没有一个王室能像不丹王室一样,既利用自己的权力推动国家进步,又不让自己被权力腐蚀。1991 年,晋美·僧格·旺秋对一位记者发出感慨:“王室的缺陷是,你达到这样的高位,不是因为你的美德,而是生而如此。
什么令不丹与众不同?自从第一天起,这个问题就一直缠绕着我。我猜它的规模激起了我不恰当的雄心。没人试图通过一篇文章来理解美国、俄罗斯或是中国,但是却以为可以由此掌握住不丹的精髓。

抛开浅薄的异国情调,还有经常被赋予不必要神秘色彩的宗教——它当然非常重要,佛教对相互依存的强调,为不丹提供了巨大的道德、情感和智力上的源泉,但是东南亚国家几乎都佛教盛行,却经常卷入无穷的混乱和悲哀。
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所有独特性都有变成相似性的危险。报纸上哀叹的是高涨的房租、不断增加的汽车、年轻人的失业和新价值观、金钱和伦理的冲突、官员腐败的出现……一个夜晚,我去看电影。电影院破旧不堪,放映人员坐在楼上第一排工作。一部不丹电影,一句对白我也听不懂。但是画面和情节,却不难猜测。一个传统与现代冲突的故事,一个英俊青年,最终抛弃了城市的繁华,去寻求他在乡村的淳朴爱情。电影的制作是粗劣的,表演也是僵化的,但是一种单纯的尝试精神却弥漫其中,而观众的笑声和忧伤,都那么真实可触。很多时刻,它让我想起了 20 世纪 80 年代初的中国电影和观众们。这两个不同的时段、情况迥异的国家,都在睁开眼睛,努力去理解世界和自己,去接受各种涌来的冲突。
“是的,我们都是人,都有着同样的困惑和希望,”昆桑曲登听完我的感受后评价说,“倘若说不丹真有什么独特之处,不是宗教,也不是文化,而是它的国王。”
今日世界,深受政治、经济、文化相互分离和断裂之苦,人们的内心在这种分离和断裂中无处安放。不丹的幸运之处,既得益于它长期的孤立,更缘于它的领导者用自己的权威,努力弥合这即将到来的断裂。当很多国家被变革所吞噬时,不丹努力学习驾驭这些变革。
“如果一定让我说个人观点,”迈克·拉特兰德停顿了一下说,“那么,一切变化都是坏的。”他近乎完美的英国口音像 BBC 的播音员,还有老派的英式幽默,在一个结论之后,立刻添加一句自我嘲讽。
我们像是去拜访一位山中隐士。迈克·拉特兰德也的确像一位隐士。对每一位来不丹旅行的记者来说,他都是必经的一站。再没有一个外来者,比他更有资格来谈论这个国家,他既是旁观者又是局内人,也是这个国家应对变革的一部分,或许也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谈论它的国王们。
1970 年,他以一名科学教师的身份来到不丹。那年,他三十二岁,是牛津镇一名教授物理学的高中教师,或许从未听过不丹这个国家,即使偶有所闻,肯定也从不在意。在一次晚餐上,他碰到一位英国女士,她居住在印度的大吉岭,他们随意交谈了几句。不久后,他收到邀请,来自不丹国的王后,询问他能否前来帮助她建立一所小学院,做十六个学生的科学教师,其中一位是达绍晋美(Dasho Jigme)王子,他将成为日后的国王。
最初,迈克·拉特兰德感到莫名其妙,他谢绝了邀请,他喜欢牛津的生活,为什么要去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国家。但不久后,邀请再次到来。这一次,青年人的好奇心战胜了迷惑。他听说,只有很少人有机会前往这个国家。
这是趟独特的旅行。他先乘坐飞机从伦敦抵达印度北部的加尔各答,是在这里,而不是之后的不丹,给他第一次文化冲击。他乘坐的那架 DEKATA 小型飞机,在上空不断盘旋。等待降落的机场上到处是吃草的牛,一个小孩子将它们赶走后,才好落地,然后他发现,同样是这个赶牛的孩子负责给飞机加油。他在加尔各答待了三个星期,等待不丹王室在合适的时间将他接走。正是印度全国大选前夕,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西式民主化国家,仍在艰难地学习民主之道,爆炸、骚乱、示威不停地发生,与安静的牛津太不相同了。
最终,他来到不丹,学校所在地帕罗,不丹昔日的首都,以如画的风景闻名。“我坚信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差不多,”他回忆说,“我很快适应了去教授达绍晋美和他的同学物理、化学、生物和数学的课程。这是个充满乐趣的工作,像所有年轻人一样,他们很淘气。但从不 wicked(邪恶)。他们很有幽默感而且学习努力。”他记得王子和同学相处非常融洽,从未要求被特殊对待。不过,他有一辆日本摩托车,很可能是不丹唯一的一辆。
迈克·拉特兰德的教程为期一年,回到英国不久,他听到国王去世的消息,他意识到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新国王,他要去指导这个国家运转,给予他的人民信心和智慧。
他在 1985 年再次回到不丹,受到他当年的学生的热情招待,之后他每年都要访问不丹。而当他在英国的中学教职结束后,他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不丹。他也在英国成立了不丹协会,是这个国家对西方世界的重要发言人。
但是,吸引我的显然不仅于此。他是个中英混血儿。我只听说他的父亲是当年国民党内的知识精英,而他的一位叔叔更曾是台湾当局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似乎在喜马拉雅山中,我要碰到另一段中国故事。
见面时,倘若他不开口讲话,不去注意他的鼻子,他像个魅力十足的中国大学教授,整洁、智慧,刚刚退休,乐意接受年轻人的拜访。即使他曾经会说过一两个中文词组,如今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有那么几秒钟,在这荒草丛生的半山之上,我以为自己坐在牛津大学的某处草坪,听一位刚刚旅行归来的学者,讲述他的见闻。
在一间书房里,他的父亲与母亲的照片并列摆在一个相框中,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纯真。那是 20 世纪 30 年代中期,来自广东梅县的谢哲声,考取公费留学名额,来到牛津大学,攻读经济政策。除了获得硕士学位,这个中国青年还找到一段恋情,他和一个英国姑娘陷入爱河。
出生于 1938 年的迈克·拉特兰德,是这两个世界短暂碰撞的产物。战争中断了这一切,谢哲声回到中国。先是和日本人的战争,接着是国共内战,到处是混乱、残杀。失去联系之后,这个小家庭也离散了。年轻的丈夫与妻子都再次组建家庭,或许本应叫迈克·谢的他成了迈克·拉特兰德。
他再次见到父亲已是 1962 年。追随国民党前往台湾的谢哲声,已是一位资深的经济学家,在东南亚享有盛誉。之后的很多年,这对父子总是在东南亚的某个国相逢。我没有追问,每次见面时,他的感受是什么,成为物理学教师的迈克·拉特兰德和经济学家谢哲声该谈些什么?
迈克·拉特兰德和中国第一次密切联系发生1997 年。他被邀请去参加香港回归的典礼。他猜测很有可能是他那个更著名的叔叔谢森中的声誉让他获邀,谢森中曾是台湾“中央银行”的总裁,一位国际名人。
真是难忘的经历,迈克·拉特兰德记得 6 月 30 日的夜晚,大雨倾盆,站在观礼台上浑身湿透。“我从来没这么湿过,”他语气欢快地回忆说,“第二天我碰到一位中国哲学教授,他说,你既可以把它理解成天空为英国人的离去哭泣,也可以说它清洗掉所有英国人的痕迹……”
也是那次旅行,他回到父亲的故乡广东梅县。他被友好地接待,他的父亲前往台湾已不再是罪名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名字也在族谱上,他是谢家的第二十一代。在他的电脑上,他给我看抄在一张红头文件信纸上的族谱,它们像一幅树状图一样延展,有迈克这个名字。他多少为此震惊,或许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中国人的韧性。“血缘比政治更重要,”他回忆说,“就像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才是最重要的含义。”他的电脑里还储存着一张黑白老照片,一个大家庭围在一起, 背后是一张清代的画像,可能是谢家的祖先,他的父亲也在照片中。
我们先是在草坪,然后在一间有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谈话。窗外是青色的群山,据说 17 世纪时一位西藏喇嘛在此苦修。墙上挂着他的全家与前任国王和现任国王的合影照片。去年他七十岁生日,这两位国王来此参加庆祝会。到此的人们,总是询问他关于不丹的一切。
“这非常不适合比较,我喜欢去浪漫化。”当我提到清朝皇帝溥仪的英国教师庄士敦时,他边笑边摆手。他看过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他在不丹的经历不会那么戏剧化,即使有一些,他显然也愿意去淡化它。
不过,他当初那位十七岁的学生的确与众不同。1974 年,他正式加冕为国王,随即,他被证明是一位开明、富有远见的国王。“你们这些记者呀。”拉特兰德总喜欢以这句话和我打趣。他知道外界对不丹仍所知不多,而且新闻业总喜欢简单、粗暴的结论。
几天后,我查询到一段《纽约时报》对他那个著名叔叔的报道:“当谢森中说话时,人们要倾听。这不仅是因为他是台湾‘中央银行’的行长,掌握着世界最大规模的外汇储备,而且当他说话时,你似乎别无选择,只有倾听。这个七十二岁的昔日教授,不相信任何人,不管他是记者、经济学家还是美国财政部的官员,能懂得台湾经济。”这篇报道发表于 1992 年,它在十七年后让我大笑不止。即使迈克·拉特兰德没有中国名字,谢家人的基因却仍在,他们天生有主导谈话的能力吧。
城市很小,什么消息都流传得快。几乎全城人都知道,有一些中国人在半山上修建一个佛像。估计再有几天,全城人也都知道,有两个中国人,总在街头闲荡。
“这里中国的影响为零。”迈克·拉特兰德说,如果不算他的中国基因,廷布的确很难看到中国的印记,印度才是真正的超级大国。电视屏幕上的印度歌舞剧,宝莱坞肉感十足的明星们布满了书店里的杂志栏,国家电视台的新建筑是印度捐赠的,从廷布到布纳卡的公路则是印度人援建的,这个国家的主要财政收入,也来自印度,建立起的大坝发电也是要卖给印度,皮肤黝黑、毛发茂盛的印度工人们在帕罗的街头闲逛着……
而中国,她隐藏在杂货铺那廉价的运动鞋里,隐藏在价格诱人的手机里,在世界各地汹涌澎湃的“中国制造”只有小部分进入这里,而且取道印度。据说一个姓 Hing 的中国人住在不丹与印度北部交接的小城,是个富有的贸易商人,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定居不丹了。在廷布最显著的中国印记就是一家叫 Chopsticks(筷子)的中国餐馆了。大红灯笼、恭喜发财的横幅,但它是一名西藏人开的。中国的痕迹也出现在一些餐厅的菜谱上,很多有英文的四川、香港的字样,真难为这些厨师了,他们在印度的中餐馆学习中国味道。这味道当然变形,却总好过不丹每道菜中过多的奶油。一些顾客热情地和我们交谈,除去他们天性的开放,也是因为他们从未遇到过中国人。
不丹夹在两个巨人之间。这两个国家人口超过二十亿,任何一方只要稍抬起脚,不丹就烟消云散。喜马拉雅山麓的国家,都曾感受过这种威力。但不丹却是个异类,中国的影响微乎其微,尽管印度无处不在,但它却从未影响不丹人的精神世界,不丹的独立性也从未受其侵扰。不丹自豪是个从未被殖民过的国家。
不过,人们对中国很感兴趣。尤其是那些收看中国中央电视台国际频道的人,他们被中国的丰富与辽阔所强烈吸引。这个国家到 17 世纪才有了最初的政体,但中国那时已作为一个统一国家存在了两千年。
一个刮着风的傍晚,我去寻找那群造佛像的中国人。半山上的那台吊臂车一直指引着方向。这是廷布唯一的一台吊臂车吧,它傲慢地戳在山腰。我搭着一群印度劳工的拖拉机而上,最终抵达了工地。不知是风太大,还是已到了下班时间,工地上空无一人,层层叠叠的脚手架围住一个巨大的混凝土的基座,一些巨大的黄色铜片折叠着躺在那里,像是冰冷的尸体。
我推开临时工棚的门,看到了李扬和他的同事,他们正在上网。“ 能说中国话太好了 。” 李扬刚刚三十岁,说起话却像个老江湖。他出生在成都,在郑州上大学,最终在南京工作。他所服务的这家公司是中国最大的佛像制造商。技术变革改变了工作的方式,包括如何制造一个佛像。它不再需要信仰者世世代代去开凿,而是在工厂中生产出不同规格的镀金铜片,运到地点再焊接起来。在这家公司的履历上,八十八米高的无锡灵山大佛、香港天坛大佛是代表作品。
这座四十二米高的不丹太子佛,算不上一个多么重大的工程。自从 3 月以来,李扬一直待在廷布,并在这里过了三十岁的生日。对他来说,这段生活谈不上愉快, 首先是吃不好,来这日子不长,却已碰上了 3 月和 5 月两个斋戒月,到处买不到肉吃;的价格也贵得离谱,鸡蛋要三块钱一个,更没有什么娱乐场所,没有什么可逛的商店,他们去过一次可能是全城唯一的卡拉 OK 厅, 再没有兴趣去第二次。至于风景,随处可见的青山又怎么能和九寨沟相比。
不丹的安静、简朴、放松,在他们感受中变成了枯燥和匮乏。是啊,这里怎么能与南京和成都相比?那些一家接一家的食肆,商场与夜总会的霓虹灯闪烁,一刻不停地刺激感官。
不过,他也承认不丹的民风单纯,人人彼此友好,如果你身无分文,街头定会有人给你一顿饭的钱,这里的环境也相当干净。但是,这些美好似乎太少了。
他担心还要再待上一段时间,工期还要延长,因为本地的工人似乎没那么热心工作,他们太放松了。而且,不丹人似乎也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复杂的工程世界,“连搭个脚手架都要去香港培训”。
李扬像是我见过的很多中国年轻人,年轻、聪明、灵活,却也过早地世故,太沉浸在一个已知的世界里,不准备理解其他的逻辑。“锡金人是看明白了。”在说到锡金归入印度的命运后,他出人意料地评价说 。
我们说起了无锡的灵山大佛,这座佛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主题公园。就像中国绝大部分地区一样,宗教信仰变成了利润机器,方丈成为另一种 CEO,信仰、伦理是金钱逻辑的一部分,而不是对抗这巨大的金钱机器。
风更大了,透过简易的窗户,我看到山中的竹子摇摆着,颇有山水画之感。“开饭了。”一声大叫顺着风声传来,我们就此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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