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声  : 老许和于默的身份,一位是作家,一位是艺术家,但共同的身份是旅行者。老许从东北漫游到边境,于默老师的脚步遍布全中国。普鲁斯特说,内心匮乏的人才需要上路旅行、漫游。两位最初因为什么决定出发的?
 许知远  : 说我内心匮乏是吧?(笑)最初,我觉得是一个完全出于逆反的选择。我一直到30岁之前都是在书本世界长大的,我对世界的理解,没有具体的、个人的,我看到的都是观念,都是历史里面的人物,普通人的生活我没有感受。我不断被别人诟病,缺乏对自己国家的理解,我整个的思维方式都着迷于美国和欧洲的文化。
第二个是因为我读到了奈保尔(1)的《印度三部曲》,说到自己在一个小岛出生,他带着印度后裔复杂的心情回到印度,发现印度难以描述,这种高度的撞击给个人生活带来的影响,奈保尔的描述非常好。
因为这两个原因,我开始试着去做一个旅行者。一开始的时候非常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那一刻你所有的熟悉的身份都消失了,个人身份的消失给人带来新的交流和新的自由。这种自由感让我越来越着迷,这让我成为习惯性的旅行者,但我仍是糟糕的旅行者,因为我试图不断寻找各种意义,寻找对中国的解释。
 于默  : 跟老许差不多,就是出去想玩。年轻人就是喜欢旅行,我背包上路,不是匮乏,就是想出去玩。中国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云南,在我心里它真的是一个自由王国。2001 年刚去的时候它还不像今天那么商业化。十来年背包旅行,说实话一次艳遇没赶上,不是我不想,命不好(笑)。我在转塘(中国美术学院所在地)一喝就醉,但一出门,怎么都喝不醉。出去的那种陌生、刺激、亢奋,你觉得自己就醉在里头了。
云南风光
至于拍摄,我这种方式有点像纪实,有点抓拍的概念,我经常说一句话,我能够拍到的是我想拍到的 1% ,我错过的是 99%。怎么弥补这个错过?就是不断地拍。它就像一个锻打的过程,一个成型的铁块,你千锤万锤,最后打成铁片,还可以更薄,甚至透明。同时这个铁片在延展,我做《小城故事》所有的意义,就是在这延展里头,用锻打的方式,不像成功学意义上的,从一个点到一个点的那种,这不太符合我的个性,我需要的是弥漫的、延展的。这跟我德性有关系。
《小城故事》系列作品
从 2005 年开始,于默用 10 年的时间,游走在全国各地城市的大街小巷中,遭遇各种各样的日常,采集生活中随时都在发生的现象。
 衷声  : 许老师很多地方只去一次,你的旅行是一个非常随机的过程?
 许知远  : 我很多地方只去一次是因为厌倦。我的所有的旅行,都是发生巨大转变的地方。历史的、政治的、经济的,尤其是社会心理的深刻转变,当地人此刻面对自己所有的记忆。
比如此刻的缅甸、埃及是什么样的?同时我对整个中国崛起之后对世界的影响感兴趣,比如我在肯尼亚看到青岛在中国淘汰的生产线,卖给非洲的市场;还有不丹,他们修建大佛,他们说中国是通往东南亚最大的佛像出口地。我对这些东西特别的着迷。当然艳遇也是着迷的。
 衷声  : 于默老师在一次展览前言里写到,旅行给你带来了一种狭窄的自由
 于默  : 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话,这像人的一生。你跑多了,你走多了,你见多了,你拍多了,所有东西就像刚才说的锻打,其实都是在打我,把我打成了近似透明的薄铁片。所有的流言都让人没有是非,人一开始都爱憎分明,慢慢地就不太分明了。
 许知远  : 本质上我是一个阅读者,阅读书籍,阅读活生生的个体,阅读社会的环境。每次旅行的意义,都是一大堆的阅读,留下了鲜明的形象和个性,包括那个时代情绪、地理传统,真实经历和书本知识交织在一起。
我对新经验的渴望,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既糟糕又美好。所以我需要不断的新的阅读方式来填补对“新”的渴望,然后“老”的里面混乱一团,在发酵,我觉得我不写下来就会炸掉。这是一个我自我清理的过程,近似排泄的过程。然后脑子会变空,再开始对新的渴望。像一个贪吃虫一样。
这个是没有尽头的过程,自由的宽阔还是狭窄,都不重要,这个过程是不会终止的。而且我始终相信,思想的观念在旅行中的重要性,观念是发现世界的眼睛,没有通过观念的训练,你看到的都是很表层的东西,怎么样让你的肉眼世界和观念世界交叉,彼此刺激,完成不断丰富、深厚的过程,这是一个非常动人的事情。
 衷声  : 当你们真正逃离了朋友圈,逃离了书本上的知识,面前已经展开了大量陌生的人和事。什么样的故事会特别吸引你们,用文字和相机把它们记录下来?
 许知远  : 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比如又不懂阿拉伯语,那怎么办,我的方式是找到当地的英文书店、报纸,查本地有什么有名的作家、知识分子,然后去联系他们。这让我变成理解当地社会最有效的途径。
我在开罗的时候,有一次在站台上看报纸,看到一个老先生在看《论坛报》(2),我问他哪里买,我们用英语交流,他是水利专家,来过中国。我去找过他,满屋子都是很旧的书。他作为流亡者流亡到英国去,他喜欢书,为了建设新埃及回到这里,面临着各种变迁。
开罗还有一个美国书店,是第一家需要安检才能进的书店。我买到一本书,阿拉伯最受欢迎的小说家写的。他的书卖得非常好,但是都是盗版,所以他没有办法谋生,所以他正经职业是牙医。我去找他,通过电话约他,他说你来我的诊所见面吧。他牙医诊所的牌子像 90 年代的风格。他在这个国家里面的位置,像孙中山、鲁迅,大多是学法律或者医疗的,因为这是最容易被本地人接受的,这些人接受最多的国外信息,他们成为新的观察者。我在他的牙医诊所,等他进来给别人拔牙,他拔完之后跟我聊天,谈托尔斯泰,聊德国作家。
阿斯旺尼,埃及最重要的作家,也是一名牙医。这是他的诊所在夜晚的灯箱。
我认为,你作为旅行者,看到金字塔也好,看到博物馆也好,你就是一个游客的感觉,但是通过这些人你进入了一个社会的内心。我想进入社会内心的旅行,可能是所有旅行最动人的地方。
 于默  : 我遇到一个老子,是在新疆,跟杭州建交一个城市叫阿克苏,阿克苏开车出去几十公里有一个县,这个县特别神奇的地方。新疆人管坟墓叫马扎,他们整个人生活在马扎下面的,坟墓在天上的,人在地下。黄土上面全部是几百年以来的坟墓。据这个老爷子讲,当地村民也讲,没有核实过。他爷爷当时是做中苏贸易的,生意做得非常大。当年常香玉捐了两架飞机抗战,他爷爷一个人就捐了三架。他手里这张结婚照,是他爷爷奶奶,他奶奶是北京人,当时上的是燕京女子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然后嫁给了这个富翁,后来他爷爷被人干掉了。原先整个村子都是他们家的,现在这个老爷子几乎赤贫如洗。反正是一身故事的人,有点神经,但是目光神采奕奕。我给他拍了很多照片。
还有山西杀虎口,我开车迷路了,这个村子给我感觉就是天堂,安静,所有的动物,就是种类特别多,驴、牛、猪、还有鸡,还有鸟,这是乐园,我给它取的名字是:北方乐园。
2006 年,山西杀虎口
到吴哥景区玩,三小孩问我要钱,我给了他们一点点美金,特别热情拽着我,让我跟着他走。联合国插的牌子就在脚底下,已经进雷区了,绝对最危险。他们就是在这西面乱走乱跑,把我死拉硬拽过去,我们不能丢中国人的脸啊(笑),这个地方断腿的人到处都是,我几乎每一个脚步都是跟着这几个孩子踩过的脚印走过的。我觉得就是魔鬼啊,那个古墓丽影什么的,那都是最安全的地方,大概从这个景区大概走了两个小时,太可怕了,到处都是地雷!
还有松山战场,我们搭账篷在那睡了一夜,在当地有个小塘,就是以前都填满了尸体。有个流浪小孩,他有一只小狗阿黄,对他不离不弃,每天都在一起。我们在那做面的时候说要给他吃的,不吃,死活不吃,就远处看着我们,也不打扰我们,特安静,阿黄就在那儿给我们放哨。后来给他端了一碗面,那么大满满的一碗,简直一瞬间就没有了。我们当时就崩溃了,都想哭。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