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落了一地。经过阴雨、飘雪、冰雹的周后,春天还是回来了。在花家地社科院的大门口我在等叫的车。有了电子导航的司机们丧失了基本的方向感,时常要吼上两次,他们才能找到一个再明确不过的地点。
我有些恍惚,既因昨夜糟糕的睡眠,也与正在读的这本书有关。封面模糊看出一个着马褂的男子,“侠隐”二字大大咧咧地印在他的胸前。连续 3 天,我沉浸在张北海描述的北平之中:英俊敏感的李天然,如何寻仇,如何卷入中日危机,又如何与几个迷人女子卷入或深或浅的情感。这是 1936 年的北平,一切皆有可能。
这是一次迟来的阅读。年前一个深秋之夜,我见到张北海。在后海旁的一个院落,他回忆起塑造了人生的个城市:20 世纪 40 年代的北平、50 年代的台北,还有 60 年代的洛杉矶。
他消痩、修长,颈上绕一条窄巾,戴棒球帽,穿白色运动鞋。他鹰爪般的手指钻进冰桶,颤抖却有力地将冰块扔进酒杯,他尤其钟爱单一麦芽威士忌。他身上有少见的酷,那是北平的公子哥儿与纽约的波希米亚混合出来的质地。他喜欢白光(1)与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2),他自己的牛仔裤后袋里常揣着小酒壶。
1936 年到 1949 年,他出生、成长在北平,一个不断被攻占与解放的城市,一种要消失的文明;然后是台北,它处于冷战前沿,一切风雨飘摇又压抑不堪;1962 年,他匆忙地逃离,赶上美国的六十年代,对一个年轻人(倘若你不需要去越南打仗)那是再好不过的时代,你可以在摇滚乐、大麻、性解放中探索个人自由,同时加入反战、平权运动追寻社会公正。
张北海先生
摄影/蔡小川
那晚略显羞涩,说这是他第一次公开演讲,为此手里还攥了几张卡片,以防过分信马由缰。可他让人着迷的不正是这信马由缰吗?从炸酱面、牛仔裤到好莱坞、东非景象,他的文章散漫不羁,他的读者也是。多年来,他为一群隐形的读者写作,他们散布在中国香港、中国台湾、新加坡、纽约、洛杉矶、伦敦,归属于那个确定存在,但无法确定描述的海外华人社区。
我很少看到一个中国作家像他这样四处飘荡,且又安于这飘荡。我尤喜欢他对醉酒的描述:“因为酒在体内消失的过程反而使你更烦、更闷(借酒绝对消不了任何愁),于是你就再来一杯,希望能再回到慢慢进入高潮过程中的那种舒畅感觉。但问题是,这个高潮一去不返。你永远无法再回到从前。除非你在真的完全清醒之后从头来过。那多麻烦!于是你就又来一杯……是高潮过后这一杯又一杯,最终送你进入醉乡。长远下去,还使你的肝硬化。”
他还对我讲了李小龙的故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在洛杉矶一家花店打工,曾卖花给这位尚未成名的巨星,后者在付钱后,对一脸懵懂的他说:Catch me on TV。几年后,在内罗毕工作的张北海发现非洲乡下孩子都向他这张华人面孔叫喊“Bruce Lee”。这个插曲反映了他的特性,他是个旁观者,喜欢不经意的欣喜。
李小龙
他的弱点似乎也在于此。五花八门的经验常只是欢快的流水账,没有转化成对个人与时代的思考。他的文章总是滋味清淡,缺乏一种充分满足感。
很可惜,那时我尚未读到他的《侠隐》。在多年散文写作后,他写了这样一部侠义小说,背景是中日战争前的北平。但我记得他讲过的一个细节:那几年,他如此沉浸于对北平细节的构建,以至在彻夜写作后的清晨,他出去买咖啡,在皇后区的街头心生恍惚,竟会感慨“为什么今天的北平有了这么多外国人”。
在这个傍晚,我似乎看了书中的关巧红。看手机时,一个身穿蓝色紧身裙的姑娘从我身边晃过。她留着齐耳短发,低着头、夹着一个红色笔记本。她经过一家文具店,一家复印店,然后是一个福州老板娘的牛杂店……这些小店都有着红蓝相间的丑陋招牌,北京、上海到每个县城与小镇皆随处可见,倒是与黄色、橙色、蓝色的共享单车相配。而这线条柔和的紧身蓝裙,像是意外的闯入者。
《邪不压正》中的关巧红(周韵饰)
是她低头的姿态、摇摆的腰身,还是缺觉带来的恍惚,让我想起了烟袋斜街那个动人的寡妇?关巧红会剪裁长衫,陪你散步,故意塞错一方手帕,融化你所有的紧张与狂乱,倘若你落难,她定挺身而出。她穿白色单褂,是“清清爽爽的瓜子脸,没擦脂粉……亮亮的眼珠儿……浅红的唇,满满的胸”。
然而最终开到眼前的是一辆黑色大众,不是黄包车。我倒希望穿着白衬衣的司机是祥子的模样,能逆行截住在京密路等红灯的蓝裙姑娘,问问她是否也姓关。
出于一个过分功利的目的,我开始阅读《侠隐》。我要去釆访姜文,他的新电影基于这本小说,并改成了一个毫不诗意的名字,《邪不压正》。我曾着迷于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但军队大院视角能捕捉北平的气味吗?姜文已描述过他心目中的民国,它是黄四郎的鹅城、马走日的上海,但它更像《动物凶猛》(3)的延伸,富有诱惑,却不那么恰当。
《侠隐》的语调与行文,让我很快忘掉了姜文。“东单、西单、灯市口、王府井,到处都摆着月饼、兔儿爷、菊花、供果。还有卖风筝的,卖蚰蛐儿的” “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北平风味顺着纸面自然溢出,溢出的还有那些迷人的北平女人——把李天然的手按上自己胸脯的关巧红,在南下火车上拋出银色打火机的唐凤仪。
《邪不压正》中的唐凤仪(许晴饰)、李天然(彭于晏饰)
这本小说唤醒了我一种生理感受,它强烈又淡然,喧闹又静爐,紧张又闲散,古老又年轻,直截了当又暖昧不清。城中男男女女的仇恨与怀疑最终都被柔情所包裹。
小说主角既是侠客、投机者、抗日英雄,也是北平。这城市有颓废之美,“那象牙小壶,那黑黑褐褐的烟膏,那细细长长的针,那青白色的鸦片灯,那个老古董烟床,那个伺候烟的小丫头”。与此同时,北平也拥抱全球文化,客串编辑的侠客要编译有关卓别林《摩登时代》、放弃王位的爱德华八世、胡佛水坝的文章,编辑助理小苏则投奔延安,这是她眼中的未来。
这也是动荡中的北平,老奶奶感慨“庚子那年,八国联军进来,我都没怕……如今还怕个小日本儿”,马凯大夫则说没赶上甲午与义和团,“可是赶上了辛亥革命,成立民国,赶上了袁世凯称帝,完后的军阀割据混战,赶上了孙中山去世,就在我们‘协和’,赶上了北伐,跟打到去年的内战,赶上了沈阳事变……现在又赶上了一次中日战争”。这些动荡却也激活了这座城市,让它从帝国权力中心的桎梏解放出来。南京是南方权力中心,延安代表新兴权力,北平反而变成了前沿,充斥着种种冲突与不确定。琐碎的日常生活,都因这动荡而散发出独特魅力。
这个北平离我太过遥远。在王朔的小说与姜文的影像中,我感受到的是一个看似自由,实则充满权力气息的北京。从北平到北京,就像从 Rangoon 到 Yangon、圣彼得堡到列宁格勒,或是西贡到胡志明市,简单的名字变化背后是城市味道、颜色、节奏,以及一整套生活方式的变化。如今,就连王朔与姜文的北京都离我远去了,一个崭新的北京正在兴起。这个北京的味道是什么?一位住在望京的朋友说,那是泡菜的味道,他所在的社区都是韩国人。
这城市正在发生新蜕变,五颜六色的外卖摩托车取代了黄包车,烟袋斜街已变成丽江的拙劣翻版,尽管广福观犹在,或许关巧红与唐凤仪早已投身于视频直播,一种无处不在的权力感四处弥漫。
或许,这也正是我们回忆北平的最佳时机。所有最美好的一刻,都是在想象与误读中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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