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我说:“我没有机会绕着世界走一圈了,过去唯一的机会就是逃难,你们现在应该就有这个机会,应该去世界到处看,去打开自己的视野。那些所得的时间空间才是我们留给你的。” 于是我就出发了。再回来已经是10年后的事情了。
许知远:为何有旅行的愿望?
张棣:因为家里太压抑了。当时我决定要走了,去找我哥哥。他那时候在一个旅馆做总经理,我跟他讲:“哥,我要出去一段很长时间,妈就请你多照顾。”他说:“去吧,没问题。”我就走了,再回来已经是 10 年后的事了。
许知远:妈妈和你说了什么?
张棣:我妈妈叫蓝其敏,在保定长大之后到了北京,念的是辅仁大学。小学毕业的时候,她买了一个小本子,剪了一块蓝色的布,作为本子的封面,在第一页写了一个希望:希望在有生之年,绕着世界走一圈。作为一个女孩子,才小学毕业就有这样的豪语,听完后我感动得不得了。母亲对我说:“我没有机会绕着世界走一圈了,过去唯一的机会就是逃难,你们现在应该就有这个机会,应该去世界到处看,去打开自己的视野。你要相信爸爸是不会给你留任何东西的,你也只有自己到处去看、去体会、去成长。那些所得的时间空间才是我们留给你的。”于是我就出发了。
许知远:第一站你选的是哪里呢?
张棣:尼泊尔,我在那呆了三个月,在那里的每天都是奇迹。
尼泊尔风光
尼泊尔作为多民族、多宗教、多种姓、多语言的国家,国土面积约 147000 平方公里,和辽宁省的大小类似。
我是个非常敏感的人,凭直觉和感觉做事。在尼泊尔的时候,我有很强的直觉是要在尼泊尔的东北方进行进修。我一开始先找了个叫“喜马拉雅”的小旅馆在那住了两三天,一天早晨我起来在旅馆外面,一月,很冷,我在外面晃了很长时间,突然我就看见不远处有座山,于是我就问门房:前面那座山是什么?他告诉我,那是东北方,国王狩猎的地方,很少人去,山上有座寺庙,但已经封掉了。我一下很冲动地感觉到,那个地方就是我想要去的。
第二天我准备了简单的行李出发了,到了那边以后发现寺庙的确被封了。黄昏,天很冷,我很失望,连死的念头都有,但是我还是继续往山上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两个尼姑,我就问她们方向。问过之后我就放心多了,按照她们说的方向继续走,最后发现一排排的尼姑住的房子,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准备晚饭。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得救了。大概过了半小时,进来了一个会说英文的尼姑。她听完后跟我说,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寺庙已经封了很久了,但今晚已经下不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寺庙,找里面的活佛,问问他的意思。

尼泊尔的帕斯帕提那寺

我跟她去那座寺庙,途中,寒气逼人。到了寺庙的时候,我往回看,一望无际,在很远的地方看见飞机起飞,城市点点星光,感觉真的好苍凉。天色越来越暗,天气越来越冷。他们安排我在厨房,那是最温暖的地方。他们分三级的房间,最上面是仁波切(Rinpoche)的房间,中间是厨房,最下面是他们的寺庙。我在喝他们给我热的酥油茶的时候,那个女尼匆匆跑下来说:仁波切说你今天可以住这里。
我就住她的房间,她去住朋友那。她的房间在厕所的旁边,那厕所臭的,我正为她感到惋惜,住在这样的地方。等她把房间一打开,我意识到了她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完全交给了这里。她的房间是全红色的,她用了所有的红,红布,红纸,然后还有她喜欢的电影明星的海报。好酷啊!然后她告诉我要给我拿点吃的。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禁食,清洁自己。但是她还是劝我吃点,给我端了碗热腾腾的羊肉面,还有一大碗热的酥油茶。
从六点到七点半,那样的一个半小时,好像是人类的两三年了。那么漫长啊!陪伴我的只有寒冷,伸手不见五指。到了七点半的时候,有人来叫我,说可以去了。一出门,又冷又黑!黑到她在我对面讲话我都看不到她,只是远远地能看见飞机起飞。对我来说,这三个月是一个训练,牵引出了接下来的十年,一发不可收拾。
摄影/张棣
许知远:一种特殊的刺激。尼泊尔之后呢?
张棣:然后就跨越到了美洲,最北边到阿拉斯加 HOLYCROSS,那个镇到现在很可能也没有外国人去,太遥远,非常小的一个镇。
许知远:为什么从阿拉斯加开始?
张棣:一个冲动,这样一个名字在最北端,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坐飞机去,那个地方非常小,他们说你要注意啊,你眼睛一眨就过去了。然后就一直向南,一直到智利的蓬塔阿雷纳斯(Punta Arenas),那是快接近南极的地方。
蓬塔阿雷纳斯(Punta Arenas),是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之一,南美洲出发的南极探险者们可以在此得到最后的休整。
最让我感动的就是古老文明,比如玛雅文化(1),非常有意思。他们的远见,他们的精准度,完全超出了我们现代人,是我们所不能企及的。
许知远:接下来呢?
张棣:然后就去到非洲,从最南端的南非,到最北的北非,到摩洛哥,到突尼斯,到最穷困的国家埃塞俄比亚。还记得去过一个国家和南非相邻,那是一个非常穷的国家,曾经发生过战争,那段时间受内战的影响,这些人民都要往南非涌过来,他们看到铁丝网的时候就用手去抓,铁丝网上带电,结果都卡在上面拉不开了,为了救他们,只有砍断双手。你可以看到在铁丝网上很多的双手还挂在那,太凄惨了。
之后就是中东的部分,我第一个去的就是以色列,进入耶路撒冷,第一天晚上我在小餐厅吃饭,脚没地方放,一看,地上全都是冲锋枪,因为旁边都是军人吃饭。我忽然间就感到非常紧张……耶路撒冷之后我去了红海,然后就是埃及。据说,拿破仑打下埃及的时候做了一件事,他在金字塔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再出来,他的脸是苍白的,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从此就再也没有回过埃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直是个疑问。
我那次去金字塔,去的时候是三点多钟,我老是想跟别人不一样,接受不同的挑战。看到左边有个入口,趁人不注意我就往里走,一直爬进去,之后就听到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喊,不知道是喊什么。那里的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不知道时空是怎么转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门才打开,一打开就听到叫我的名字,是我朋友知道我没出去,回来找我。我想拿破仑那一晚他肯定觉得活了几辈子,什么也没碰到。金字塔里面时空的转换太恐怖了,对人是一种很严峻的考验。
知远:死亡的恐惧吗?
张棣:不光是死亡的恐惧,在那个黑暗的环境里,自己处在什么样的时空之中都不知道,那是对自我的挑战。我后来觉得自己太愚蠢了,我太想知道拿破仑当年的感觉,但经过之后我决不会做第二次。像金字塔还有好多的未知,它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奥秘,这是我们好奇且想要寻找的答案。
许知远:再往后呢,又去了哪里?
张棣:印度尼西亚。我去的是巴厘岛,一下飞机就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太热了,海风吹来,一下唤醒了我对家乡的记忆。1995 年以后巴厘岛真的变成了我的家,没有任何选择,从巴厘岛重新开始。这是后话了。
国内的话,我 1989 年第一次到北京,后来还去了西藏、内蒙古、新疆,还有青海。我去了六次西藏,横跨所谓的唐博古道。最后一站是在喜马拉雅山荣布寺。是要留在喜马拉雅山,还是要走,我挣扎了很久,那时候说话都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都是一个人,没有机会用语言。最后决定还是回家。
古道
许知远:为什么要回去的念头占了上风?
张棣:荣布寺到了晚上的时候,它的光线从地里逆出来,然后往天上冲。是一个自然现象。当我看到光线从地里出来的时候,我以为是时候了,我可以直接跟着光线往上冲,就可以回家了,当时兴奋得不得了。我总觉得那是一个时空,一个通道。等想明白了以后我才觉得这有多可怕。这么多年,我太脱离社会了,而过去的朋友事业有成,我要从头开始,怎么开始,做什么,这么多年是不是浪费了?我怎么去面对家人?回去后,我心里很胆怯,爸妈表现得却很镇定,还问我吃饭了没有,好像发生在昨天,我的心放下来了。
许知远:你走了那么多地方,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会增强吗?
张棣:过边界的时候审查非常严格,边界的警察很凶悍。要把行李全部打开,照相机里面的胶卷要拉出来,全部曝光。后来我学会了不要对他们隐瞒,该给他们看的一定要给。经过一个国家,就是一次学习的过程,了解他们的人文历史背景等等,过边界就是考试,走出去又是一个新的考试。
许知远:旅伴很重要吗?
张棣:有些地方独自能体验到更多。比方一个神秘的环境,古文明的发源地,一定要一个人,而且需要周详的计划。很多时候,心里会有一种使命感:我一定要走完。不管开心不开心,就是凭着使命一直在走,到最后结果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一个未知的使命,我随便打开地图一看,某个地方,某种呼唤,我马上就走,一呼唤就走,就这样。现在回头再看的话,我觉得这十年真是太重要了,当时可能还觉得是浪费,但现在已经完全不这么看了。
知远:现在还会有这种呼唤吗?
张棣:现在呼唤的声音比较薄弱了。因为那只是人生的一个过程,都是阶段性的,但我觉得是有必要的。经历过之后,就是一个新的开始,也许以后我会再挑一些地方,再次回去。但现在我需要做的是和大家一起分享,分享我的这十年。融会贯通之后,分享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许知远:是不是美国或者欧洲对你的吸引力要小一点?
张棣:当然。实际上我不去大城市,荒野的地方对我来说倒是更温暖的地方,更亲切更温暖。不过,现在我就会用宽广的角度,来吸收城市里不一样的东西,去了解我需要的部分。过程就是这样,本来不愿意碰的,不愿意动的,现在全部要打开。因为这种心态,旅行变得越来越自由。
2008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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