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1918.4.5 - 1977.2.26)本名查良铮,中国著名诗人、翻译家
对于战时中国诗歌的正确的评价,大概要等中国政治局面更好的一日。黄河以北一大块土地尚待发掘。模糊地听见的只有延安方面的一些诗人——在战前就建立了声誉的,如艾青和田间,曾实验过一些新的形式,既非学院气息,也不花花绿绿。有人说这些形式大体是民歌的改造,常常还以秧歌作为穿插。这些当然是错误的传闻。而传闻也必须到此为止:我们回到那年青的昆明的一群。
这一群毫不有名。他们的文章出现在很快就夭折的杂志上,有二三个人出了他们的第一个集子。但是那些印在薄薄土纸上的小书从来就无法走远,一直到今天,还是有运输困难和邮局的限制。只有朋友们才承认它们的好处,在朋友之间,偶尔还可以看见一卷文稿在传阅。
这些诗人们多少与国立西南联大有关,联大的屋顶是低的,学者们的外表褴褛,有些人形同流民,然而却一直有着那点对于心智上事物的兴奋。在战争的初期,图书馆比后来的更小,然而仅有的几本书,尤其是从国外刚运来的珍宝似的新书,是用着一种无礼貌的饥饿吞下了的。这些书现在大概还躺在昆明师范学院的书架上吧!最后,纸边都卷如狗耳,到处都皱叠了,而且往往失去了封面。但是这些联大的年青诗人们并没有白读了他们的艾里奥脱与奥登。也许西方会吃惊地感到它对于文化东方的无知,以及这无知的可耻,当我们告诉它,如何地带着怎样的狂热,以怎样梦寐的眼睛,有人在遥远的中国读着这二个诗人。
1938年12月,西南联大高原文艺社 社员游昆明海源寺,右三为穆旦
在许多下午,饮着普通的中国茶,置身于乡下来的农民和小商人的嘈杂之中,这些年青作家迫切地热烈讨论着技术的细节。高声的辩论有时伸入深夜:那时候,他们离开小茶馆,而围着校园一圈又一圈地激动地不知休止地走着。但是对于他们,生活并不容易。学生时代,他们活在微薄的政府公费上。毕了业,作为大学和中学的低级教员,银行小职员、科员,实习记者,或仅仅是一个游荡的闲人,他们同物价作着不断的,灰心的抗争。他们之中有人结婚,于是从头就负债度日,他们洗衣,买菜,烧饭,同人还价,吵嘴,在市场上和房东之前受辱。他们之间并未发展起一个排他的,贵族性的小团体。他们陷在污泥之中,但是,总有那么些次,当事情的重压比较松了一下,当一年又转到春天了,他们从日常琐碎的折磨里偷出时间和心思来——来写。
战争,自然不仅是物价。也不仅是在城市里躲警报,他们大多要更接近它一点。二个参加了炮兵。一个帮美国志愿队作战,好几个变成宣传部的人员。另外有人在滇缅公路的修筑上晒过毒太阳,或将敌人从这路上打退。但是最痛苦的经验却只属于一个人,那是1942年的缅甸撤退,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了地,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够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到8日之久。但是这个24岁的年青人,在五个月的失踪之后,结果是拖了他的身体到达印度。虽然他从此变了一个人,以后在印度三个月的休养里又几乎因饥饿之后的过饱而死去,这个瘦长的,外表脆弱的诗人却有意想不到的坚韧,他活了下来,来说他的故事。
穆旦入缅对日作战前摄于昆明
1942年2月,24岁的穆旦投笔从戎,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随军进入缅甸抗日战场。同年5月至9月,穆旦亲历滇缅大撤退,经历了震惊中外的野人山战役,踏着堆堆白骨侥幸逃出野人山。
但是不!他并没有说。因为如果我的叙述泄露了一种虚假的英雄主义的坏趣味,他本人对于这一切淡漠而又随便,或者便连这样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说了一点。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说到他对于大地的惧怕,原始的雨,森林里奇异的,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而在繁茂的绿叶之间却是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的腐烂的尸身,也许就是他的朋友们的
穆旦与母亲,摄于70年代
他的名字是穆旦,现在是一个军队里的中校,而且主持着一张常常惹是非的报纸。他已经有了二个集子,第三个快要出了,但这些日子他所想的可能不是他的诗,而是他的母亲。有整整8年他没见到母亲了,而他已不再是一个18岁的孩子。
这个孩子实际上并未长大成人。他并没有普通中国诗人所有的派头。他有一个好的正式的教育,而那仅仅给了他技术方面的必要的知识。在好奇心方面,他还只有18岁;他将一些事物看作最初的元素:
当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铸里,
无数个晨曦,黄昏,彩色的光,
从昆仑,喜马,天山的傲视,
流下了干燥的,卑湿的草原,
当黄河,扬子,珠江终于憩息……
如果说是这里有些太堂皇的修辞,那么让我们指出:这首诗写在1939年。正当中国激动在初期的挫败里。应该是外在的陌生的东西,在一个年青的无经验的手中变成了内在的情感。
十七岁的穆旦,摄于天津法国花园亭
我们的诗人以纯粹的抒情著称,而好的抒情是不大容易见到的,尤其在中国。在中国所写的,有大部分是地位不明白的西方作家的抄袭,因为比较文学的一个普通的讽刺是:只有第二流的在另一个文字里产生了真正的影响。最好的英国诗人就在穆旦的手指尖上,但他没有模做,而且从来不借别人的声音歌唱。他的焦灼是真实的:
我从我心的旷野里呼喊,
为了我窥见的美丽的真理
而不幸,彷徨的日子将不再有了,
当我缢死了我的错误的童年,
(那些深情的执拗和偏见,)
主要的调子却是痛苦: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穆旦诗集》书影 1947年版,这是穆旦的第一部诗集
是这一种受难的品质,使穆旦显得与众不同的。人们猜想现代中国写作必将生和死写得分明生动,但是除了几闪鲁迅的凶狠地刺人的机智和几个零碎的悲愤的喊叫,大多数中国作家是冷淡的。倒并不是因为他们太飘逸,事实上,没有别的一群作家比他们更接近土壤,而是因为在拥抱了一个现实的方案和策略时,政治意识闷死了同情心。死在中国街道上是常见景象,而中国的知识分子虚空地断断续续地想着。但是穆旦并不依附任何政治意识。一开头,自然,人家把他当作左派,正同每一个有为的中国作家多少总是一个左派。但是他已经超越过这个阶段,而看出了所有口头式政治的庸俗:
在犬牙的甬道中让我们反复
行进,让我们相信你句句的紊乱
是一个真理。而我们是皈依的,
你给我们丰富,和丰富的痛苦。
我并不是说他逐渐流入一个本质上是反动的态度。他只是更深入,更钻进根底。问题变成了心的死亡:
然而这不值得挂念,我知道
一个更紧的死亡追在后头。
因为我听见了洪水,随着巨风,
从远而近,在我们的心里拍打,
吞蚀着古旧的血液和骨肉。
就在他采用了辩证,穆旦也是在让一个黑暗的情感吞蚀着:
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
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
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
对着漆黑的枪口,你们会看见
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穆旦《自然底梦》手迹
他总给人那么一点肉体的感觉,这感觉,所以存在是因为他不仅用头脑思想,他还“用身体思想”。他的五官锐利如刀:
在一瞬间
我看见了遍野的白骨
旋动
就是关于爱情,他的最好的地方是在那些官能的形象里:
你的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的,我的,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的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在玩弄他自己。
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看这首诗,对于我,这个将肉体与形而上的玄思混合的作品是现代中国最好的情诗之一。
1949年12月23日,穆旦与夫人周与良美国佛罗里达州拍摄的结婚照
但是穆旦的真正的谜却是:他一方面最善于表达中国知识分子的受折磨而又折磨人的心情,另一方面他的最好的品质却全然是非中国的。在别的中国诗人是模糊而像羽毛样轻的地方,他确实,而且几乎是拍着桌子说话。在普遍的单薄之中,他的组织和联想的丰富有点似乎冒犯别人了。这一点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很少读者,而且无人赞誉。然而他的在这里的成就也是属于文字的。现代中国作家所遭遇的困难主要是表达方式的选择。旧的文体是废弃了,但是它的词藻却逃了过来压在新的作品之上。穆旦的胜利却在他对于古代经典的彻底的无知。甚至于他的奇幻都是新式的。那些不灵活的中国字在他的手里给揉着,操纵着,它们给暴露在新的严厉和新的气候之前。他有许多人家所想不到的排列和组合。在“五月”这类的诗里,他故意地将新的和旧的风格相比,来表示“一切都在脱节之中”,而结果是,有一种猝然,一种剃刀片似的锋利:
        负心儿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订誓盟
        而今独自倚栏想
        落花飞絮漫天空
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
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
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
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穆旦之得着一个文字,正由于他弃绝了一个文字。他的风格完全适合他的敏感。
1947年2月,穆旦于沈阳《新报》办公室
穆旦对于中国新写作的最大贡献,照我看,还是在他创造了一个上帝。他自然并不为任何普通的宗教或教会而打神学的仗,但诗人的皮肉和精神有着那样的一种饥饿,以至喊叫着要求一点人身以外的东西来支持和安慰。大多数中国作家的空洞他看了不满意,他们并非无神主义者,他们什么也不相信。而在这一点上,他们又是完全传统的。在中国式极为平衡的心的气候里,宗教诗从来没有发达过。我们的诗里缺乏大的精神上的起伏,这也可以用前面提到过的“冷漠”解释。但是穆旦,以他的孩子似的好奇,他的在灵魂深处的窥探,至少是明白冲突和怀疑的:
虽然生活是疲惫的,我必须追求,
虽然观念的丛林缠绕我,
善恶的光亮在我的心里明灭
以及一个比较直接的决心
看见到处的繁华原来是地狱,
不能够挣脱,爱情将变作仇恨,
是在自己的废墟上,以卑贱的泥土,
他们匍匐着竖起了异教的神。
穆旦诗集《探险队》书影
以及“辨识”的问题,在“我”这首诗里用了那样艰难的,痛苦的韵律所表示的
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
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从静止的梦离开了群体,
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
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
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
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樊篱,
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
这是一首奇异的诗,使许多人迷惑了。里面所牵涉到的有性,母亲的“母题”,爱上一个女郎,自己的一“部分”,而她是像母亲的。使我想起的还有柏拉图的对话,在1936年穆旦与我同时在北平城外一个校园里读的。附带的,我想请读者注意诗里“子宫”二字,在英文诗里虽然常见,中文诗里却不大有人用过。在一个诗人探问着子宫的秘密的时候,他实在是问着事物的黑暗的神秘。性同宗教在血统上是相联的。
就眼前说,我们必须抗议穆旦的宗教是消极的。他懂得受难,却不知至善之乐。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今年还只28岁。他的心还在探索着。这种流动,就中国新写作而言,也许比完全的虔诚要更有用些。他最后所达到的上帝也可能不是上帝,而是魔鬼本身。这种努力是值得赞赏的,而这种艺术的进展——去爬灵魂的禁人上去的山峰,一件在中国几乎完全是新的事——值得我们注意
原载伦敦“Life and Letters”杂志,1946年6月号
一想起穆旦
(即查良铮,1918—1977)
,我就想起了抗日战争时期的昆明。他和我都是从华北来的流亡学生,在新组成的西南联合大学读书,毕业了又在外文系当助教。但不久他就离开了,去到中国派往印缅的远征军中做翻译,从而经历了一次穿越野人山的大撤退,几个月之后才艰难地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回到昆明。

这一时期他就已经写了不少诗。原先在清华园的时候,他写雪莱式的抒情诗,但是已经常用“野兽”“旋转的白骨”“紫色的血”之类的形象,基调是苦涩的。等到抗战爆发,他的情绪高扬了,但由于他在流亡途中看到内地农民受苦的样子,又是常有忧郁的反思的。在《赞美》(1941)一诗里,他这样写他们: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的,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1942年2月25日,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
这是对战争的直接感应,然而没有叫喊,只有一种静静的叙述,着眼的是落到农民头上的忧患,到末了才随着“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断言而变得高昂。这句话也是诗中几次重现的迭句,显示了穆旦对诗的形式的关注:即使在惠德曼式的滔滔长句中他也是要保持完整的结构的
当然,他还有别的境界,别的形式。《春》(1942)是一例,全文如下: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不止是所谓虚实结合,而是出现了新的思辨,新的形象,总的效果则是感性化,肉体化,这才出现了“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和“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那样的名句——绝难在中国过去的诗里找到的名句,从而使《春》截然不同于千百首一般伤春咏怀之作。它要强烈得多,真实得多,同时形式上又是那样完整。
1942年摄于印度加尔各答
他也能写得“狂暴”,如在《五月》(1940)里:
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
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
创门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
对着漆黑的枪口,你们会看见
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也是在《五月》里,我们看见一种奇异的对照:
        负心儿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订誓盟
        而今当自依栏想
        落花飞絮满天空
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
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
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
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
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两个世界在这里面对面地相遇,古昔的爱情世界立即被当代政治的现实世界压盖了,而后者是用奥登式的写法烘托出来的,请看最后两行里那典型化了的“谋害者”和那“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的工业比喻。
写这些诗的时候,正是穆旦和他的朋友们在昆明带着惊喜读着奥登、艾略特、叶芝等人作品的时候。
西南联大南湖诗社部分师生合影
在西南联大,穆旦、王佐良等一批喜欢诗歌写作的学生积极组织和参加一些文艺社团。有南湖诗社、冬青文艺社、文聚社等。
这就使我们不能不提到在40年代在昆明西南联大出现的中国现代主义。穆旦和他的朋友们不止是通过书本受到了西方现代派的影响。他们的老师当中,就有现代派,例如冯至和卞之琳。还有一位从英国来的威廉·燕卜荪,更是直接为他们开课讲授英国当代诗歌。燕卜荪(1906—1984)是“超前式”的诗人和新锐的批评家。他来中国的时候刚过30岁,风华正茂,跟着临时大学(后来的西南联合大学)到长沙,南岳,蒙自,昆明,同中国师生打成一片,彼此极为相得,当时写了一首题名《南岳之秋》的长诗,其中说:“我交了一批好朋友。”在他的影响下,一群诗人和一整代英国文学学者成长起来了。
中国新诗也恰好到了一个转折点。西南联大的青年诗人们不满足于“新月派”那样的缺乏灵魂上大起大落的后浪漫主义;如今他们跟着燕卜荪读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读奥登的《西班牙》和写于中国战场的十四行,又读狄仑·托马斯的“神启式”诗,他们的眼睛打开了——原来可以有这样的新题材和新写法!
其结果是,他们开始有了“当代的敏感”,只不过它是结合着强烈的中国现实感而来,因为战局在逆转,物价在飞涨,生活是越来越困难了。他们写的,离不开这些——尽管是用了新写法。与中国现实的密切结合,正是40年代昆明现代派的一大特色。
威廉·燕卜荪(1906-1984)
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和诗人。1937年-1939年,燕卜荪先后在北京大学西语系和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任教授,讲授英国文学。
就穆旦而论,他从现代主义学到的首要一点是:把事物看得深些,复杂些。他的《诗八首》(1942)就是复杂、多层次的情诗。第一首的起句出人意外:
你的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却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烧着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而等到他接近爱者,诗句却又突然哲理化了: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他几乎完全不用文言式词藻,绝少四字成语,一切出之于现代的口语,然而自有韵律,自有形象,“言语”是“照明世界”的,而使我们沉迷的是那曲折
就这样,穆旦把新诗带到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前区。他已经做了许多事情,人们期待着他做更多。
穆旦和妻子周与良在芝加哥大学
此后却是另一种情况了。抗战胜利不久,刚到30岁,他就已经感到处于“过去与未来两大黑暗间”。他去到芝加哥大学,三年后回到中国大陆,一开头还能教书,不久连书也不能教了,更谈不上写诗。整整30年之久,人们听不见诗人穆旦的声音。

然而,过了一阵,以梁真或查良铮为译者署名的译诗出现了。他早已精通英文,后来又掌握了俄文,回国之初就译了大量普希金的诗,包括《欧根·奥涅金》。后来他转向英国浪漫主义诗:雪莱、济慈、拜伦各有一选集。他也没有忘怀英国现代派诗,艾略特的《荒原》就是他重译而且仔细加注的。他的最主要的成绩则是拜伦长诗《唐璜》的全译本,全书17章14节都以略加变通的意大利八行体(ottawa rima)为格律译出,保持了拜伦的口语体以及讽刺艺术的几乎一切特点,读起来像原著一样流畅生动。
《唐璜》译文稿书影
朋友们听到了良铮在译诗而且做出了成绩,是感到安慰的,但是不免想要一问:他本人的创作又怎样?难道他的诗泉真已枯竭了?
当然没有。他的译诗之所以那样精妙,正是因为他的诗才还在。而事实上,他也没有完全停止写诗。1976年,朋友们之间就在传阅着他新写的诗稿,其中有《智慧之歌》,《秋》,《冬》。
都是好诗。30年过去了,良铮依然写得动人。他运用语言的能力,他对形式的关注,还在那里——只是情绪不同了:沉思,忧郁,有时突然迸发一问: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智慧之歌》
穆旦《冬》手迹
实是内心痛苦的叫喊;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种含有深沉悲哀的成熟,如写在《冬》里的: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似乎有所松动了,有一股缓缓的暖流出现了。人们不由得生起希望来。但是希望落空了。1977年2月26日,诗人因心脏病突然发作而死在手术桌上。
分别选自穆旦《穆旦诗集》,中国文联出版社。王佐良《王佐良全集(第8卷)》,外研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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