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田静。
前段时间,B站上一个视频——《北大女生对谈上野千鹤子》,掀起了一阵讨伐狂潮。
上野千鹤子,日本知名女性主义学者,也是近几年来国内最具盛名的态度人物。
《厌女》、《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始于极限》……
即便没看过她的作品,你也一定听闻过她的一系列金句:
“女性主义,绝不是让弱者变为强者的思想。”
“我成为女性主义者,是因为私愤。”
“女性主义从‘我’出发,因为个人即政治。”
因为太“毒舌”,她甚至被称作全日本最可怕的女人。
△上野千鹤子 | 图源:网络
而以全嘻嘻为代表的“北大女生三人组”,沦落成了引发众怒的落水狗。
不结婚是不是因为原生家庭或被男人伤害过,一句“降智”提问直接让全嘻嘻被钉在了“娇妻”的耻辱柱上。
更多关于她的“黑料”,不断爆出:
因为老公想要孩子,所以放弃了丁克的打算;老公不满性生活频次低,想要嫖娼,她自我检讨。
△全嘻嘻的过往言论引起争议 | 图源:网络
网友直接给她冠上了夫姓,让她成为求仁得仁的“蔡全氏”。
有人说,这三位北大女生,侮辱了女性主义,也侮辱了上野千鹤子。
她们浪费了一个宝贵的对话机会,让人看了笑话。
坦诚地说,这场风波我一直在持续关注,却很难张口或者动手,去表达些什么。
因为这样的争吵与撕裂,让我感到疲倦。
我们编辑部内部,也对此有着不同的看法和观点。
讨论了一周,我们决定以特殊的方式做一次推送——
像一个文字版播客,来从零开始讨论女性主义这门人人绕不开的当代显学。

为什么我们会对“全嘻嘻事件”感到愤怒?

 辣辣 :
我不觉得愤怒,但确实有嫉妒和失望的情绪。
上野很难采访到,这是个不争的事实。我也尝试通过出版社去联系她,但出版社的朋友告诉我,可能性为零,她几乎没有任何回应,但仍旧给了我一个她组织机构的邮箱。
我也在不断想,怎样才能用“好问题”去引起她的注意和兴趣。嫉妒不是什么令人羞于承认的污点,但辱骂全嘻嘻也不能实现采访上野的心愿啊。
失望是因为这场采访主要还是围绕两性关系在发问。大多数人对上野的认识,除了她在东大开学演讲,一头红发外,只剩下“不婚不育”这个身份了。
但上野的人生履历,永远不是个“一辈子不婚不育”、“敢骂男人”的日本最恐怖女人,而是一个对制度做反思、与权力做斗争的人。
大家对于全嘻嘻本人的愤怒和失望,我能理解。
她确实是个典型的“精英女性样本”。小镇做题家出身,北大毕业,已婚已育,新媒体机构的内容副总裁,零起步做号一年半就能有百万粉丝。她的光环太多了,太成功了,但怎么还在“婚育”这件事上来回打转,瞻前顾后,思想上难以断奶?
△全嘻嘻的个人经历 | 图源:网络
全嘻嘻聪明吗?她太聪明了,知道如何适应规则,拿到奖励。不论是人生选择,还是内容创业,她总能找到“让自己过得最好”的最佳方案。
她善于给自己贴标签,制造争议,吸引流量。如果把流量当作这次对谈的评价标准,全嘻嘻又成功了。但她也被这种聪明反噬,因为她轻视了受众。没有人愿意被愚弄,愤怒是种积极的质疑。
我也看到许多人对这场采访提出了自己的解读和观点,这些非常有价值。但后续对全嘻嘻个人的攻击和讨伐,又陷入到一种厌女的循环。
 阿梵 :
与其说是对这件事愤怒,不如说是对事件发酵到如今的地步,感到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抛去事件性质的好坏不谈,它的确出了圈,传播到了更广的领域,也让更多人接触到了女性主义。但另一方面,部分脱离了理性讨论范畴的人身攻击,不仅放大了女性内部的相互排挤和围剿,也使矛盾不断激化。
愤怒是一种情绪,代表着不麻木不妥协。但在愤怒之余,或许更客观地去看待女性之间的不同观点,可以让女性主义更进一步。
雾仔:
愤怒,还是有的。这种情绪源于无奈。我震惊于三个优秀的女性,只围着自身的婚育问题打转。
当前最需要关注女性看见,如,职场歧视、冠姓权、女性贫困、生育压榨,罕见被提及。而随着这场对谈的出圈,这些困境再一次被掩盖在不痛不痒的中产感概之下了。
但这不是讨伐提问者就能解决的矛盾,因为网暴的本质仍然是在掩盖结构性问题。

我们到底能不能问“蠢问题”?

 阿梵 :
首先,我不认为全嘻嘻和她的朋友们在视频中提到的问题是“蠢问题”。
这些问题有讨论的价值,并且足够接地气,没有理解门槛,有助于更多有着相似疑问的女性,去切实地根据女性主义学者的解答调整自己的观念。女性主义讨论的范围涵盖的是全体女性,而并非只是其中的某一部分,全嘻嘻她们代表的已婚女性群体,当然也可以参与到讨论中。
女性主义相关的问题,没有“蠢”与“不蠢”之分,每一个问题,都值得被关注和讨论。
辣辣 :
女性主义,是一种身份认同,决定了对一个终极问题——“我是谁”的回答。
身份认同是种存在主义式的追问,它理所应当会让人感到焦虑。很多人说全嘻嘻在不断向上野求证,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符合“女性主义者”的标准,没有主见又自恋。
但我认为这些“蠢问题”,恰恰体现了每个女性都会遇到的「存在主义危机」。
有本书叫《女性主义有什么用?》,通篇都是“蠢问题”:我能不能化妆打扮?我想向男友求婚,这样做好吗?婚后我该不该随夫姓?我想做家庭主妇,可以吗?如果男人能生孩子,是否一切都将改变?看上去傻透了,但这就是每个女性在生活里可能遇到的困惑。
△《女性主义有什么用》 | 图源:网络
上野在日本也回答过不少蠢问题。曾经有个女学生找到她,抱怨自己的丈夫是个撒手掌柜,抱怨“丧偶式育儿”给自己带来痛苦,但又不放心把孩子交给他带。上野答道:“你连让对方带一天孩子都放心不下,竟然还能和那种人做爱生孩子!”
全嘻嘻的问题看上去“蠢”、“不高级”,因为都是基于经验在提问。就像一个好学生一样,期待老师的认可和赞许。但我们不应该回避这些蠢问题,我也愿意看到更多人勇敢问出这样的蠢问题。这些年流行的一种状态叫“自洽”,意思是知行合一,活得不拧巴。
但就像波伏瓦说的那样,“身为女人,我们注定要永远感到分裂”。成为女性主义者必不可免地要遭遇永不止息的自我分裂。每当你接触到一个新思想,它总会冲击你原有的认知,甚至否认你原有的生活方式。
上野自己说过,“女性主义者应该怎样,是一种教条主义。这应该是一种追求自由的思想,只要自由自在地活着,怎么样都可以。”
我们都期待所有的困惑能通过女性主义一股脑解决掉,能自洽地活着,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女性主义不是一把万能钥匙,我们不能通过它很快地知道自己是谁,未来应该怎么做。但女性主义是一个窗口,能让我们看到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了解到成为女性会有多么丰富的可能性。
 大红红 :
女性主义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是个陌生的新概念,即使是走在路上的我们,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但女性困境是集体女性共同面对的,困住我们的生活中一件件具体的事,而不是那些“概念”。
这些很大白话的问题,没有什么专业术语,甚至有些俗。
我们当然可以大谈“社会结构”、“学术探讨”等等,但“生活”难道不应该属于提问的范畴吗?这个我们每天都会面对、茶余饭后不停在聊的话题,怎么就属于“低级”和“蠢”呢?
只要有群人身陷其中,就值得问出口,况且婚育对于中国女性是个十分普遍的问题,我更愿意用“基础问题”来形容她们的提问。
回想起小时候老师问班里的同学,这道反复讲过的题谁还没听懂举手,当有人起身,哄笑声群起。
 雾仔 :
很有趣。假如世界上存在“蠢问题”,那必然也存在“聪明的问题”。比如,在初中课堂,提问一个小学算术题,会引起哄堂大笑。而问出一个高中算术题,则会令人刮目相看。
聪明的问题,总是那么令人钦佩。相比之下,蠢问题,倒像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为个别人的落后买单。如果课堂上只允许问“聪明的问题”,学生们的成绩就都能提高了吗?并不。这只能让优秀的学生更优秀,让落后的学生更落后。
但问题在于,全班只有三个学生有资格提问,“聪明的问题”似乎被禁止了。

这些“蠢问题”,真的冒犯了上野千鹤子吗?

 阿梵 :
其实这件事有个很奇怪的地方。
有些人认为不想被全嘻嘻的发言所代表,所以感觉自己被冒犯了。有些人认为全嘻嘻代表的是中国的女性主义者,提出这些问题,是对上野千鹤子学识地位的冒犯,甚至将其上升到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丢脸了。
这两种观点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所以全嘻嘻到底代表的是她自己,还是中国女性呢?
再者,“冒犯”这个词,是由说话主体对自己行为的一种判断,如果全嘻嘻主观上没有冒犯的意思,那就是没有。
当然,她到底有没有,只有作为当事人的她自己说了算。
辣辣 :
看到有不少人像维护自家受欺负的奶奶一样去维护上野,我觉得还挺可爱的。但也有人把上野当作不容置疑的权威去维护,这就让我不太舒适。
健康的讨论里,冒犯也应该得到容忍,如果大家都礼貌谦让,很多问题根本无法拿到台面上讨论了。
上野的确是个“偶像式”的人物,但这恰恰是她所反对的。随着女性主义的发展,我们破除了一系列“神话”:浪漫爱情、奉献家庭,但原有的价值体系破除后,我们自然会感到不安,希望能找到一个女性榜样来参照。在今年刚出版的《快乐上等》中,上野讲了件很有意思的事:日本邪教奥姆真理教中,有位高知女信众曾是她的读者。她说:“上野千鹤子和小仓千加子的书我都度过了,但是都没能拯救我。”
上野对此的反应是:女性主义并不是那种会包容你的一切的思想。说着“请接受我的一切”的女人,只能去找神明或者麻原(奥姆真理教主)了。
我们不能把自己全部托付给另一个人,自然也不能把自己全部托付给一种“绝对正确的思想”。
 大红红 :
全嘻嘻引起众怒的是那一句“是因为原生家庭,或者被男性伤害了吗?”,大家觉得这是对上野的一种亵渎,但很多人忽略了前一句:您是如何早早在20岁的时候,就形成了不婚不育坚定的想法?
后续这种“举例说明”的提问,被很多人拿出来批判。
△全嘻嘻向上野千鹤子提出“为什么不结婚”的疑问 | 图源:网络
有广泛学识和深入社会研究的上野女士,对于我们大多数还停留在“阅读”的女性主义者而言,有种“神”的光环,她是模范,是“标准答案”。
就像我们童年时期,觉得父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完美存在。我们认识世界的眼睛是他们给的,这种安全感会包裹我们所有的无知。
如今,上野就像是女性主义世界里的长辈,她不过是将此生经历告知给刚刚学会走路的我们。这个阶段难免会将她看作“世界中心”,将她说出的道理奉为不容置疑的真理。
但倘若人生的领导者,面对一个成长阶段的提问,觉得被冒犯,这难道不是一种“傲慢”吗?一个人拥有再多的学识,也不该成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理由。
况且上野真的觉得被冒犯了吗?还是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强加上的一种情绪?
 雾仔 :
说“冒犯”倒不至于。当我们询问一位女性“是因为被男人伤害过吗?”,怎会是一种冒犯?难道“被男人伤害过”这件事本身是可耻的吗?
“被男人伤害过”,可能表现在爱情、亲情、人际关系、职场等很多方面。而我们选择女性主义者,难道不正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或他人,正在承受来自男性、父权社会的伤害,才想要改变这一切吗?
在父权社会中,女性常常被视为“情绪化”、“毫无逻辑”的。因此,“被男性伤害过”不被视为成为女性主义者的正当理由,而是一种报复式的发泄。
这个逻辑本身就是野蛮的。而认为那句“被男性伤害过”是一种冒犯,本身是在认同这个强盗逻辑。
△上野千鹤子公开演讲 | 图源:网络

女性主义到底是什么?

 大红红 :
女性主义是一波接一波的浪潮,是不断推陈出新的社会运动,它的定义在女性主义者之间都是难以统一的,但唯一共同的精神内核,是要改变女性困境。
不过有许多秉承同一个想法的女性主义者,自己形成一个小圈子,并坚信自身的理念是最适配的,这本无伤大雅,但若拿着自己的这本“女性主义”来对标每个女性,并对不符合者进行排挤、辱骂,这种站队对我来说是本末倒置,它首先排除了女性多样性的存在,为女性划定了一种确定人生,这种“强制”让我觉得有些宗教意味。
 阿梵 :
对于我个人来说,女性主义更像是一本“人生指南”。
遇到困惑或问题时,我会翻翻这本指南,看看它能提供什么样的思考角度或解决方式。但它总归只是一本指南,并不是强制性的法条。
无论是严格遵守,还是部分参考,最终还是取决于每个人的实际情况。
 雾仔 :
第一次看到“女权主义”这个词,是在我13、4岁。那时的理解中,女权等同于女性精英主义。要么是女皇帝武则天,要么女将军花木兰。总之,想成为女权主义者,就一定要拥有极高的社会地位,掌控更多的资源,强悍不可侵犯。因此,成为女权主义者,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可后来,我却渐渐发现了“真相”。现实中,别说女皇帝,很多女性连拒绝成为生育工具的选择都没有。她们会因为一件衣服、一个发型成为攻击对象;仅仅因为性别,遭受来自家人的冷落或暴力。
对今天的我而言,女权主义不再是什么酷炫的标签,而是一个朴实且坚定的选择。
辣辣 :
对于女性主义或者女权的定义有很多,我很喜欢上野的这句:“女性主义是一种基于女性爱自己身为女性的思想。”
接纳自己的女性身份,看上去是一句很容易做到的废话,但实际并非如此。
上野的父亲,是个严厉的医生,很大男子主义;她的母亲则是个传统的家庭主妇。她在青春期的时候,就非常厌恶自己的女性身份,觉得和女性打交道太难了,和男性相处则轻松得多。
她的这段经历让我很有共鸣,因为我曾经也是个这样的“名誉男人”,厌恶与女性相关的一切:从子宫,到做家务,看肥皂剧。我想做个打篮球、玩电竞的“酷女孩”,想剥离掉所有的女性特质。这无疑是一种“厌女”。
正如上野所说的那样,女性主义者就是要与厌女症作斗争的人。如果不厌女,一个人是没办法成为女性主义者的。有厌女想法并不可怕,但重要的是保持问题意识,去修正自己的认知。
△上野千鹤子对于女性主义的看法 |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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