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前进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代陌生人社会有时候并不能让身处其中的人完全实现自己的价值,既无法施展源自本能的习俗,也无法获得情感意义的自我认同感,于是他们只能在沉默与孤独中谋求生存资源,有时也会为了一点利益而身处真诚与虚假的边缘,但定期或不定期的回归之旅使之恢复了本初的信念,以及对于未来的希望,然后再次回归现代陌生人社会。
所以,乡村与城市之间并非是完全无法缓解的对立,而是在对比中互相发现。在现代城市中,物质丰裕、信息密集、景观不断变化,一刻不停地制造新奇,鼓动创造的精神。但在情感意义上,城市是贫困之地。在短暂的相遇中,微笑是灿烂的,但可以不真诚;语言是温暖的,却被功利性的目的主导。这是表象与本质的分离,几乎没有人喜欢这种分离,却都会有意或无意地成为其中的角色。
现代精神之花:一个东北工业城市的具体与抽象》
徐前进  著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23年1月
而乡村地带与城市的状况恰恰相反。物质稀缺、信息闭塞、景观单一,很多空间处在法律悬空的状态,或由于缺乏注视而处在道德虚无的状态。在艰难生存与原始欲望的怂恿下,有人会无限度地冲撞法律与道德,制造耸人听闻的悲剧,然后逃之夭夭。这种现象违背了崇高的人性,同时也违背了现代文明的内涵。但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乡村是丰裕之地。赤裸的泥土、杂乱的草丛、从河水里起飞的野鸭子……自然风物能消解现代城市文明所制造的紧张、虚无,以及人的符号化和工具化。
在现代化进程中,越来越多的人从农村来到城市,在丰富、密集与变化中感受着现代精神的无限可能。然而,他们在这种状态中长期生活,可能会感到单一或乏味。而乡村之行能为之提供一个远方的视野。这是短暂的逃离,却让他们重新发现了现代城市的内涵。对于另一些人,乡村之行有一种类似于朝圣的意义。在纯粹的自然中,人类的原始感觉复苏了。他们珍惜这种模糊不清却明确存在的东西,并在它们的激励下回归城市文明,作为一个有理想的妥协者而存在。
每当在城市文明的节奏里感到无力、落寞或空虚时,我会驾驶汽车去远离城市的乡野地带,在黑色的泥土地里游走,观看那些城市文明之外的人如何种地、锄草、施肥或收获。这是一个回归自我的过程,因为来自远古的、非文本化的传统仍旧存在于这个地带。这种传统虽然不具备对外阐释的文本能力,我们在多数文本中几乎不会发现它的影子,却是中国现代化的风俗基础,以坚韧对抗困境,以宽容化解冲突,尽管它一直处在失语与卑微的状态,甚至有时也会由于陌生感和流动性的冲击而自我迷失。
在中国经济重心转向南方的时代,这个观点会受到质疑。我在东北边缘之地发现了纯真、古朴的风俗,在这种风俗中长大的人进入了东北的城市,为什么东北经济仍然衰落?至少是相对衰落或进步不足,例如人口流失、产业升级缓慢、养老金入不敷出等。近年来,这是一个备受关注的问题。由于经济优越论往往会掌握道德话语权,这个观点也就更加不确定。
在流动的现代社会中,人的地域意识会衰减,经济状况更多地决定着人的地域归属感。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生活,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但经济状况良好,他会对这里产生一种地域性的归属感。相反,由于经济状况不具备充分的竞争力,东北受到了很多误解,在这里出生、成长和工作的人对此无法反驳。他们在误解中南下,怀着对于家乡的情感,甚至也可能怀着对于东北文化的疑惑。
在经济—文化论的引导下,这种误解会无限延伸,并在延伸中不断变形。最近十余年,东北题材在进入歌曲、文学和电影时,往往会展示出一种有别于北京、上海、深圳的风格,类似于下沉、静止、逃离。北京、上海、深圳在公共展示中是现代的,明亮的写字楼里出现了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干练,充满了生命的力量,一群留着长发、穿着呢绒外套的年轻女人从远处走近,然后飘逸而过。这是现代人格所具有的姿态,尽管其中隐藏着一点紧张、焦虑,以及对于未来的不确定。
然而,经济—文化论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判断。20 世纪中后期,在东北经济快速进步,并在重工业领域支撑中国现代化的时刻,为什么没有人质疑东北文化?在东北进步缓慢的时刻,有人将问题归咎于文化状态。这是一个没有启示性的经济决定论,以不公正的方式增加了一群人的心理负担。
中国是一个文化平面,哪里被历史机遇垂青,人口就有可能涌向哪里。在陆地时代,内陆城市经济繁荣,并由此创造了丰富的文化;在海洋时代,沿海城市获得了历史机遇……在这个均匀的文化平面上,每个地区都在等待可遇而不可求的历史机遇。一旦机遇降临,它一定不会使之落空,因为每个地区的人都有隐忍的力量,也有顺势而为的力量。
当下东北的经济状况是历史趋势使然,而非风俗传统与地域文化使然。在一个经济周期之后,它在等待着新的历史机遇。当这种机遇再次到来时,它也不会错过。在东北经济放缓、期待历史机遇的时代,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片土地,是遗忘、无视,还是怀着现实性的理解,或是对于未来的期待?
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东北已经变成了一种方法,一种分析经济—文化论的方法。南方经济发展越快,东北作为方法的意义也就越重要。在东北生活的人越想离开这个地方,对于这种方法的阐释也就越迫切。这是一种思考衰落,接纳衰落,并将衰落看作是历史性的深奥,然后从中寻找希望的方法。
在人类社会中,进步总能创造出新奇的幻想,静止、缓慢或衰落却是一种历史性的深刻。在表象意义上,这是一个动作或一种趋势的暂停,实际上却是思想意义的圆满,确切地说,是当下对于过去的判断,也是当下对于未来的启示。因为表象的静止、缓慢或衰落往往有通向未来的内涵,其中既包括批判的意图,也隐藏着启示的力量。
这个启示的过程可能并不是温暖的,有些时候或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压迫性的,也就是说,他们不得不接受这种状况,并会为此而自卑。但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一个时间与心理的转换机制出现了:未来,作为一个预期中的时间状态,出人意料地来到了当下;在这个提前出现的未来的注视下,当下这个时刻所具有的历史性会完全释放。
2006 年,这个城市的拖拉机厂实行破产改制。一个人经历过这个工厂的全盛时期,曾经满怀信心地走在上班路上。现在,他失去了之前的身份,要自谋生路。他卖过水果,卖过衣服,为了活下去,什么赚钱干什么。二十年后,他已年近古稀,体力衰退,无法劳动。他坐在拖拉机厂住宿区的街边,在晚春的阳光里眯着眼睛,看着周围的老旧建筑,以及来来往往的陌生人。
这个老人变成了一个工业类型的象征,漫长的时间、紧张的工作程序、被物质生产控制的身体……在这个时刻,曾经的一切让他具有了历史性的视觉、历史性的听觉,以及历史性的情感。在等待最后命运降临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历史性的景观。这个景观的内涵是高档写字楼里的年轻人所无法阐释的。
对于没有经历过衰落的繁华而言,衰落是想象未来的导师。因为进步不是无限的,或早或晚,在某个时刻,一个地区就会由盛转衰。这个过程是缓慢的、隐秘的,最终的结果却是明晰的,人口流失,经济增长乏力,产业结构陈旧。这种状态会引发一种压迫性的负面心理,但承受这种心理的人却是无辜的。
在现代中国历史上,南方经济的崛起与东北工业化的贡献密切相关,而且在现实意义上,南方经济也受益于东北移民的努力和才华。这些移民的父辈曾经将同样的才华投入东北工业建设,现代中国第一次感受到物质变形的力量:煤炭从地下转运到地上,经过火车抵达各地的锅炉房,铁矿石被炼成钢铁,钢铁变成轮毂、武器、发动机或耕作的犁……变形的物质放大了人的力量,也打开了国家想象力的边界。晚清的洋务运动已经开启了这个事业,但由于制度缺陷,一系列的工业计划几乎都无果而终。
近十年,在经济增长缓慢的过程中,东北变成了一个思想之地,一个构建中国现代化理论的前沿地带。中国现代思想研究中心应该出现在东北,因为东北在现代化的时间性上是超前的,它有过繁华,未来可能会再次繁华,但它现在是相对衰落的。然而,这也是一种承受着不公正评判的时间性,因为当下的衰落不是最终的结果,也就不能作为评判的最终根据。
这是一种具有启示力量的时间性。面对这种时间性,熟悉西方工业化进程的人应该部分或完全放弃源自西方的工业化经验,以及西方现代化理论的分析模型,然后以创造性的态度在东北行走、观察,搜集现代中国第一次工业化的精神象征,为已经开始的信息革命提供一种源自工业化时代的经验。
为了理解这种时间性,同时展示这个庞大、均匀的文化平面,我改变了研究的方法。此前,我在西方知识体系中已经游荡了二十年,了解各种类型的理论,从古典理论到现代理论,从现代性批判到后人类社会。我也能综合判断西方理论的特点,然后在对比中说明它们的长短之处。这是一个变博学的过程,也是迷失的过程,既是对于自我的迷失,也是对于时代性和地域性的迷失,思想驳杂、文辞雄辩,有时候却不知身在何处。
未来二十年,我还可以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变得更加博学,甚至比西方人都要熟悉他们的理论,但我也会更加迷失。因为面对飞快变化的中国,如果我不想置身事外,就只能用西方理论分析这些变化。西方理论是一些极具吸引力的逻辑,却不能跨越时空,准确地说明中国现代精神的状况,结果方枘圆凿,似是而非。对于理论创造而言,这种方式有违于一般的规则。这个规则是指在人类历史上,影响深远的理论多数来源于此时此地,而不是古代或远方。
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消耗掉未来的十年或二十年,所以有意回避来自古代和远方的理论,包括古典主义、启蒙主义、浪漫主义、抽象主义、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殖民主义与后殖民主义……这些理论曾经让我着迷,但面对一个流动的现代城市,面对在中国现代化潮流中暂时衰落的东北,它们基本上都失效了。
我需要的是关于此时此地的知识,在过去的繁华、当下的静止,以及对于未来的希望中创造新的分析方法。我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找到这种方法,却知道这种方法应该源自对于当下日常生活的直接感受,而且对于中国现代化的未来也是有意义的。广而言之,对于中国重要的方法,对于这个世界也是重要的,因为现代中国的经验也是人类历史的经验。
在描述这个城市的日常景观时,我开始实践这个目的,即在人文研究领域,在研究中国问题时,如果我们有意避开西方理论,还能不能构建讨论问题的完整思路?这个愿望看起来是幼稚的,而且可能会引起很多批评。因为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在分析问题之前,我们要总结相关研究,西方理论占很大比重,有时甚至会主导分析的方向:首先从一个英国人的理论开始,然后用德国人、美国人或意大利人的理论反复论证,最后用一个法国人的理论证实这种分析的价值。这并不是一个新现象,在一些领域中已经成为逻辑训练的规范,但这种规范与创造精神的关系并不清晰。傅雷认为民国后期的艺术界沉迷于现代、立体、达达、表现等名词,但由于缺乏独立创造的精神,所以浅尝辄止:
慨自五四以降,为学之态度随世风而日趋浇薄:投机取巧,习为故常;奸黠之辈且有以学术为猎取功名利禄之具者;相形之下,则前之拘于形式,忠于模仿之学者犹不失为谨愿。呜呼!若是而欲望学术昌明,不将令人与河清无日之叹乎?
另一方面,这个愿望又是深刻的,因为西方理论无法解释这个世 界的一切。西方思想家在一些问题上是隐晦的、敷衍的,甚至是颠倒的、欺骗的。为了充分阐释一个问题的意义,我们可以参考西方理论,作为一种逻辑训练的方法,但如果没有这些理论,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仍旧不受阻碍。这是一种思想意义的独立。我们在这里强调思想独立,并不是为了彻底与世界隔绝,而是希望打破理论的虚空,然后以启发性的角色回归,面对西方理论不再屈从,不再模仿,也不再以鹦鹉学舌为美。所以,这是一种创造性的隔绝,最终目的是作为独立的角色回归。
尽管如此,这是一个有难度的问题。那些已经存在的理论,包括来自古代的理论和来自异域的理论,总是让人沉迷。无论是出于认同,还是为了批评,这些严密的逻辑体系都能成为分析的起点或终点。这是一个逻辑和语言学过程,而不是创造的过程,也不是用知识或理论改变现实的过程。无论语言和逻辑多么精巧,这个过程与此时此地的状况总会有或长或短的距离。
客观而言,一个理论往往有明确的个体性、时代性和地域性,是一个人、在一个时刻、在一个地方,针对一个具体的问题提出来的。当它要跨越时间、空间传播时,这些特性就会被部分或完全删除。在逻辑意义上,这个理论还是完整的,在实践意义上却处于悬停的状态。
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是一个关于理想社会的逻辑,法国人在实践中出现了很多歧义,甚至一度延缓了法国现代化进程。这个理论也无法用于英国、美国或德国的改革,因为每个地区都需要符合此时此地特点的理论体系。
在现代历史上,德国思想界和法国思想界坚持独立思考,有意回避来自古代和异域的理论,关注此时此地,创造时代性和地域性的理论体系,根据自己的愿望去认识自己和世界。他们有时也会参考英语学术界的理论,但更多的研究是在英语理论之外完成的,并且在很多方面引领了英语理论。
在人类历史上,此时此地是新理论的来源。相反,从理论中推导理论,这是一个足以熄灭创造力的研究逻辑。伟大的理论所具有的抽象力量让人沉迷或敬畏,但如果习惯于用这个理论去制造抽象,可能会走向虚空,因为源于理论的理论缺少实践力。源于此时此地的理论才有实践力,也就能解决时代性或地域性的问题,因其是对于实践的总结,同时又会变成时代精神的象征,然后在未来变成历史解释学的源头。
17 世纪初,神学理论已经在欧洲流行了近千年,控制着语言风格、知识探索,以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但在现代历史开端之际,神学理论阻碍了社会进步,变革的愿望随之出现,既要打破拉丁语的话语权,也要打破神学理论的主导权,然后回归当下的日常生活,用民族语言表现这些具体和确定的存在。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观察到时代精神的变化,他抛弃了拉丁语,用法语表述自己的思考,并重视个体感觉,据此重新解释这个世界,从而奠定了法国现代思想的风格:
直到今天,我才感觉到:自幼年开始,我接受了很多错误的见解,并把它们当作是正确的原理。我根据这些不可靠的原理推导出来的知识也就是可疑的,或极为不确定。此后,我一直希望破除这些我已经接受的错误观念,然后在科学领域重建稳固的基础。但这是一个极为宏大的事业,因此我在等待着成熟的年龄。在这个我认为不会比它更成熟的年龄到来时,我会开始这个事业。所以,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当这个时刻真正到来时,我认为不能再拖延了,我必须付诸行动,否则就会铸成大错。
21 世纪初,在西方理论无法解释自身的问题,也无法解释这个世界甚至落后于这个世界的时代,我希望在西方理论之外重新审视此时此地。这是我最熟悉的时间和空间,我知道其中的各种具体和实在,各种隐喻和暗指,然后从复杂、流动、无序的表象中概括这个时代的常识与共性。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哪怕最终一无所得,但探索本身已经具有让人沉迷的力量,即使失败也值得期待。
根据结果判定一个行为的价值,这是功利主义的策略;根据过程判断这个行为的价值,这是理想主义的策略。在短期意义上,功利主义策略更有合理性,因为付出的努力很快就会对外呈现。但在长期意义上,理想主义策略更有利于思想创造,因为理想主义经常会无果而终,却往往能创造深邃的思想空间。这个空间里充满了失败、迷茫、焦虑和不确定。在本质意义上,这些因素会以间接的方式变成思想本身。
这是创作这部作品的原因,也是目的。我在一个东北工业城市里行走,观察那些转瞬即逝的日常景观,以此说明中国现代精神的沉淀、发酵与绵延,然后用严肃、深刻和预见性的态度对待这个被忽视的城市,以及这片被误解的土地。这里不是我的故乡,但在思想意义上,我并不认同那些功利主义的观点,因为它们用局部、短时段和非实证性的态度认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
东北是一种方法,一种以具体和直接的方式理解中国现代化的方法。
—End—
本文编选自《现代精神之花:一个东北工业城市的具体与抽象》,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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