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谈文学创作
 ——答上海文学研究所研究生问
     (原载1982年4月1日《文学报》第53期)
Q
您的文学创作活动开始于何时?最早采用的文学体裁有哪些?在《文学旬刊》上署名“佩竿的诗和小说(一九二二年)是不是您最早的创作?
巴金:我最早写的长篇小说,是一九二七年写的《灭亡》,当时住在法国蒂埃里堡,有苦闷无处发泄,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就进行了小说创作,一九二八年写成,登在《小说月报》上。一九二三年我在成都还写过一个短篇,叫《可爱的人》,寄给上海郑振铎,发表在《时事新报》副刊《文学旬刊》上。一九二四年,我还写过一个反战题材的短篇,投给《小说月报》,给退了回来。当时的编辑也是郑振铎,没有采用。在这之前,我还写过一些诗歌,发表在《文学旬刊》和《妇女杂志》上。
Q
刚才您说过,您的第一个短篇是一九二三年写的,而专门从事文学创作是一九三几年前后开始的,是不是这样?
巴金不是,我的第一篇小说应该说是《灭亡》。我在一九二七、二八年写了《灭亡》,一九二九年写了《洛伯尔先生》几个短篇,写了一本《死去的太阳》。一九三一年写得最多,写了《家》等好多作品。
Q
请谈谈您在创作前的理论准备和艺术积累上,对哪些文学理论和文学史著作感兴趣?您喜欢文学史上哪些方法、流派?
巴金在创作长篇小说之前,我倒是翻译过一些东西,譬如克鲁泡特金的《自传》,还有高德曼的《论现代戏剧》,发表在开明书店编的《一般》和《新女性》杂志上。
Q
迄今为止,您对自己的作品最满意和最不满意的是哪些?
巴金三本比较满意的书是《家》《春》和《秋》,还有《憩园》和《寒夜》。在我写的小说中,有一些作品因为我对里面的生活不熟悉就写得不好,如《火》我就不满意,又譬如《萌芽》也是这样。相反,非常熟悉的题材就写得比较好些。
Q
您是一位有着鲜明个性特征的作家,您觉得您的个性气质对您的文学创作有哪些突出影响?您怎样看待作家个性气质和自我完善的问题?
巴金我的作品整个儿就是个人对生活的感受,我有苦闷不能发散,有热情无法倾吐,就借文字来表达。我一直要求自己说真话,要求自己对读者负责,至今我还觉得自己过去有时做得不好。
我喜欢俄国作家赫尔岑,他的文字带感情,很感动人,我喜欢这种带感情的文字。
我说过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是文学和人的一致,就是说要言行一致,作家在生活中做的和在作品中写的要一致,要表现自己的人格,不要隐瞒自己的内心。
Q
您是采用外国题材最多的一个现代作家,请您谈谈这方面的体会。
巴金:我在外国生活过,对外国的生活熟悉,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怀念那段生活,当我开始创作的时候,因为国民党限制很严,文字检查,我就用外国题材来借古喻今,借外喻中,那时的一些短篇都是反映欧洲生活的,像《洛伯尔先生》《房东太太》都是这样。
Q
在小说《灭亡》《爱情三部曲》中您塑造了一些理想化的人物,如李静淑等,他们有没有模特儿?他们所组织的宣传、罢工、暗杀、辨论等,在生活中有没有真实事例?
巴金这个问题在小说总序中已经谈过。作品中的人物,生活中都有影子,对《家》里写的生活我比较熟悉,原型较多,就比较真实,不熟悉的编造的成份就多一些。
Q
您的前期创作活动持续了二十余年,为什么在一九四六年后暂时停止了?
巴金:我在一九四六年底写完《寒夜》后,当时忙于搞编辑,搞翻译,事情很杂、很多,而写作的时间就少了。
解放后我想换支笔,写点新的生活,这要花时间去深入,去了解,去熟悉,但是,社会活动多,深不下去,写作也就有限了。
Q
请您谈谈自己选材、构思、描写的习惯与体会。
巴金:这个比较难说,最初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要走文学道路,家里希望我学工,然后扬名显亲,可是我走了另一条路。我说过《家》里面高老太爷和觉新两个人完全真实的,觉新就写了我的大哥。我对那些生活非常熟悉,写的时候比较顺手,很快就把那些人物都写出来了。我写的时候不是苦思苦想编造出来,我有生活,有感情要发泄,就自然地通过文字表现出来。
Q
您的小说创作几十年来引起了社会上广泛的注意,您认为哪些关于您思想与作品的评论研究文章是较深入的?
巴金:很难说,我看得不全。陈丹晨的那本书送来后我也没有时间仔细看,只把书中一些和历史事实明显出入的地方指出来,但也可能有些未看出。作家和评论家都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作家以现实生活为题材,评论家以作家作品为题材。研究的对象不同,评论家研究的是作家和作品,作家研究的是生活,都有自己的观点,独立思考。写书总是写作者自己的观点,我不好说别人这样写那样写。研究我的专著,听说南京有人写,四川也有人写了。
Q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您同哪些作家的交往对您的文学创作活动有较大影响?
巴金:我平时也不大出来参加什么会议和活动,就关在家里一个人写。都由我的一个朋友和文化界接触,他在开明书店工作,我写了什么就交给他带去,编辑部有许多要求通过他转。我喜欢鲁迅的作品,愿意追随鲁迅的道路。初期,郭沫若对我有影响,不过是在一个短时期内,我喜欢他的《女神》《三叶集》,后来茅盾的作品陆续发表后,我也开始喜欢他的作品。
在现代作家中,曹禺、沈从文、靳以和我是比较熟悉的。
Q
您在一九七九年和法国《世界报》记者谈话中,谈到您读了托尔斯泰给罗曼·罗兰的长信,很爱感动。您能具体谈谈这方面的体会?
巴金:是的,当时罗曼·罗兰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看到托尔斯泰在文章中否定了整个欧洲的文学艺术,甚至连莎士比亚、贝多芬也否定了,感到十分痛心,于是就写信请教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写了一封长达三十多页的信复他,说艺术的目的不是别的,是为了促进人类团结,为了使人变得好一些、善一些,是为了对人类进步有利,是为了教育人。美和善是统一的。我当时看了十分感动,直到今天我还认为托尔斯泰的话是很有意义的。我说过: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不是玩弄什么花样,靠什么外加的技巧来吸引人,要说真话。艺术应该对社会改革,人类进步有所帮助,要使人们变得善一些、好一些,使社会向光明前进,我就是为这个目的才写作的。
但是托尔斯泰走到了极端,他连莎士比亚、贝多芬也否定了。我却认为文学这个东西的社会意义是不能否定的,它是对人类进步起作用的。
Q
您说过:“我的创作方法只有一样,就是让人物自己生活,作家也在作品中生活。”您能具体谈谈这个问题吗?
巴金:我认为作家和人是一致的,作家要写他所熟悉的生活,让人物按照自己的路子自己的个性发展。我记得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说过:当我写作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人物在五分钟以后会说什么,我惊奇地跟着他们。我不象茅盾那样写过详细地提纲,当然各个作家的习惯不一样,我是按照自己的生活积累和感情一下子写下来,着眼于人物的命运,人物自己活动起来。我把文学作为武器攻击我的敌人,攻击旧制度。我在《随想录》第二集《探索集》专门讲了这个问题。现在有人把技巧强调到不适当的程度,我不这样看。我写小说就是要让读者了解作者的意思,要打动读者的心,不让人家知道怎么行?让人家看不懂,就达不到文学艺术的目的了。
Q
您最近还在写作吗?
巴金:是的,我还在写,不过身体不太好,写字困难,写得比较慢。
巴金谈创作
人民是文艺工作者的母亲,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源泉。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脱离同人民、同生活的联系。
  ——《在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发奖大会上的讲话》
我始终认为文学艺术不是只供少数人享受的奢侈品,它属于全体读者(和观众)。我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我写作,也不是为了自己。
  ——《巴金论创作》序
创作就是少不了“创”字,创造就是作家通过认真的独立思考,反映自己熟习的生活与深切的感受,总之作家在说自己想说的话。
  ——《给丁玲同志的信》
我本人总想坚持一个原则,不说假话。……我最主要的一位老师是生活,中国社会生活。
  ——《文学生活五十年》
我跟所有其余的人一样,生活在这世界上,是为着来征服生活。我也曾参加在这个“搏斗”里面。我有我的爱,有我的恨,有我的欢乐,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并未失去我的信仰:对于生活的信仰。
  ——《激流》总序
我的早期的作品大半是写感情,讲故事。有些通过故事写出我的感情,有些就直接向读者倾吐我的“奔放的感情”。
  ——《谈我的短篇小说》
我在法国学会了写小说,我忘记不了的老师是卢梭、雨果、左拉和罗曼·罗兰。我学到的是把写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我认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给读者。
  ——《文学生活五十年》
鲁迅先生的短篇集《呐喊》和《彷徨》以及他翻译的好些篇都是我的启蒙先生。
  ——《谈我的短篇小说》
我常常向人谈到启发。我们读任何好的作品,哪怕只是浏览,也都可以得到启发。我那些讲故事的短篇小说很可能受到屠格涅夫的启发写成的。
  ——《谈我的短篇小说》
我写小说从来没有思考过创作方法、表现手法和技巧等问题。我想来想去,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怎样让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样做一个更好的人,怎样对读者有帮助,对社会、对人民有贡献。
  ——《文学生活五十年》
五十年来我在小说里写人,我总是按照我的观察,我的理解,按照我所熟悉的人,按照我亲眼看见的人写出来的。我从来不是照书本、照什么人的指示描写人物。
  ——《观察》
要写人,得接近人,关心人,了解人,而且爱人。
  ——《描写人》
我拿起笔写小说,只是为了探索,只是在找寻一条救人、救世、也救自己的道路。
我就是从探索人生出发走上文学道路的。
  ——《再谈探索——随想录三十八》
人各有志。即使大家都在探索,目标也不尽相同。你想炫耀技巧,我要打动人心,我看不妨来一个竞赛,读者们会来当义务评判员。
  ——《探索之四——随想录四十》
我第一次提笔写小说时,我只是“为了安慰我的寂寞的心,为了发散我的热情,宣泄我的悲愤。”……
自然我写小说时,我心中也不是空空的。我多少总算有一点计划;我先有了一些事情,后来便有一些人物。……
热情积起来成了一把火,烧着我的全身。热情又象一条被堵塞了出口的河,它要冲出去。……
经过了长久的内心斗争,我决定再拿笔写小说。这一次是人物、事情、地方一齐出现了。我把这一切组织起来,安排起来。人物是真实的,不过所谓“真实”在这里还有一个界限:我如果拿熟人做“模特儿”,我取的只是性格,我不取面貌和事实。
  ——《关于小说中人物描写的意见》
长篇小说是种容量很大的文学形式,照列宁讲的,它可以成为反映时代,认识生活的一面镜子,但要写得精,写得好,很不容易。
我觉得要提高长篇小说的质量,潜力还是很大的。我讲两字,一个是“新”一个是“深”。
  ——《祝贺与希望》
根据我的写作经验,所谓技巧就是中国一句俗话:“熟能生巧”,写多了,写久了就懂得怎样驾驭文字。“巧”就是避开、掩盖、弥补自己的缺点,突出自己的长处。
  ——《访问巴金先生》
在我的小说里到处都找得到我的朋友亲戚,到处都有我自己,连《寒夜》里患肺结核死去的小职员汪文宣的身上也有我的东西。我的人物大都是从熟人身上借来的,常常东拼西凑,生活里的东西多些,拼凑痕迹就少些,人物也比较象活人。
  ——《关于<火>——<创作回忆录>之七》
我举以上三本小说(《砂丁》、《雪》、《火第二部》——编者注)为例,无非是说明靠脱离生活、编造故事的做法写不出好的作品。我不仅反对“闭门造车”,我也不赞成把作家当作鸭子一样赶到生活里去。过去人们常说“走马看花”或者“下马看花”。我相信过这种说法,但我也吃过亏上过当,我看到了不少的纸花。总之存心说谎的作品和无心地传达假话的作品都是一现的昙花。说谎的文学即使有最高的技巧,也仍然是在说谎,不能震撼多数读者的心灵。
——《关于<砂丁>——<创作回忆录>之九》
所谓培养应当是:帮助作者认识生活,扩大他的眼界,启发他的心灵,丰富他的修养,使他逐渐掌握艺术技巧,并且了解创作是如何艰苦的劳动。
——《祝青年文学创作的发展和繁荣——<萌芽>创刊致词》
可能以后还会有读者来信问起写作的秘诀,以为我藏有万能钥匙。其实我已经在前面交了底。倘使真有所谓秘诀的话,那也只是这样的一句:把心交给读者。
  ——《把心交给读者》
一个真正属于人民的艺术家,一定要有勇气,可以说无勇即无文。
只要作家们有决心对人民负责,有勇气坚持真理,那么一切的框框和棍子都起不了作用。
  ——《作家要有勇气,文艺要有法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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