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blo Picasso
亲爱的连叔：
今天是外婆95岁的生日，我为她活到这个年纪感到高兴，也为她活到这个年纪感到分外难过。
去年11月，我的大舅舅因为患小细胞肺癌，永远离开了我们。从确诊到去世，一年不到。
大舅舅是个很正直、很善良的好人，年纪也不大，死神降临得过于突然。我们看着他从一开始大大咧咧地宽慰我们，到最后饱受病痛折磨。他一边求生，一边求死。回想起妈妈最后站在他床前泪眼朦胧地呆呆说道：“阿哥没了……阿哥没了……”，我就觉得一切都和一场梦一样。
大舅舅出门看病这一年，外婆一直住在我家。生病期间，他来见过外婆三次。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外婆就发现了异样，我们骗她说，大舅舅是胃不好，才瘦了。她又问：“有药医吗？”我们很确定地和她说可以看好的。九十多岁的老人知觉都退化了，她很轻易就相信了。换作是十年前，她看见我妈下班后哭红的眼睛，心里一定和明镜一样。
大家都说外婆要是知道了，肯定就承受不住了。有次爸爸和妈妈说：“要是能换一下就好了。”我知道他们说的，也是村里很多旁观者的想法；可我也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外婆肯定比任何人都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舅舅的性命。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还时常问起舅舅的近况。妈妈和小舅瞒着她，送完大舅最后一程。可是外婆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她牵肠挂肚的儿子了。我们保护她的同时，也剥夺了她见自己儿子最后一面的权利。
我的小侄女问我：“太奶奶现在还不知道爷爷已经去世了吗？”我说：“还不知道。”她又问我：“那我们要瞒她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外婆95岁了，我有时候希望她的耳朵聋一点，眼睛再模糊一点，记性再差一点，好叫我们瞒得不要这么辛苦。有时候又觉得因为这“巨大的隐瞒”感到内疚和自责。连叔，你说，我们瞒着她是对的吗？外婆百年之后会怪我们吗？万一哪天她发现了，该怎么办……
咯噔
咯噔：
一、你们做得对。虽然葬礼上亲人见最后一面，送人间最后一程，是规矩，礼仪。但规矩与礼仪不是死的，是活的。
孔夫子说，学习有四层境界，第一是学会，弄通大概；第二是悟道，掌握要旨；第三是坚定，不会摇摆；第四层最高境界是权变，灵活运用。多数人到第三层的坚定境界都不容易，但就算到了，也有生硬、教条的弊端，只有到了权变，才能随心所欲不逾矩。我们现在说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基本原理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与孔夫子的“权变”一脉相承，大智慧从来不是无中生有的，是在历史与现实中慢慢长出来的。你们家关于大舅的病情与葬礼安排，就是属于“权变”，不必自责与内疚，一切都围绕着爱，爱大舅，爱外婆，没有错的。中国人一出生就置身于文明传统中，耳濡目染，日用而不觉，有时达到了最高境界，自己却不知道。
病痛、不寿，虽说是人生的遗憾。但你大舅的人生效率是高的。妈妈牵挂他，妹妹弟弟爱他，你这个晚辈对他的评价是“很正直，很善良”。人生如寄，活到100岁，也是一瞬间。我们能做的事很少，爱好自己的家人，已属不易，也是我们最该做的事。人瞒不了自己的家人，修为不够，责任不足，一生将为家人制造很多麻烦，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你们这个大家庭，所有人都在爱着其他家人，里面也有大舅的功劳，从这点看，大舅可以为自己的一生自豪。生命不在长短，在于质量。
二、万一有哪天瞒不住外婆了，再好好解释，她不会怪你们的，她知道你们的真心，你们是相爱了一生的家人。
三、外婆百年之后也不会怪你们。若真有一个死后的世界，她与儿子重逢，不再受牵挂之苦，远离病痛与死亡的恐怖，怎么有空怪你们？
拥抱你们。
连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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