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晚聊最近刚上的新片《毒舌律师》。
这片现在的风头在各个方面都很劲，在其诞生地香港更是已经顶破了天花板，成为了香港影史第一部票房破亿的华语电影。
其实香港电影拍法庭，在20多年前就已经被定下了两个全然不同的方向。
一种是王晶的《九品芝麻官》，讲求真相的触达过程，以及结尾的大快人心，落点是周星驰逼出证人的那句“我看到常威打来福”。
另一种是杜琪峰的《审死官》，讲求通过一堆角色在一个案件中展现出来的人性变化，最终到达一种社会讽刺，落点是秦沛犹豫是否要拆开的那封信。
说白了，前者的重点是周星驰演的正义英雄，后者的重点是被周星驰演的律师逼到原形毕露的那堆官员。
这也是为什么前者片名直接指向单一角色，而后者（“审死官”在粤语里意思是审到官员都要死了），指向棘手的案件。
但《毒舌律师》很奇怪，它在这两者之间，想要的东西是模糊的。
在故事上，几乎就是对《九品芝麻官》一次更为严肃的继承和履新。
继承的是，女人被控杀亲，渣男操纵污告，男主角律师身上负担了整部片唯一的人物弧光，完成从冷漠到正义的转变，中间的曲折也复制了当年证人伪证，人身威胁这类叙事套路。
连最后一处高潮开庭戏之前，林凉水被权贵有意关入狱中，禁止上庭，在狱中的沉闷和愤怒，都和《九品》里为了坚持翻案而被扔入监狱，扒着墙壁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公理”的包龙星，大同小异。
结局同样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到关键性证据，以一段精彩的当庭抗辩，抵达正义大胜邪恶的痛快结局。
它的片名某种意义上也是《九品芝麻官》的一次当代变体，一切都还是服务于黄子华的角色以及最终的大快人心。
履新的是，把《九品芝麻官》里实现正义无法避免靠“青天大老爷”，靠“尚方宝剑”的走向，过渡到了更为当代的“法之必行”和“人之常情”。
我们很难下论断说这种继承和履行，是否能算是一种手段，是在勾起大家对香港电影往昔风华的念想，重复留住那一声声不屈的，正义的哭喊。抑或说，这算不算一种止步不前的懒惰，躺在老本上进行流水般的嫁接。
毕竟谁也没法否认，这创纪录的票房背后，非常精准地附和了那座城市在这几年积累下来的“庶民的情绪”。
在这个角度上，《毒舌律师》总体来看算做得非常不错了，节奏张弛有度，煽情点到为止，配合黄子华精彩的表演，完成了世俗意义上的“好看”，也让观众体验了两个小时理想化后的正义，以及由其带来的情绪释放。
但《毒舌律师》的野心显然并不只是当一部好看的商业小片，它试图作表达的地方是不少的，而且很多都是有效的，甚至可以被称为这部片最大的亮点。
首先，男主林凉水英雄的背后，还有着《审死官》里宋世杰的一面，也就是擅于对自身关系网络的利用，他也认识权贵，认识黑帮，认识黑灰产下做偷拍的，警队里有自己的利益关系者，这些人成为他解决案子，寻回正义的重要帮手。
但主创所批判的本身就是利益关系下的社会运作法则，所以我们只能认为和《审死官》一样，男主也同样被纳入了主创批判体系中的一环。
更为显像的，还有对系统（制度）的思考。
林凉水自述自己十年法官、二十年律师，不捧权贵臭脚就难得升迁的平庸宿命，和权贵家的法律顾问董卫国，在法庭上所被质疑的那句“他们只是花了几个钱，你只是和他们看似平等”形成了一个回扣，呈现了一个几乎无解的困境——
由于司法体系早已越笼，溃乱失力，进入司法系统的下层人与阶级跃迁的机会，所隔着的壁极其之薄，成为林凉水还是董卫国，取决的仅仅是所谓虚无缥缈的“良心”，也就是说，正义的实现，成为了一种摇摆的不定的偶然，以此倒推制度之失衡。
还有一处妙笔是两句对照的台词，原本帮恶人打官司的律师金远山，在知晓真相之后决意退出，被威胁“没有了这个制度，你这个大律师还有什么意义。”
而在后来的法庭上，林凉水讲了一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系统垮了，所有人都不会好的。”
这两句字面看似相近，但意思完全相反，前者的制度是以利益权势为纽带而运行的制度，后者的系统是原本样子的系统，可以说，后者所描述的“垮”的结果，便是前者这一句话的体现。
于是和《审死官》相似，去呈现系统的溃烂，再去维护系统本身的样子，便也成了这部戏最终的题眼。
但问题也在这里出现了，《毒舌律师》好像忽略了，《审死官》和《九品芝麻官》二者有一个完全不相容的地方。
我开头说了，前者是英雄现身，后者是反派现形。这两者只能选其一，于是当《毒舌律师》都想要的时候，就会呈现一种拧巴。
里面呈现了一个明确的链条，官，权贵，律师三者勾结，其间上至陪审团、下至警署，只要涉及到司法程序的任一职能单位，片子一个都不愿放过的想要完成系统性批判，甚至煞费苦心地设计了旁听席上黑压压一大片的“恶律师”联席。
但这一系列都实在过于简单粗暴，抽思剥茧的篇幅被挪给了这种系统性弊病的呈现，最终呈现显然是不够的，权贵对司法体系的全面操控只剩下一两句话口头带过，“暂时不需要打通陪审团”“帮我找一下这个案件的最高审理官”。
还有为了阻止黄子华角色上庭，好让犯罪的夫妇逃往外国，让警方以他用不正当方式取证的罪名强行将他扣押48小时，也不过就是一句“解决这个白痴”的交代。
这从上到下的网状勾结，内里究竟有着怎样的利益羁绊，都是被完全略过的，宛如儿戏。
还有谢君豪这个原告律师角色的转变，也缺乏情理支撑，他原先支持的是程序正义，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会护卫司法系统到底，因而在第一次帮原告上庭时，他对黄子华角色提出的，只利于己方的非实质证据，都逐字逐句地反驳。
但后面他听过偷拍的视频，知道原告正是凶手之后，他的原则就立时变了，他不再支持程序正义，完全偏向了黄子华角色所代表的实体正义，不仅提出不愿担任此案律师，后面上庭时也偏帮被告，让法庭最后的辩论，变成了一对多的“群殴”，权贵这边显出了如同玩笑般的“孤立无援”。
他是为何转变的呢？如果说他原本就和黄子华一样心怀正义，只是被权贵所骗，那么在视频暴露真相之后，权贵又为何坚持让他上庭？
因为欠缺交代，这其间呈现出了说不通的自反逻辑，人物也显得工具化，只为了促成最后正义伸张的爽感迸发。
这也顺势联系到了反派的刻画，不够势均力敌，导致这份“正义”来得过于轻巧。
作为香港的“大家族”，权贵这一方在策略上没有显出和名气相当的智慧，相当轻敌，在视频暴露后，自己的辩护律师要反水，没有更换；明明知道证人之一的女婿口供很关键，也不提前对好，而是愚蠢地派了一个会手语的律师，以供法庭上当场作弊，结果直接丢丑。
更别提那个家族法律顾问，仗着外国身份，似乎对香港司法以及民心毫不了解，在没有贿赂陪审团的前提下，非常挑衅和放肆，似乎专门往枪口上撞，就为了反向促成黄子华那一方，在公众情绪倾向上的蓄力和一边倒。
如此下来，正义固然终是有了，可这份正义又值得几斤几两，大约就经不起多少掂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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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毒舌律师》《九品芝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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