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99 篇文章
题图:张颂文。
作者:张颂文,中国内地表演指导、导演、演员,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本文来自《天涯》2017年3期。
写在前面——
他不是“高启强”,是颂文哥
和斌斌
张颂文火起来,我一点都不惊讶,只觉得这份实至名归来得太慢太迟。因为在漫长蛰伏的日子里,他从未磨灭过对表演的热爱,从未慢待过梦想,从未放弃过努力。当高光时刻来临,他只需一如平常地、从容走到本属于他的位置。
看到网上有人扒出多年前我编辑整理过的文章,当《天涯》杂志的主编在微信上聊起往事,我才后知后觉地感触到“红了”这两个字强大的影响力。
岁月没有辜负认真诚恳的实力派,真好。
十年前的张颂文演戏的机会很少,所以主业不是演员而是表演老师,但微博上一直有一群从《乘龙怪婿》就开始喜欢他的粉丝,多年如一日的关注他、牵挂他。偶然借工作的机会有幸认识他,曾在小院沉浸式旁观他的生活,旁听表演课、聊天、吃饭、喝茶,跟着他骑自行车去附近的“小森林”。当时他分享的一些经验和建议,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发挥作用,帮助我更了解自己。在我心目中,他始终是温暖的颂文哥。
他处处用心,把媒体们写过很多遍的那个租来的农家院打理得漂漂亮亮、充满生机,虽朴素但一点都不平庸,一年四季都很美。那时颂文哥的经纪人Ricky(赵玉德)还在,两人用粤语聊天,时不时哈哈一笑。夏天的葡萄架下,猫咪偶尔会高举着尾巴巡视过来,略看一眼又嗖地跳上高处追逐鸟雀小虫,而小狗安静地趴着,总爱离人更近一些。
编辑和演员在某些层面有相似之处,演员可以通过表演体验一万种人生,编辑或记者可以通过文章感受一万种人生。
2014年,机缘巧合加入作家苏小懒与《读者》杂志联合创办的《全世爱》杂志团队担任责编,跟随喜欢的作家,带着满腔热爱和创业心态,想要做一本青春、文艺、高水准、高销量的文学杂志。当时杂志的公共邮箱和我私人邮箱同时收稿,每天要看几十到上百封投稿邮件。大浪淘沙般从投稿中寻觅好作品的同时,还要通过微博、公众号、朋友圈等渠道主动约稿。约稿对象覆盖不同行业,有崭露头角的新锐作家、也有空姐、公务员、编剧、演员......希望尽可能丰富的呈现人生百味。那是我生命中最靠近文学的时光。只可惜这本有诚意的杂志只生存了一年。
颂文哥讲了很多难忘的人和事,他从记忆中打捞起诸多细节娓娓道来,聆听磁性男中音的叙述,像是在听没有背景音乐的电影播客。他对妈妈的回忆让我尤其震动。讲到妈妈临终前那段日子的光景和内心纠结的时候,我忍不住跟着一起哭。文章出来之后,数次打磨,去除旁枝,留下最动人的情节,推敲字词句和标点,让它读出来也是美的,最后用《火柴天堂》为名定稿。这份来自儿子对母亲的真挚回忆,注定会打动很多人,只不过因为颂文哥的爆火,它被更多的读者所看见。
编辑是这样一种隐形的存在,发掘好作者和好内容,在幕后默默支持,在尊重作者原本风格的前提下,给予必要的写作建议和润色,然后退到角落独自为作者鼓掌加油。当作者的作品被读者喜欢和赞赏,编辑的开心,会像烟花在天空炸开,像涟漪在水中荡开,又会像自己培过土的植物开了花......
今天这篇《在心里点灯的人》经历了相似的打磨过程,原本也要放在《全世爱》杂志,因为排期的原因,转投给《天涯》杂志,又因为排期的原因,直到 2017 年才刊登出来。
合作结束后,我曾在微信上求助过几次。
姥姥 60 多岁的时候算过一卦,那个二百五算命先生说她能活到 83 岁。那个数字越来越近,姥姥忧心忡忡地反复唠叨“快死了”,让人又想笑,又心疼,又生气。我问颂文哥怎么办,他说:“你跟她讲道理没有用,你可以说,在北京找大师重新算了一卦,大师说她这么多年做了很多好事,增加了功德,所以之前那卦早就不算数了。只要继续做个好心人,就不用担心寿命的事。”如此这般说给姥姥听之后,她真的就高兴起来,解了心结。
做记者的时候,要采访一个残疾人,我问颂文哥:怎么避免可能的、无意的伤害?
他说,对残疾人最大的尊重,是把他们当成健全的普通人。“你不需要刻意去照顾他、也不需要在言语上过于小心翼翼。你甚至可以试试请他帮个小忙,比如拿一下东西、拧开一瓶水、递一支笔之类,他不费力就能做的事。”
我曾经历职场 PUA 而不自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快乐。多年以后,突然有一天明白过来,我不需要为错误的评判而自责,更无需无条件承受用伪善包装的甩锅。而且意识到,我已经养成拒绝被 PUA 的习惯很久了。大概是当年在小院聊天,颂文哥开解遇到困惑的演员时,他所说的话,也润物无声地开解了我。
我所认识的颂文哥,拥有智慧而丰盈的灵魂,细腻而慈悲的心。他在足够年轻的时候经历了足够多的事,见了足够多的人,把命运的波折都化成经验的一部分。他在人生比较早的时候就完成了自我的接纳和自洽,懂得如何给予自己满满的爱,同时又始终保持了谦虚、自省和善意。世态炎凉没有打垮他,而是让他更珍惜人性中的坚韧与美好。淋过雨的他,总想为他人撑把伞,怕过黑的他,总想为他人点盏灯。
(前言作者:和斌斌,一个想当作家的编辑。曾任《全世爱》杂志编辑、《中外管理》杂志记者、《投资圈》杂志副主编。)
01
那年月,全国大部分商品还是限量购买,加上我爸妈都很勤俭节约,吃得并不丰富。我小时候,每年只有两三次吃肉的机会,所以总觉得命里缺肉,特别馋肉。有一种客家红烧肉,深深刻在我的童年美味食谱上,想起就仿佛闻见那股子肥厚甜腻的香气。
一块很厚的肥瘦各半的带皮五花肉,切成大拇指宽窄的正方形小块,开水汆过滤去血水,放油锅里炸,滋溜一下热烟冒出来,肉里的油都噼噼啪啪地浸出来,油锅里的油丝毫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一块块肉亮津津地发光,咕嘟嘟地翻滚着,肉皮变得金黄,香气越来越浓,直扑鼻子,口里顿时溢满口水。最后放一大把白糖,加入爆好的姜片和葱段提味。出锅,肉香里带着浓甜,层次丰富。一块块肉厚墩墩、红亮亮、香喷喷、甜蜜蜜,浸在厚厚的深黄色浓稠明亮的油汁里。纵然此时一家人在打架,也会自动停下埋头围住这一锅肉。放糖而不放盐,带皮五花肉已经有脂肪却要事先放很多油,都是朴素的生活智慧:油和糖都是齁的,容易吃腻,这样一顿肉就能慢慢吃很久,缺少油水的寡淡生活因美味而生的幸福感也就仿佛这样被拉长了。到现在我还经常做来吃,第一块肉入口,极大的满足感瞬间就顺着嘴巴滑到喉咙,溢满胃,再溢满心,让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我唯独见过一个人吃这种红烧肉是吃不腻的,他就是算命先生盲佬。盲佬摸骨算命,趋吉避凶,解答人生困惑,指点命运方向,凡事皆可问。深得四里八乡春仆人的喜爱。“佬”字里,带有尊敬抬举的意思,那时在我们乡下,一个气定神闲见过世面出口成章有如神算的盲人先生,无疑是一个大仙。他是我们那个小地方唯一一个不是城里人,不种地,却能天天吃肉的人。
盲佬四十五岁左右,两道粗眉,一张瘦脸,两个大白眼球滴溜溜,瘦长的身形,像一只野鹤。
盲佬的盲是天生的,他不像很多盲人那样戴墨镜,他的眼睛不停地眨,时不时翻飞一下,始终看不到黑眼珠,两个眼球满满的都是眼白。有时候他定定地面朝一个方向,似乎在看着什么,那样的时刻总觉得他是看得见的,可是并不知道他望向哪里。
他的装备很简单,一根竹竿,一个斜挎的军用书包。他拿竹竿的动作就像拿一根超长的筷子或一支笔,食指和拇指轻轻夹着一根手指粗竹竿,嗒嗒嗒地点着地走,自有他的节奏,一听声音我就知道盲佬来了。他经常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对襟布衣,颇为干净,脖子下面的那颗纽扣牢牢地系着,布衣下面是一条绿色的军装裤,据说是我爸爸给的。脚上一双两只都破了洞的解放鞋。盲佬从来不穿袜子,脚趾头总露在外面,走路的时候特别用力地往上翘,也许正因为他的脚趾太过用力地探路,所以什么鞋到他脚上很快就会破,先是大脚趾出来,而后其他四个脚趾渐渐不甘寂寞地也露出来。他那个宝贝军包,永远是鼓鼓的,里面有一个圆钵,每当他坐下来,多数都是拿出钵来吃红烧肉的。
盲佬吃红烧肉的样子,举世无双。看见他吃肉,你会疑心全世界乃至一辈子最美好的事情也莫过于此。微微仰头,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口红烧肉郑重地放进嘴里,还要嘬两口筷子免得掉落了油水,上下牙齿一碰,盲佬眯起眼睛露出惬意的神情,仿佛动人的交响乐响起第一乐章。接下来是高潮迭起的部分,盲佬所有的器官和表情都在配合红烧肉的肥美,一副幸福万年长的样子。盲佬的嘴巴有规律地动着,发出吧唧吧唧很有弹性的咀嚼声,嘴角总是流出一缕肥油,不等流到下巴,盲佬就用舌头舔走。盲佬吃肉时的表情极为放松,佐以微笑,吃到高兴处,眉毛还会轻轻上扬,仿佛乐队指挥沉醉于一个又一个一个悠扬的片段。吃完最后一块红烧肉,钵子里还有一汪肥油,用一块馒头仔细地在钵子里旋转几圈,直到确信已经浸满肉汁,把馒头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用手背抹抹嘴,发出一声悠扬的鼻音“嗯——”华美乐章宣告结束。此时,盲佬的双唇丰盈饱满红润如同涂了唇膏。
盲佬所到之处总有红烧肉吃,所以总有一群小孩子围在他身边,其中常常有我。有小孩子围着的时候,盲佬吃肉前会问:“阿文在吗?阿文过来!”我应声凑到他前面,盲佬总会摸摸我的头顶,客套地说:“阿文又长高啦!”然后夹一块红烧肉给我吃,围观的孩子屏住呼吸,看得两眼发直,口水直流,目光里满是羡慕,让我不禁有些受了贵宾待遇的飘飘然。
盲佬的红烧肉夹给我,我满足地品咂着那股甜美滋味,学着他的样子吧唧吧唧,嘴角滴出一颗油珠。我吃了第一块,才轮得到其他孩子的口福。
盲佬生过一场病,卧床不起,爱面子,又穷,不肯出门就医。烧得人都快糊涂了,差点丢掉半条命,才挣扎着到门口拦人求助。我妈妈自己掏钱拿药给他,打针退烧,临走还烧好一锅水留给他喝。他感激我妈妈,他曾握着我的手说:“阿文,你妈妈冯医生是好人,是好人啊,你长大了要像你妈妈一样。”
许是这份亲近,天生好奇的我闲来无事就跟着盲佬走街串巷,帮他引路,听他说话,倒像是一个徒弟,跟他见识了很多人和事。
▲ Photo by Jeremy Bishop on Unsplash
02
盲佬的嘴闲不住。他走过当地几乎所有的村子,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他,大人小孩,几乎每个人都跟他打招呼。
“盲佬,帮我看看!”常有人远远地冲着盲佬喊,他停下来问:“你是真的要看还是开玩笑?若是真的,你马上去做一锅红烧肉给我。吃完就给你算。”很多人都是开玩笑的,他呵呵一乐,也不恼,继续走路。
盲佬嘴里永远没有坏话。他的口头禅是“没问题”,“你放心”,“不得了”。
一幅美好的景象,就算是虚幻不确定的,也没有人愿意破坏。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是天然的心理学家,善于疏导人的关系。盲佬用独特的方式,担当着乡间心理医生的职能。
一个大叔死了老婆,请他到家里,烧一碗红烧肉请他吃了,问他:“你看看我能不能续弦,能不能再娶?”
盲佬接过大叔的左手,手指顺着大叔掌心的纹路滑了几遍,拍拍大叔的手背,笃定地朗声说:“你放心,可以的可以的,你还会遇到好的,遇到了你一定要珍惜!你下一个老婆好得很,你好好待她。”
大叔暗淡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神采。千恩万谢地搀着盲佬走一段路,送走了盲佬。
盲佬告诉他要对女人好。女人一辈子,求的不就是男人对自己好吗?一个发自内心对女人好的男人,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婆?
盲佬会“感应”。一日他走过一条巷子,站住对一个扎堆闲聊的大爷说:“你最近是不是生过病?”
“哎呀盲佬你真的太厉害了,我三天前刚病了一场!”
“对,我说的就是三天前。”
“是什么大病吗?”
“不严重,没关系。”
“那太好了,我也觉得不要紧。感冒。”
“平时饮食方面注意养肺,没问题,别担心。”
那个人不停地拱手道谢。
私下里,盲佬并不避讳对我解释奥秘,他说:“说话中气不足,必是身体有恙或小病初愈。”
有人问:“盲佬,我们这边上学不方便,我想把小孩送去他姑姑家,因为他姑姑家在镇上,你说去那边上学好还是不好?”
盲佬闭上眼睛捻起右手,做若有所思状,沉吟片刻睁开眼睛说:“非常好呀,你这个小孩不得了,到镇上学习成绩会非常好,而且身体很棒,对姑姑也孝敬,姑姑会很喜欢他。”
盲佬告诉我,一个人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无论被肯定还是被否定,他终究还是会去做那件事。谁都知道镇上比乡下好。这个人一来怕小孩离开身边不习惯,二来怕亲戚家为难。问与不问,他必然还是会送孩子去镇上,盲佬只是在他忐忑不安犹豫不定的时候给了他一剂强心针,让他送得心安理得。
他失去了眼睛的功能,看不见表情,就必须要用心和耳朵来读人,呼吸、音调、语气,甚至动作幅度不同所产生的摩擦,都成为他读心的依据,我觉得他比常人都明白,比有眼睛的人更精明。
03
那时候的小村还是穷乡僻壤,少与外界沟通,几乎家家户户自给自足,自种自吃。只有每个月逢初一、十五赶集的时候,可以拿几块体己钱买些新鲜玩意儿改善一下生活。花布、针头线脑、鸡鸭鱼肉、农具、干鲜果品、零食,那不仅是生活用品的盛会,也是男女老少放松心情,青年男女约会的好时机。老太太大婶大嫂大姑娘小媳妇们,买不买东西都会穿上最好的衣服,挎着篮子或口袋去赶集。盲佬自然也不会放过客流量最大的好机会,点着竹竿逢集必逛,不拘多少,收些小钱或吃穿用度。
有老太太问:“我儿子要去打工了,要注意什么呢?”
“他打工是往南边走吧?”
老太太点头。
“没问题,南方好,特别好。能赚钱,将来能盖房子。他回来就会有媳妇啦!”
事实上,每个当地人外出打工都是往南边走,每个人出去都是为了赚钱盖房子娶媳妇或嫁人。老太太得到了安慰和肯定,仿佛一切都有了笃定的胜算,这中间的悲苦,似乎也因为这一句吉言而注定将会化解。
盲佬收下一块蓝棉布,我说:“好看,能做条裤子!”
有老父亲求助:“我有个儿子去当兵,你帮我看看他在部队里面好不好?”
盲佬问了小伙子的生辰八字,眯起眼睛轻捻手指,沉思片刻,猛然一拍手:“很好,你放心!你这个儿子了不起!部队里的人对他特别好,上级也很重视他,他自己也很努力很懂事。你不要老发电报给他,这样他就没心思努力了,你不要让他想家,让他安心工作。”
老汉觉得很对,放下心来。留下一块钱、一顶崭新的军帽、一包花生,高高兴兴走了。
盲佬把花生递给我说:“阿文,吃!”
这哪里是算命,分明就是生活里的沟通哲学呀!
04
农村人,小病靠扛,大病靠天,很少有人去买药,于是就诞生了各种土方。我奶奶的独门绝技是捏痧法。肚胀胃疼,拿一碗清水,用手指蘸了一遍遍捏肚子;头疼,她照样一碗清水用手指蘸了捏脑门儿捏脖子;发烧了,她捏后背,上上下下地捏和搓,捏得我吱哇乱叫。捏过的地方一片黑紫,两三天后褪掉,似乎也就好了。我的童年,几乎所有的小病小痛,都被奶奶用这一招万能捏痧法抵挡过去。
盲佬是洞悉天机的神人,自然也有法宝,那就是铜钱。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好些个清朝的铜钱,当废铜烂铁卖,两毛钱一斤。但到了算命先生手里,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功用和意义。
手持竹竿哒哒哒点着地走,许是饿了,盲佬停住随口冲着门说:“盖房呀?”
正在抹墙的人大吃一惊:“哎呦,你怎么知道的?”
我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因为盲佬的竹竿探到了地上的砖头石子,听到了丁零当啷的敲打声,所以知道这家人在盖房子。心里要笑死了,面上却不动声色。
“盖房要注意几个问题的。你知道吗?”
“什么?”
盲佬露出一丝神秘微笑:“买点肉再说。”
这家人急了,莫不是招了哪路神仙?莫不是犯了什么忌讳吧?赶紧让人准备做红烧肉。
吃饱喝足,盲佬手拿竹竿在这家院子里四处敲敲探探,敲完了又捻着手指掐算,嘴唇翕动似在念咒。末了他说:“你这天井要注意下水,水必须流得快,聚水的地方一定要特别平整,四角的沟渠也要不能被杂物堵了。这样才能财源滚滚。”然后盲佬掏出四枚铜钱,在手中摩挲了一阵,交给管事的男人说:“明天早上七点,把这四个铜钱分别压在排水沟边上的蛤蟆底下,向每个角烧一炷香。你这房子就会安安稳稳,家族兴旺,财源广进。”
那男人虔诚地接过铜钱,再三拱手道谢,一直把盲佬送到五十米开外。
盲佬的铜钱无所不能,只给“有缘人”。仿佛开光的圣物,谁求谁灵验。搁在枕下能安眠祛除梦魇,放在房梁上能保家宅平安,搓热了按在小孩子肚脐上转三圈能安神,用红线穿了拴在婴儿手腕上能开发智力,老人用清水洗过的铜钱轻刮太阳穴能保四体舒泰,用红布包了放在姑娘梳妆盒里能带来好姻缘,用香油浸过的铜钱放在床头能保夫妻和谐。
在乡亲们心目中,盲佬代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秘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冥冥中的启示,暗夜里的微光,万能安慰剂。长大后经历了很多事,才意识到,盲佬的手段并不高明,但他摸透了人性,他懂得那些被苦难浸泡的人们在渴望什么,他让人们的心变得熨帖。该他有一碗红烧肉吃。
05
盲佬最拿手的是摸骨,最喜欢的也是摸骨。
一次见他坐在一户人家门廊里给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算命。
“把手给我。”女人把右手伸过来,盲佬一寸一寸细细地摸,白眼球溜溜转着,不说话。手背手心都摸过,还轻轻捏一捏,让女人把袖子捋起来,两只大白胳膊也细细摸了,女人顺从着,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手放下来,盲佬捻了一下下巴,开口说:“你不要太懒,不然的话你老公会意见很大哦。”
“你好厉害哦,我老公总骂我懒。”
盲佬又说:“你呀,你老公肠胃不好。”
“对对对,他胃疼!”
“你要勤快一点,婆婆也会对你好的。婆婆是你的贵人和福星,你勤快,福星就高兴,你的福报就大,知道吗?”
“好好好,我一定改!”
我听得一愣一愣地,心下赞叹盲佬厉害。
事后问他:“你怎么这么神?”
盲佬悠悠地说:“农村人手脚不闲,拿锄头扛镐头是家常便饭,一忙起来女人当男人用,手上全是茧,一摸没有茧,必然是懒。”
中午十二点钟正是饭点,却闻不到饭菜香,证明这家人饮食不规律,没开火自然就没有烟火气。饭点不吃饭,一定胃有问题。”
“哦!”我恍然大悟。
一个年轻的妈妈,坐在家门口裸着一对白硕的乳房给婴儿喂奶,她叫住盲佬:“给我儿子看看吧!”
虽然那时我不过七八岁,看到女人的胸脯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女人取笑我:“要不要喝奶?”我讪讪地躲到盲佬身后,不知道怎么回应。
盲佬盘腿坐下,抚摸婴儿的小手。他离年轻女人的身体那么近,我就坐在盲佬右侧,闻得到眼前这对母子身上淡淡的奶香,心突突地跳着,疑心盲佬要顺手抓女人的胸。盲佬轻轻抚着婴儿的手,手指略过他粉色的小胳膊,奶香气散发在空气里,混合着槐花的甜甜气息,有着让人沉迷的温馨。不知道那柔软的婴儿皮肤,是否唤起了他对于家的梦幻,盲佬眯起眼睛,表情里有迷离和微微的伤感。然而下一秒,盲佬又恢复了平静,我疑心自己看错了。
“这孩子很好,断奶了以后身体就健壮了,马上就长牙齿了。他将来会读书,能去外国呢!能给父母带来好运!”
盲佬声音朗朗,充满了愉快。
年轻女人满面红光,笑容甜美,轻轻晃着怀里的孩子,表情一下子高贵起来,像一朵富贵的牡丹。
盲佬独身,没有妻子子嗣,他似乎是一个没有强烈情绪的人,永远那么安详。他对美的追求,全都释放在那些他摸过的年轻细嫩的手掌上。遇到年轻女孩问卜,他格外喜欢摸骨,摸了右手还要再摸左手,摸过双手还要再顺着手腕向上摸到肩膀和锁骨。一边摸一边露出愉悦的笑容。摸完总是会说一大堆吉利话,末了再送一枚老铜钱,嘱咐女孩用红丝线穿了挂在脖子上、手腕上或脚腕上。换了年纪大的女人或粗糙的男人,他就会摸得比较快速干脆,几句就能把人打发走,多半也不赠送铜钱。
我发现这个规律以后问他为什么,盲佬笑而不语。
有时候我会取笑他:“刚才那个姐姐很漂亮!”
盲佬脸上泛起两团红色,嘿嘿地笑:“她的头发好闻得很呢!”
我们那小地方,没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人因为盲佬一句话否极泰来,鸡犬升天,起死回生。但他的存在,是一种温暖。他的吉言像黑暗里的微光,让穷苦人的心里有盼头。
▲ Photo by Joseph Sharp on Unsplash
06
从七八岁到十三岁,旁观盲佬算命是周末和假期快乐的消遣。
人类的耳朵只听得见想听的话。盲佬的预言,全部遵循自然规律,说来说去,都是人们最需要的话。回想起来,盲佬算命靠的是人情世故的经验和投机取巧,他指点迷津的方法和心理咨询师解开心结的思路异曲同工。未必没有人看出来盲佬的小把戏,但在那艰难单调的日子里,一句吉言就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甚至是支撑生命的力量,没有人愿意拒绝和破坏盲佬带来的美好。
我从来没有让盲佬算过命。对于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未来遥远地似乎永远不会到来,而我最关心的,不过是一口红烧肉,以及见识大人世界的好奇心。
十三岁的暑假,因为在学校里总受欺负积压的委屈,加上因为什么事被爸爸骂了几句,那天走在盲佬身边,格外没精神,一句话也不说。盲佬那天的生意也一般,到了傍晚,才有三个客户。路过一棵大槐树,盲佬叫我坐下歇歇。
他摸摸我的脑袋顶,郑重地说:“阿文,不瞒你说,我是糊弄人混饭吃的,并不懂什么真本事。可是你相信我,你长大了一定很有出息。”
我抬起头看盲佬,他空荡荡的一对白眼球正对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觉得盲佬真的是在看着我。满心的委屈一下子变成眼泪释放了出来,哭了个痛快。
许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还是有些害臊,再见盲佬时就有点不好意思。很快就开学了。
渐渐地,上学离家,回来越来越少,很少见到他了。
十五岁那年再回去,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他给我的那份暖意,我无处回报。
07
十九岁那年,忽然迷失了人生的方向。我不知道我应该继续做导游还是去找个安稳的“单位”。对未来感到缺少把握,周围又没有智者可以帮我拨云见日,带着矛盾的心理,我想到了神秘力量。我想,也许真有人能预见未来呢。
有人说城郊的火山有个仙姑,你去她家洗个澡,她就能够说出你的过去和未来。听起来很色情,没兴趣。有人说一百里外有个人会捏骨,我诧异,难道是盲佬?一问年纪,才四十多岁,也不是瞎子。我一下子索然了,也不去。有人说市里的大庙有个高僧,找他抽签很灵。想起遭遇过的色和尚,也不想去。还有人说,韶关深山里有一个神婆,喝她一道符灰,万事包好。我又不是治病,喝什么符灰?不去。几十个人热心推荐他们听过或见过的神人,我都觉得是骗子。唯有两个姐姐同时推荐的一个人让我动了心,姐姐们说陈大师特别神。
“怎么个神法?”我将信将疑地问大姐。
“他能算出来我身上有疤!”
“他有没有说你感情有挫折?”
“对对对!说了!他竟然知道!”
“他有没有告诉你家里有一个人对你特别好?”
“没错!”
“这就是我小时候跟了好久的盲佬的套路嘛!”我撇撇嘴表示不屑。
二姐也力劝我去试试:“算完了你给他一个红包,不拘多少,几十块不嫌少,一万块不嫌多,全凭心意。”
再一打听,陈大师提醒过一个官员要小心牢狱之灾,结果那人第二年就被抓起来判了五年。因为这个传闻,我去了。
内心里怀着敬畏和期待,精心挑选,买了一瓶红酒,一盒蜂王浆,包装好,跟着两个姐姐去拜。
陈大师的家在离我们家不远的齿轮厂宿舍楼。那座楼很破旧,没有电梯。布满灰尘的楼道里回荡着三个人的脚步声,我们走得浑身冒汗。单位分房分到顶层,暗示着这个人在单位里混得不好。直觉告诉我:住在这里的人是一个混得很差的底层职工。我开始动摇,疑心大师浪得虚名。
一个最没地位又没真本事的人,为了讨回自尊,又不想吃苦费力气,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扮大仙。有点头脑,口舌伶俐,好吃懒做,这样的人最有可能投机取巧地装神弄鬼。我该怎么验证我的判断呢?
正想着,腿都快走断了的八楼到了。
外层的铁门关着,里层的木门开着,屋里一台洗衣机正在轰隆隆转着。旁边一堆脏衣服小山一样扔在地上,从厕所里接出来的管子拖在地上,地上一大片水渍。这大师可真邋遢。大姐喊着“陈大师”,木门后“哎”地应了一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边往身上套着衬衫边走出来,眼睛滴溜溜打量着我们三个人,目光里满是探寻。待到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拎着的礼品,眼神开始放光,他热情地打开铁门让我们进去。
开了门,他热情地张着手把我们往里让:“别客气!来,坐!”
陈大师打量着我们。
我向他点点头叫了声陈大师。
我突发奇想,演了一场戏给他。
我说:“大师,特别感谢你。”
“怎么说?先喝水!”陈大师叫他老婆倒水。
我眼睛的余光瞥见那女人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我说:“去年我来过……”
“对,我知道,有印象!”
此时我已经确认他其实姓“贾”了,想立刻离开,然而我又希望让两个姐姐看清他的真面目,于是继续演下去。
“去年我来过。”
“我去年怎么说的?”语气自信地让人不敢质疑。
“去年您说如果我在单位里好好干能升科长。”
“现在是不是当了科长?”他头一扬,露出料事如神的表情。
“对,我现在如愿以偿当了科长了。”
“你想不想知道你接下来怎么样?”
“当然想知道了!”
他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我的脸说:“我再看看。”
我兴味索然。
大师还在兴头上,他右手做了一个大刀切肉的姿态说:“这样,再努力一下,三年以后你极有可能升副处。”
我连公务员都不是,去哪当科长?去哪当副处?
两个姐姐都望向窗外,背影散发出失望沮丧的气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闲扯了几句,就假装有事告别。陈大师却拉我去拜神。
他面对墙上的神像点燃烧三炷香,双手执香在我头顶上饶了三圈说,“好,没问题,副处!”
我忍不住了,对陈大师说:“大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吃过红烧肉吗?”
我站着讲完了盲佬的故事,陈大师脸上冒了一头汗,愣愣地,想挤出一丝笑,想辩驳什么,却始终未发一言。
下楼,听到他在身后,沉重地关上了铁门。
我原以为姐姐们会夸我聪明犀利,但我体会到的却是沉重的尴尬。
一路沉默无言。我几乎跟不上姐姐们飞快的脚步。大姐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头也不抬地说:“散了吧。”姐姐们逃一样离开我各自回家去。
人是脆弱的芦苇。
看破了这种仪式化的骗局和安慰,我像一个无法入戏的演员,内心里嘲笑大师的愚蠢。这一天,我为了追求真实而伤害了姐姐们的心。如果盲佬不曾给我的熏陶,如果我没有逞强去测试陈大师,姐姐们心目中那份虚幻的鼓舞还会在。我无情地打碎了那种无害的相信,犹如信仰一般的希望。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被大师忽悠以后选择沉默,或者选择依然信赖:承认大师的假,就等于承认他们自己的脆弱和愚蠢。
多年以后,我问过好多“大师”同一个问题:“我爷爷现在病得厉害,医生说可能挺不过春节,请您看看他能不能过今年这一关?”迄今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不对吧,你爷爷 1986 年就去世了”。
见过太多的假天师、假活佛、假隐士,越发地怀念盲佬。我想,他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是有一盏灯。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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