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这是托尔斯泰在世最后一年写下的日记,从191012日写起至113日结束,共计266篇。这位82岁的老人,记述跟我们每个人差不多的生活:每天散步、玩牌、骑马兜圈子的日常,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情绪,每天发生的有趣的事情……而除却这些,他每天还在亲力亲为地校对、修改自己的书稿,回复全世界各地的来信,帮助民众解决问题,进行很多关于宗教、人类、创作等的思考。同时,还记述了他计划了40年的离家出走,“为要使自己一辈子的很后几天在孤独和静寂当中过去而隐遁于世外”。19101028日,托尔斯泰给妻子留书一封,而后离家。路途中生病,11  7 日,逝世于离家出走途中的一个小车站。
一月三日
身体很好。收到各种有兴趣的好信。修改《民众的贫困》和《梦》。写信。跟欧尔斯费爱夫一同骑马外出。他是个讲究仪式的正教徒。因此,他热心地加以辩护。是的,宗教,倘使不是占第一位,就会给摆在最后的位置上。我们要热心加以排斥的,乃是停顿的宗教、漫然信奉的宗教。
夜里,无事可记。无聊。
一月四日
悲哀、忧郁,但心情柔和。想要哭出声来。做祷告。再把《梦》加以修改。不晓得改得好不好,但觉得非改不可。这是一项必要的工作。收到许多信,可是回复得不多。独自骑马散心,非常悲哀。对于周遭的事物,觉得毫不相干。想到我们对待同这世界上的非宗教的人们的关系,那完全是跟对待其他动物的关系一样。也能爱他们,怜悯他们,但不能在精神上跟他们打交道。这样的关系,唤起了不良的情感。他们不能理解,而以那种无知和自信,就把理性和真理弄得暧昧不清,对真理与善加以反驳,诱发了不良的情感。
我不能好好地表达出来,但我正感到:为不至于破坏对这些人的爱情,在自己内心,实在有建立与他们的特殊关系的必要。
去吃饭。上帝呵,赐给我力量,让我不会忘记自己只是您的仆人,而跟您同在!
夜里,塞略且跟我畅谈朵霍波尔教徒移居的情形。化妆舞会又开始了!阅读无聊的书,玩牌。
一月五日 
醒来得很早。在院子里散步。看到那些在自己家里劳作着的婢仆们,越发感到苦痛。跟这些人相对的时候,我就努力想要在心中祈祷。可爱的尼古拉爱夫(托翁挚友,一位翻译家)和亚布利科索夫(托翁一位亲戚)来了。很高兴。跟尼古拉爱夫谈了许多话。亚布利科索夫充满着精神生活。收到许多信。给希米特及沙马拉的回教徒写回信。此外,什么事都没有做。不断地觉得烦闷。
去吃饭。夜里,把《梦》念给大家听。从各方面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但我以为是一部好作品。玩牌。不断地觉得烦闷、羞耻。
一月六日
来了很多信,但引得起兴趣的不多。影片给送来了。把《梦》和《贫困》稍加整理。决定就这样邮寄给柴尔特科夫。写着写着,就停止下来,又从头写起,把写好的东西加以种种斟酌:这种做法,一般地来说,是必要的。
昨天,来了一个犹太人,说是要我把人生的意义极简单地加以叙述。我所说的,一切都不对,都是主观的;我们所需要的,乃是站在“进化”的基础上面的客观的东西。死啃住所谓有学问的人,都是可惊的鲁钝和糊涂。
什么也没有写。不断地感到羞耻,心里烦闷。跟昨天相比较,越发来得厉害。和朵香一同骑马散心。沙夏跟索尼亚吵架(沙夏是托翁最小的女儿,索尼亚是托翁夫人,母女从来就合不来,时常争吵,尤以一九一〇年为甚)。去吃饭。
夜里,看无聊的电影。玩牌。
一月七日
精神状态稍显良好。已不再感到无法挽救的忧郁,但对民众觉得无限的羞耻。就在这种羞耻状态中了结我的一生吗?上帝呵,救救我吧。我知道在我的内心进行着怎样的变化。请在我的内心里面,给以力量吧。
早上睡懒觉。乘雪车到科兹洛夫卡去。拍电影。无聊。许多乞讨的和请求布施的。尽是些无聊的事情。在路上碰到三个穿得很好的男子。他们也求布施。我忘记了上帝,予以拒绝。而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读了几封来信。当中有一封使我颇觉不快,它用了确信而夸张的口气,要我为基督教普及事业而捐助五百卢布。什么也不想写。已经一点钟了……
只是无所事事。跟朵香一同骑马散心。爱哥尔·巴威洛维齐(一位居住在邻村的农民)从耶生卡来访,为农民们收买土地的事情。吃饭。可爱的布里金(一位跟托翁居住的很近且亲密的朋友)来。和欧尔斯费爱夫作别。
又是电影。无聊。我完全没有力气了。是应该休息的时候了吧。
一月八日
把写好的东西加以修改,但身体衰弱得厉害。据说沃尔英斯卡耶县的一个农民想要做个卖书的行商。我却希望索性到什么地方去隐居。
谷塞夫来了一封很精彩的信。柴尔特科夫给沙夏来了一封很好的信。他们两人之间是多么……不错,只要好好地加以解决,那就无论什么事情都好办。柴尔特科夫的信,完全是热情而真挚的。大概沙夏也能够理解和感到:他在谈着跟我个人无关的普遍而重要的问题吧。上帝呵,但愿如此。只写了两三封回信。开始写关于租税的文章。可是,旋即搁笔。不想写。散步。已经五点钟了。在床上躺躺吧。
夜里,读很有趣味的诗集。不论是谁,凡是进步的人,多少总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感到不满,这一点颇有趣味。玩牌。
昨天什么也没有写。
一月九日
早晨,起来得非常早。把写给希米特的关于科学的信加注。
还收到几封信。然后把关于租税的文章也写完了。写得还不错。
夜里,读书。
一月十日
今天也起来得早。再把写给希米特的关于天文学的信加注。散步。在碰到的人当中,我还不能始终留意去体会出他人的“我”来。把德门卡的女人的事情给忘记了。后来才想起。喝咖啡,坐在桌子跟前工作。十一点钟了。
读信,写回信。不好的人很多。把《村中三日》的第二日和第三日部分重读了一遍——事后补写非常重要。
(一)我想:向人们解说对所有人类的爱,即对黑人、野蛮人、敌人和所有人类的平等的爱,该是多么重要!因为倘若不加以解说,那就不会,也不能从恶中解放出来。而且极其自然地会产生出守护自己的祖国和民族的军队、战争。既然有了军队、战争,也就将要发生出无限的恶来。
(二)对于人生,理想是不可缺少的。但理想,只有当它“完整无缺”时,才是理想。它的方向,只有当它指着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数学的直线时,才能表示出来。
一月十一日
睡懒觉。感到一种像做梦般的心情,不满于自己的心情。有许多人来请求各种事情。对佳洛娃雅予以拒绝。虽然想起来了,但不能叫人满足。引得起兴趣的信不多。骑马到中尉的地方去打电话。
继续读有趣味的诗集,有写得很好的地方,思想也好,到处都是宗教的醒觉。玩得很痛快。睡吧。
一月十二日
睡眠不足,精神却很充沛。那济因来。在我看来,他很愉快。马里亚·亚力山朵洛维娜和布兰捷来。收到的信都是毫无意思的。修改《村中三日》的第二日和第三日各篇。骑马做短时间的散心。对于某农民的女人的请求我又犯了罪过——拒绝了她。吃饭。夜晚是跟马里亚·亚力山朵洛维娜和布兰捷共同愉快而有益地度过了的。布兰捷讲了关于《佛陀》的很精彩的话。有些要写下来的话,只好留待明天了。沙夏和朵香一块儿去参加图拉的音乐会。
一月十三日
接到几封普通的信。把《村中三日》从头读了一遍,认为这样就可以搁笔了。跟菲立浦一同骑马散心。去吃饭。有着应该写下来的话。一个女人向我诉说她的丈夫杀死了一个暴徒。
(一)我当作信条而生活着的并不是无政府主义,而是完成不容许暴力和参加到暴力方面去的不变的规条。其结果,究竟变成无政府主义呢,还是相反地变成日本人或是德国人压制下面的奴隶呢?——那是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事情。
(二)如近来一些学者所喧嚷的,彗星和地球相撞会把世界毁灭,由我及其他所有的人所劳作出来的物质也许会统统绝灭。就算真有那么一回事吧,这也不过是表示着那带来了物质结果的毫无意义的一切物质活动。有意义的,只是遵奉天生内在的志向——规条——的精神活动。这种活动的结果,将要变成怎样的东西呢?——那就不知道,也不能预料。因为所谓结果,都是时间性的,而精神活动,却是超时间性的。可是,我知道:只有这种活动才有意义。(还得再加思索。)
去吃饭。饭后去看沙夏。她病了。要是沙夏不读我的日记,那我将要为她写些什么愉快的事情。从沙夏那边借高尔基的作品来读。……夜晚,觉得身体非常衰弱。
一月十五日
健康好像渐次地坏了下去。在来信中,引得起兴趣的很少。继续从事《教化的泉源》的工作。弄好了五六天的。没有骑马到什么地方去。只是稍微走了一些路。须得写下来的是——
我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现在已是八十二岁的我,意识到自己,正跟五六岁时意识到的自己完全相同。意识是不动的。因此,存在的,只是那被我们称之为时间的东西在运动。如果时间是个进行着的东西,那就不能不应有停止着的东西。我的“我”这一意识,就是不动的。关于物体和空间,同样地也可以这样说。要是有什么存在于空间里面的话,那我以为当然也就该有无形的、不占据空间的存在。但我还不明了可以把后者说明到怎样的程度。
吃饭去。夜里没有什么特别可记的事情。
二月一日
睡得很好,精神饱满地起床,但迟了。我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而且很好的事情,但还没有完全达到结论。让我努力地把它想起来吧。写了几封信。还把《教化的泉源》校到二月份的第十九天。散步。对一个杀人犯的妻子表现出不好的态度。
睡午觉。去吃饭。夜晚如常。不记得什么了。
二月四日
莫名其妙。两天虚度过去了。
二日,决定把第二分册有关灵魂部分直到最后为止的内容分配一下,而且写好了。骑马散心。没有重要的来信。有一些关于迷信的。夜晚如常。马莫诺娃来。
三日,索非亚·安得列维娜回来了。很愉快。在《教化的泉源》的第三日当中曾经这么写着:“上帝是在所有的人的内心。”不好。太单调。要加以修改。到奥则尔卡的孤儿们那边去。
三月二十一日(二十日、二十一日)
昨天身体非常不好。伤风。咳嗽。发热。完全不想吃东西。我想,这也许是死的通知。但我一点儿也没有感到苦痛。这么一想,心情却变好了。没有到外边去。写信,修改笔记。夜里健康情况更加不好。
今天也是一样。早晨很痛苦,但一会儿就渐渐地好起来了。又做事情。接着读有兴趣的信。然后读爱尔纳费尔特(译注:一位芬兰作家)的著作。我对他的戏剧不很有兴趣。
现在是十点钟。仿佛好了很多了。沙夏又病了,但并不严重。我的心情非常好。能够清清楚楚地想事情,这是很难得的。我想把所想到的写下来,但不写也好。
达尼亚很可爱,我十分喜欢她。
三月二十二日
要是还活着,就得写。
(译注:托翁晚年的心情是,抓紧现在的每一刹那,不断地努力工作,但同时也不断地感到死亡的临近。结果,就常常在写完今天的日记后,预先写下明天的月日,并附注要是还活着的话这些字眼。)
四月十七日
我总以为不能再坏了。但今天的心情比平常还要糟。艰苦奋斗下去吧。柴尔特科夫寄来了一封很好的信。还收到了中国进步集团的杂志。(译注:这一天,托翁收到了一本中国进步青年所主办的杂志,名叫《寰球中国学报》,托翁读了其中好几篇论文。其中,《论中国文明》一篇,尤引起他的注意。该文中有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一语,特别使托翁感到兴趣。据说,他当时曾说过这样的话:倘使我年轻些,我定要到中国去。很有趣味。什么地方都没有去。饭后,校订分册。全部都得更改。
另外没有什么可以写的。
四月二十日
依旧还活着。起来得不很早。在嫩枞树下散步。蚂蚁在忙碌地劳动着。写了一点儿什么东西。那位对我显然没有好感的上校又来了。校正分册四种:《罪》《恶的诱惑》《迷信》和《虚荣》。不坏。和布尔卡科夫一同骑马散心。引得起兴趣的来信并不多。夜里,读甘地的《文明论》。非常好。
要写下来的是——
(一)真正进步的活动,是要经过好几世纪的。为要前进一步,整个世纪的死亡是必要的。如今,那些不以自己的财富为可耻的富裕的贵族阶级,那并非由于实际生活和意识之不一致所生的苦恼,而只是生活在作为职业的革命虚荣里面的革命家们,都不能不灭亡了。因此,第二个世纪,即对孩子们的教育,变成了怎样的重要啊。
(二)日本人把基督教当作文明的附属物之一而接受着。他们果真能够像现代欧洲人一般地,使基督教变成没有害处,且不会破坏他们从文明当中所获得的东西吗?
(三)大多数人都只是过着动物的生活。并且对于人世间的各种问题,只是盲从着社会的舆论。
(四)思想上的努力,正如可以长出大树的种子一般,在眼睛里是看不见的。但人类社会生活的明显变化正发生于其中。
七月七日
还活着。但实在是个很坏的日子。因为依旧没有精神,什么事也没有做。连校对工作也没有做。骑马到柴尔特科夫那边去。一回来,索尼亚就大发脾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平静下来。夜里读书。深夜,戈尔登维则尔和柴尔特科夫来了。索尼亚虽是听到了他的说明,但还是没有平息。当夜晚来得更加深沉的时候,我跟索尼亚好好地谈过话。几乎整夜没有睡。
七月二十七日
一切如常。但这也只是像暴风雨前的静寂。安特列来了,讨厌地问我是否写过什么东西(译注:托翁的儿女们特来向他问及预立遗嘱的事情)。我说,我不想回答。非常痛苦。我不相信他们只是期望着金钱。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但,对于我,一切唯有善。睡吧。塞略且来。达尼亚来信,说是要来。米夫·塞尔该也来了同样的信。且看明天的情况吧。
(一)刑罚的历史,就是刑罚的不断地废止。——叶林(译注:德国的法学理论家)
(二)我们能够从偶然的、明显地被认为是盗贼的盗贼手中逃出来,但我们却委身于连续不断的、组织化了的、被认作恩人的盗贼之手,即政府之手。
(三)人把自己认作神,是对的,因为上帝存在于他内心。把自己认作猪也是对的,因为猪存在于他内心。但当他把自己的猪认作上帝的时候,他却犯着可怕的错误……
(四)向着自己这样地询问,是很好的:你是否已经不谈个人的幸福,已经将上帝的工作认作自己的使命,而不管人们的责难和轻蔑?向着自己这样地询问,然后再做如下的回答,那就更好:是的,可是,做着上帝的工作而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感,这种情形是绝对没有,也决不会有的,幸福就在这里。
七月三十日
身体稍微好了点儿。睡得好。来了好几封非常有兴趣的信。除开写信,没有做旁的什么事情。骑马到帕沙朵夫的地方去,送给他校样。在家里吃饭。颇夏领孩子们来。戈尔登维则尔也来过。跟儿子们依旧很觉疏远。痛切地感到沉默是必要的。努力吧。送左夏出去后就睡觉。
索非亚·安得列维娜说是因为大家没有请她玩牌,很是懊恼。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沉默是必要的。
八月三日
还活着。可是很忧郁。校对的工作倒搞得很好。引用了帕斯卡尔值得惊叹的文句。阅读帕斯卡尔所写的东西,意识到这位死了好几百年的人竟跟自己完全一致,感动之余,不禁泪下。既然生活在这种奇迹当中,此外还须什么奇迹呢?
和戈尔登维则尔一同骑马到科尔奔去。夜里又发生了一场苦痛的骚动,我兴奋得很厉害。什么工作也没有做,感到心头猛充着血液,不但不愉快,简直很苦痛。

- END -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