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96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Harmen Jelle van Mourik on Unsplash.
作者：孙超，曾任大学教师、吉林市电视台、吉林市广播电台记者编辑、主持人。1993 年起，先后任深圳电视台记者，编辑，主持人，制片人，主编等职。业余时间写作诗词，散文，杂文，小说等，作品多见于国内外报刊杂志等。
那天深夜，在几天之内看了无数处房子未果的情况下，一个朋友把我引荐到她开餐馆的熟人那里。
这位餐馆二老板是河南人，据说是在替别人打理餐厅，在得知我要租房时，就连夜把我领到了他餐厅的职工宿舍。宿舍共有三间房，住着两对年轻人，都是餐厅服务员，尚有一间房空置，二老板就私下租给了我，并告诫我不可声张，在收了我押金和租金以后就匆匆离去了。
我住的这间房在二楼，大约 15 平米，方方正正倒也不小，摆一张床和一个书桌还是绰绰有余。缺点是与隔壁共用一个洗手间，这个洗手间有两个门，我的房间一个，对面房间一个，当我用洗手间时，我要把对面那个门锁起来，反之亦然。用完洗手间要及时把门锁打开，否则对面就用不了。
第二天醒来，再仔细观察了一下我的新住处，发现是朝北的房子，完全没有阳光可以照射进来。楼下是厨房，三户人共用，这让我有点心有余悸。
我小的时候，家里就住过三家共用一个厨房的房子，那是日本人留下的二层小洋房，日本人在的时候是一家一户，后来我们住时被硬塞进去三户。所以，常常因为琐事发生口角，进而大打出手。
我们家阴盛阳衰，女性为主，与邻居打架永远占据下风，虽然我属于男性，但那时刚刚高过灶台，完全没有战斗力，就只能使一些下三滥的招数，比如偷偷把尿撒到邻居家的锅里。那时并不知道童子尿弥足珍贵，否则绝不会如此便宜了邻居。
这当然是说笑，长大了，绝不能再干把尿撒到人家锅里的事。就只能竭力搞好邻里关系，不能再让邻居打架的事重演。
▲Image by Jeff Jacobs from Pixabay
一大早，没事儿我溜达。周边环境还是不错，家家户户草坪整洁，绿树成荫。走了几步路，猛抬头，发现一个蓝色牌子，上面用中文书写着：世界殡仪馆。这让我这个刚从中国来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中国人是比较忌讳住在靠近殡仪馆之类的地方的。
有一年我去香港一个朋友家，车子经过一处摆满花圈的地方，我瞪大眼睛看，香港朋友小声提醒我，不要看，不要看，看了不吉利，那是殡仪馆。如今，我住到离殡仪馆仅几步之遥的地方了。据说，这附近大多数住户都是华人，难不成中国人来到异国他乡，也像美国人一样，入乡随俗，不在乎吉利不吉利了？
再走几步就是一个很大的公园，里面有晨练的人。最惊艳的是竟然有三五成群的广场舞大妈在很响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旁边还有流浪汉助兴。你不得不佩服中国的广场舞大妈顽强的生命力，她们以无以伦比的创造力使中国的广场舞绽放在全世界的每个角落。
听二老板说，与我为邻的这两对年轻服务员都没有身份，靠打黑工维持生计。我不知道二老板跟我说这话的用意，只是越发对他们产生出一丝同情，并暗暗发誓与他们搞好关系。
深圳有个口号：来了就是深圳人。我一直怀疑这句话是抄袭美国的，因为美国最有资格说这话，不管你是偷渡来的，还是其他非法手段来的，当然还有合法移民，只要到了美国，你就是美国人。
在我窃喜我已经是美国人了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在这两对年轻服务员眼里，我就是中国大陆来的土包子，他们压根就没有瞧得起我。他们以为他们才是正宗的美国人，在我面前处处显示着优越感。
就连跟我说话的口气都是这样的：你们中国人，你们大陆来的。把我一时搞糊涂了，难道你们是英格兰来的？都说美国是个讲究人人平等的地方，可我却备受这两对年轻人的歧视和白眼。我现在深深感受到了几百年前北美大陆黑奴生存之不易了。
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隔壁的年轻人颐指气使地站在我的门口：你关门的时候能不能小一点力气？我猛然记起我每次关门以后，都有一个更大的关门声紧随其后，原来是年轻人对我关门声太大的有声抗议。
说句老实话，我们不是不讲社会公德的人，也不是素质太低的人，这关门声太大实在是无意为之，怪只怪美国的房子不像中国，是用木头制成的，隔音效果奇差，只要不小心就会制造出噪音。我低三下气地向年轻人道歉，表示下不为例。
▲Photo by @felipepelaquim on Unsplash
如果说关门风波是年轻人抓住了理，让我理屈词穷，那么，厕所风波就完全是年轻人鸡蛋里挑骨头，无理取闹了。那时，我女朋友从香港来美国探望我，我们正在外边吃饭，我接到邻居这个北方女人的电话，说是厕所的门被反锁着用不了，勒令我马上回来给她开门。
我们火急火燎赶回来，这两对年轻人站在客厅，一副要拿我是问的架势。我顾不了他们，冲进厕所，发现门根本没锁，出来跟他们理论。开始，那个北方女人坚称我锁门了，而且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要冲过来打人。我们被这种架势吓住了，完全没有料到这几个年轻人是如此的粗俗无礼，野蛮至极。
但我还是保持着一点清醒的头脑，时刻牢记小时候邻居间的冲突，这个心理阴影是深深烙在我的记忆深处了，我想，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悲剧重演，那时，我尚能往他们锅里撒尿报复，现在，我老了，不能再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了。然而，我不撒尿，不等于对方不撒泼。
那个北方女人突然冲着我大骂：你这个破鞋！我和我女朋友顿时怔住了，我怔住是因为这个女人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我脑海里快速地反应着，才想起不久前，一起学英语的一个女同学来过我这里取学习资料，被这个北方娘们看到了。
我女朋友怔住了，是因为她是南方人，并不知道破鞋的含义，还以为对方瞧不起我穿的鞋子破了呢。事后，我女朋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还是要讲究一点穿着，别被人以为我们穷得连新鞋子都穿不起。
我在这场风波中最大的收获是，第二天，我女朋友就到比华利给我买了三双名牌鞋子：一双酷奇，一双阿玛尼，一双香奈儿。
我很遗憾当时对方没有骂我衣冠土枭，否则的话，我岂不捞一身名牌穿穿？
闹到这步田地，无论如何也是住不下去了。很快，在当地华人报纸上看到了租房信息。按照信息留下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浓重的辽宁口音：你要租房啊，过来这嘎达看看吧。放下电话，我直奔出租屋。
迎接我的是一个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中国女人，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衣，下身是黑色长裙，长发披肩，头顶发缝有一条明显的白发，这显然是许久没有染发留下的痕迹。
女房东上下打量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轻蔑。

▲图片来自电影《功夫》
她一边将我引进她要出租的房间，一边头也不回的自说自话：你来美国多久了？你也是东北人吧？又有点自卖自夸地唠叨着：
“
你在洛杉矶很难找到咱家这样的好房子，又明亮又通透，冬暖夏凉的，洗手间是独立的。你知道不，这在洛杉矶叫雅屋。
要是别人最少要你一个月一千，看在老乡份上给你便宜一点，就九百八吧。哦，对了，你有没有工作，能付得起房租不？
”
我被这位老乡的直率惊到了，难怪她用那样不屑的眼神看我，或许把我当作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了吧。
接下来开始谈租房的细节问题了。女房东手里拿着一串钥匙，一边摇晃，一边唠叨着：我本来不想租给男人，你们这些男人都像猪一样埋汰，我是很爱干净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指甲里的黑泥抠出来弹到地上。
“
我可不想把咱家让那些邋遢男人住成跟猪圈一样的，看着你还算利索，就租给你吧。但是，咱得约法三章，首先不能做饭，只能简炊。另外，你只能在你房间内活动，不能到我的院子里来。
开关门声音不能过大（别提这个，我受过刺激），不能带其他人来（女人不敢带了，男人行吗？）洗澡时要节约用水。每个月要按时交房租，必须要付现金，如果不按时交房租，拖延一天，就要收取百分之二十的滞纳金。
”
听着老太婆的絮叨和提出的苛刻条件，我真想一口吐沫吐到她脸上。以前在中国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窝囊气，现在异国他乡，初来乍到，要学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鲁迅不是说过吗：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交了两压一租，女房东把钥匙扔给了我。最后，还特意交代：“抓紧时间搬东西，趁着我男朋友没回来之前整利索了，别让他看到中国人埋了咕汰样。”
少顷，听到汽车叮叮当当的声响，房东的男朋友开着他那像是开了二十多年的丰田花冠车回来了。这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白人，背有些驼，步履蹒跚，颤颤巍巍，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黑衬衫，米黄色的大裤衩像是几个月没洗的样子，脚下是洛杉矶人都熟悉的十字拖，穿凉鞋还竟然穿着一双白里透黑的袜子。
▲Image by Isa KARAKUS from Pixabay
他对我视而不见，有一种人种上的优越感。难怪他女朋友对他顶礼膜拜，看来这是找了个宝啊。女房东有一句口头禅：我男朋友说了，我男朋友说了。似乎她男朋友说的话是圣旨，必须要坚决执行。
女房东的这间房子是车库改造的，根本不像她吹嘘的那样通透明亮，窗前有一排铁树将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棚顶没有做隔热处理，洛杉矶的夏天，阳光能把人灼熟，可想而知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该有多受罪。
起初，我向女房东提出天气太热能不能开空调，因为我这间房的空调开关是由她那边控制，所以，也只能向她提出要求。她一口回绝：“我男朋友说了，我们家人都怕风，不能开空调。”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院子里的空调主机在嗡嗡作响，才发现她偷偷使用空调，却故意不开我这边的空调。我向她提出严正交涉，她不屑地上下打量我一番：“我男朋友说了，我家就这个条件，你想住就住，不想住就给我走人。”
我常常为与房东关系处理得不融洽而烦恼，也常常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而招致人家反感。
所以，请教了美国朋友。他说：这不是你的错，就有那么一些人，蛮横无理，软的欺负硬的怕。美国有规定，租客租房子，气温达到一定高度，房东有责任开空调，如果不开，你可以告她，你不能跟她客气。
天气实在热得难受，当我再一次提出开空调的要求时，房东又是那套话：“我男朋友说了，我家就这条件，你受不了就走人。”我忍无可忍，反唇相讥：“你如果这样跟我说话，我无话可说，我会找律师来跟你说。”
房东一怔，态度来了个 180 度大转弯：“有什么话好说吗，我男朋友说了，可以商量。”都说美国人怕摊上官司，尤其在理亏的时候，别说美国人怕，谁不怕？只要法律维护公平正义，那些无良之人就会乖乖就范。
▲Photo by Tingey Injury Law Firm on Unsplash
刚来美国的时候，常常听说新来的中国人被老移民欺负，被老移民瞧不起，被老移民骗。我不以为然，宁可信其无，不信其有。当我亲身经历了租房的种种遭遇后，我明白了：为什么很多新来的中国人从骨子里痛恨老移民。
不可否认，确实有一些老移民做得不够厚道。他们如井底之蛙，自我感觉爆棚，认知出现严重障碍，总觉得自己在美国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殊不知，很多美国的老华人在为了生存苦苦挣扎，他们的认知还停留在七八十年代，总觉得中国大陆来的人啥也没见过。而一旦看到新移民出手阔绰，见多识广，心理又极不平衡，就想着法儿要坑他们一下，以解心头之恨。
过若干年，我也会成为老移民。我时刻提醒自己，绝不能改变做人的初衷，为人要豁达，要与人为善，千万不能变成斤斤计较，损人利己的小人，更不要自以为是，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有一点小小的成就，就到处炫耀，恐怕别人不知，殊不知那正是不自信的表现。
扯远了，不说了，我要重新去找出租屋了。
2023 年 2 月写于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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