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一个国家,不可无老成人,际此文化复兴运动开始,我们尤需要一位平允笃实的经师,来作先导。倒不一定要请他(钱穆先生)讲学,虽然偶尔讲学是难免的。但总应以讲学不妨写作为原则。他正在专心著作朱子之研究,所以承先启后,嘉惠百世,正不必为几位受业弟子而扰他著作的精神。
他(钱穆先生)向称为史学家,不是专讲训诂章句,所以与通常的所谓经师不同。他就不承认国学必以从小学入手的话,这是他与章太炎论学不同之一点。这里头就有孔门识大识小的分别。所以宾四先生(钱穆先生)的学问,不能以训诂、章句、音韵之学等闲视之。惟其他是史学家,所以他对中国文化、伦理、哲学,及学术之隆替,三致意焉。儒学本含有政教二义,不可偏废。言教者常支离于饾饤章句,言政者必重微言大义,内圣外王,各有偏重。太炎有言:“百年以前,学者惟患琐碎。今则不然,五患曼衍,不患微言大义之不明也。”(《另录》)这大概也是针对康长素、廖季平一时之愤语。宾四先生亦以为以《论语》论孔子为不足。所以他说:“今日学术界,与其说较近于汉唐,不如说较近于宋明……也专重了《论语》,偏忽了《春秋》。孔子是有政治抱负的人。知我罪我皆在《春秋》。”今夏赤膊读钱先生的《孔子与春秋》一篇很长的考证文,他说:“孔子《春秋》是一部亦子亦史的经,也可以说是一部亦经亦史之子。”深佩他的卓见,这是恢复西汉时孔子的面目。又因为他是史学家,所以眼看中国三千年来历代文化因革盛衰之变,学风好尚之迹,有所感叹,而对于时下国人失自信力,盲目仿效西欧,或好作古史辨认,时有微词。他在昆明所著的《国史大纲》引言,有很多沉痛的话。我此地可引一段,代表这位史学家对现代思想之针砭。
一民族文化之传统,皆由其民族自身递传数世、数十世、数百世血液所浇灌,精肉所培壅,而始得开此民族文化之花,结此民族文化之果,非可以自外巧取偷窃而得。若不然,自古可以无亡国灭种之祸,而幸生之族,偷存之国,将充塞于天壤间也。我国人不自承其为不肖,不自承其为堕落,而谓我先民文化所贻,固不足以争存于斯世。是既疑我先民久为幸生、偷存,而我当前之所为抗战与建国者,是不啻仍将效法我先民继为此幸生而偷存也。非然者,我民族国家之前途,仍将于我先民文化所贻自身内部获得其生机。我所谓必于我先民国史略有知者,即谓此。是则我言仍可悬国门,百世以俟而不惑也。”
有此史学眼光,然后可以谈中西文化。
——林语堂先生《无所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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