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说教的人,恐怕自己也未必相信罢。所以听的人也不相信。”
难行和不信
文/鲁迅
中国的“愚民”——没有学问的下等人,向来就怕人注意他。如果你无端的问他多少年纪、什么意见、兄弟几个、家景如何,他总是支吾一通之后,躲了开去。
有学识的大人物,很不高兴他们这样的脾气。然而这脾气总不容易改,因为他们也实在从经验而来的——假如你被谁注意了,一不小心,至少就不免上一点小当。
譬如罢,中国是改革过的了,孩子们当然早已从“孟宗哭竹”(编注:据唐代白居易所编《白氏六帖》:三国时吴人“孟宗后母好笋,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恸哭,笋为之出”)“王祥卧冰”据《晋书·王祥传》:王祥后母“常欲生鱼,时天寒冰冻,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的教训里蜕出,然而不料又来了一个崭新的“儿童年(编注:一九三三年十月,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定一九三四年为儿童年),爱国之士,因此又想起了“小朋友”,或者用笔,或者用舌,不怕劳苦的来给他们教训:
一个说要用功,古时候曾有“囊萤照读”、“凿壁偷光”的志士;一个说要爱国,古时候曾有十几岁突围请援、十四岁上阵杀敌的奇童。
这些故事,作为闲谈来听听是不算很坏的,但万一有谁相信了,照办了,那就会成为乳臭未干的吉诃德。你想,每天要捉一袋照得见四号铅字的萤火虫,那岂是一件容易事?
但这还只是不容易罢了。倘去凿壁,事情就更糟,无论在哪里,至少是挨一顿骂之后,立刻由爸爸妈妈赔礼,雇人去修好。    
请援、杀敌,更加是大事情,在外国,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们所做的。他们那里的儿童,着重的是吃、玩、认字,听些极普通、极紧要的常识。中国的儿童给大家特别看得起,那当然也很好,然而出来的题目就因此常常是难题,仍如飞剑一样,非上武当山寻师学道之后,决计没法办。
到了二十世纪,古人空想中的潜水艇、飞行机,是实地上成功了,但《龙文鞭影》或《幼学琼林》里的模范故事,却还有些难学。我想,便是说教的人,恐怕自己也未必相信罢。所以听的人也不相信。
我们听了千多年的剑仙侠客,去年到武当山去的只有三个人,只占全人口的五百兆分之一,就可见。古时候也许还要多,现在是有了经验,不大相信了,于是照办的人也少了。——但这是我个人的推测。   
不负责任的、不能照办的教训多,则相信的人少;利己损人的教训多,则相信的人更其少。“不相信”就是“愚民”的远害的堑壕,也是使他们成为散沙的毒素。
然而有这脾气的也不但是“愚民”,虽是说教的士大夫,相信自己和别人的,现在也未必有多少。例如既尊孔子,又拜活佛者,也就是恰如将他的钱试买各种股票,分存许多银行一样,其实是哪一面都不相信的。    
七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新语林》半月刊第二期,署名公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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