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日本《电影旬报》的年度十佳电影榜单终于出炉了。

这是很多日影影迷每年都非常关注的一个片单,在专业度和权威性上都极具分量。
在今年的片单中,第一名被三宅唱的《惠子,凝视》拿下。
说它是去年日本最耀眼的新作,绝不是夸张。
此前,《惠子,凝视》已经在旬报奖和每日映画赏上拿下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在内的多个大奖。
也是柏林电影节奇遇单元的最佳影片,在去年的平遥电影节上,它也成了爆款,一票难求。
估计是瞅准了《旬报》片单释出的时机,本片居然在国内的优酷平台上线了。但在国内平台上线,却并不意味着本片对于受众来说有多么“友好”
哪怕是熟悉导演三宅唱的观众,这次也会意外于他的改变。
近几年,日本涌现出一大批青年导演——石井裕也、今泉力哉、山户结希、松居大悟……他们同也不同地迸发出巨大的创作力量。
在同辈此起彼伏的新作中,三宅唱并不满足于“东京现代爱情”或“青年物语”的主题复调。
从恐怖片、MV到电视剧等各种类型尝试,他一直有一股淳朴且敏锐的影像直觉,而《惠子,凝视》脱胎换骨的朴素,也许正预告着下一个创作阶段的开始。
《你的鸟儿会唱歌》
在进入这部电影之前,它看似已经贴上了很多老梗和标签。
说到“拳击”,在日本一直是热门题材,此前已经有佳作如《啊!荒野》或《百元之恋》。
《百元之恋》
“听障人士”则干脆成了最近话题作的标配,在《静雪》《初恋》《驾驶我的车》中,“手语”都成了一种制造陌生化的手段。
《静雪》
而如果拿夺下奥斯卡的美式合家欢电影《健听女孩》来做对比,《惠子,凝视》就显得更耐人寻味了。
整部影片完全反高潮,也反类型,就和听障人士的处境一样,是一片深广如大海的沉默。
从一开始,导演就率先用字幕直接说明了故事的大概内容。
而在此类型中最常见的高潮——“拳击比赛”,在片中也是骤然开始,仓促结束。
不仅是叙述,也包括情绪,影片都在有意抵抗对听障人士直白的怜悯,或短暂的共情。
在惠子参加拳击比赛的段落中,裁判宣布着最终的得分和结果,但夺得胜利被拍肩祝贺的她,因为听不到,露出了一个呆滞的表情。
这种身不由己的迟滞,才是惠子的世界。
而导演三宅唱选择放弃原创剧本,改编小笠原惠子的自传《不要输!》,大概就是被人物所呈现出的“状态”所吸引。
相比于残疾、拳击或边缘人,它才是真正可以被广泛共享的经验。
影片将时间设置在2020年。
听障女孩惠子,本职工作是酒店清洁员,同时又在日复一日地训练中,进阶为一名职业拳击手。
但由于疫情的打击,加上三浦友和饰演的老馆长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所在的拳馆即将面临倒闭。
相比于描述一个具体的困难,或展示听障人士的不便,三宅唱试图用视听让我们进入惠子的节奏。
影片的大部分声音都来自环境本身——鞭子般的跳绳声、拳击手套的摩擦声、电车压轨道的声音、交谈声、关门声、床单被罩摩擦的声音。
它们枯燥、干净、简洁地制造着一个空间,但它仅被画面外的观众所知。
因为只能读唇语和手语,这就使得凡是惠子视野之外的事物,比如相撞的行人在背后的叫骂,背后推门进来的友人,口罩遮掩下对话,都可说是“不存在的”。
环境音让我们了解了周围的情况,但她不能。
视野之外的事物制造了惠子的“无知”,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不健全”。
但很有趣的是,这样的“不健全”有时也是主动的屏蔽,帮她屏蔽了丑陋的争吵,尴尬的社交,喧杂的城市噪音。
在“知与不知”之间,惠子可把握的只有字面意义上的“眼前”,这是正常人所无法理解的不安。
片中,当弟弟劝慰她聊聊自己的烦恼时,她回答道:
“说了,也要一个人面对。”
这种困境不可量化,也并非分享就可以化解的孤独。
而是世界不向你展开全貌时的背叛感,她深刻体会着一种世界观层面上的“不健全”,再用自己的方式补足、跟上。
所以,惠子为什么打拳?
与其说是所谓的“打架的天赋”,而实际上臂展不够、身高不高的她,只是在击打中构建一种自己的“声音”。
来电提示靠震动,起床的闹钟是风扇定时后的吹拂——惠子获悉世界的方式是身体性的,是纯粹的看到、来过、感受到。
而出拳,击打与被击打,沉默寡言地接受和制造皮肉振动,不可不说是一种幸福而稳定的体验,是她内部的节奏和韵律。
因为不知“身后”,所以只能抓住眼前的真诚与专注,它是一种隐秘的大无畏,就发生在个体的日常中。
这才是惠子可以与我们共享的经验。
在这个意义上,她甚至成为一个带有寓言性质的疫情投射。那种沉默的失语和无知,也是疫情困局中的“人”的状态。
影片中真正意义上的危机,追本溯源其实都是时代的扭转。
在利用了手语、白板、默片字幕、日记文字等等媒介的叠加中,惠子先被剥夺了耳朵,随后口罩又盖住了我们的嘴巴。
就像片中出现的警察和摄影师一样,他们得知惠子是残疾人,但却只是提高声音,忘记摘下口罩。
但不会手语,也不利用文字的老馆长,却能和惠子同频共振。
我们一面不仅是“看到”,而是凝视惠子,也顺着惠子凝视的目光看出去,看到另一种东京,另一种联结和沟通的可能。
三宅唱在接受采访时,称故事发生的“荒川是东京的拳台”,他指代的是时间土地更迭,那地理与风土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的摩擦与碰撞。
《啊!荒野》
而降落在普通人的身上,如果说老馆长所代表的,是寺山修司笔下为了合理化仇恨而战斗的团块世代。
那么,惠子则是一种更深沉的自我抵抗。
在反复的重复画面中,影片逐渐弥散出幽微的斗志。
它没有目的,持续且稳定,这是独属于弱者的反抗——
每日训练,控制身体,把握晨起的时间,区分休息日与工作日的界限。如苦行僧般行进在城市的大桥下,多少步还是十公里,负重或不负重,组合拳的步伐,筋络的柔软度。
这些都不伟大,只是持续地活着。
所以,当母亲问惠子:“已经成为职业选手了,还不够么?”
但实际上,她没有目标,没有期限,也没有具体的胜负。
只是贪图每日训练所带来的松弛,以及那非智力或理性,深深沉入身体的一种控制感。
在拳台之外,惠子的比赛就已经开始,空气中的浮尘、大衣上的毛球,她听不到的吉他拨弦,都在提示着一场与时间本身的比赛。
当然,这种质感的最终呈现,如果没有女主角岸井雪乃的演绎是不可能实现的。
一路摸爬滚打演绎各种甜妹、配角的她,这次,从身材到眼神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岸井雪乃呈现出的那种“素人感”,以及沉默的狠劲,才让无比简洁的影像有了切实的重量。
《惠子,凝视》的英文片名译为“small,slow but steady”,它很准确地传递出本片所谓的“私人英雄主义”。
持续生活亦是伟大。
调整呼吸,集中注意力,保持前进的速度,控制身体,凝视眼前的事物。
它和契诃夫在《三姐妹》中所写的如出一辙:
生活下去,必须生活下去。将来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些痛苦是为了什么,可是现在呢,必须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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