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73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NATHAN MULLET on Unsplash.
作者:马曳,非著名作家,已出版小说《此岸》《三万英尺》。本文来自:此岸 ( ID: cianmaye ) 。
冷羊肉串腻得很。顾晓音吃了,整个晚上都觉得怪不舒服的。平日她最喜欢串上肥油边缘烤得焦黄的那一块,今日她觉得那几块肥油就横在她的胃里,抵死不肯被消化掉。
因为这个缘故,顾晓音这天睡得特别晚。十二点半了,她还在看剧。不期然手机亮了起来,顾晓音心跳如鼓,拿起来解锁查看,是蒋近男。
“睡了吗?”
“还没。”
大概只过了半分钟,顾晓音手机响。她接起来,听到对面有关房门的声音,然后是一整片沉默。
“陪我说几句话?”蒋近男问。
“好。”
“小真今天又发烧了。”蒋近男说话的语气还好,听着也不像哭过,只是疲惫。自从有了小真,蒋近男常常显得疲惫。顾晓音无法判断这是因为她生过那么一场鬼门边走了一遭的大病,还是这不过是所有新手母亲的通病,但她觉得心酸。那个凡事在握的蒋近男好像一夜之间被人偷走了。
“你累坏了吧。”
“也不是累。”蒋近男仿佛自嘲般说,“毕竟我家里有阿姨,有保姆。朱磊他妈觉得我过的可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没等顾晓音接话她又说,“可能因为我生完小真就得先自己养病,最开始没照顾她,等她回到我身边了,感觉挺陌生的。我抱她她要找保姆我有点嫉妒的,自己接手过来,好像又确实吃不消,只能再交回别人手上。传说中那种母女连心的感觉,我一点也体会不到。”
顾晓音很想引经据典地告诉蒋近男,这些都是正常的。但她没有这个能力。即使是两个女人,她们的悲欢也未必相通。和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谈论新手母亲那些繁复的育儿细节,就像跟一个物理学家讨论化学,约等于浪费时间。
蒋近男之所以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她只有自己可以讲。顾晓音想到这一层,感到很难过。她只能做个好听众,同时安慰她“小真再大点就好了”,就像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说“祝你早日康复”一样,这实在无法带来任何安慰,然而听的那个人必须回应,只能没话找话说。
“今天朱磊他爸妈在,我趁机提了下小真身体太弱,要是万一下周又发烧,搞不好百日的酒得取消,请他们跟亲戚们先打个预防针。朱磊他妈差点没跳起来,说小真从出生就在蒋家,朱家的亲戚就没几个见着孩子的,连百日酒也要取消,让她和朱磊爸爸的脸往哪里搁。”
“这......”顾晓音觉得她可以评论一句,“还是孩子的健康重要吧。亲戚要见孩子什么时候不能见?顶多你受累点在家接待几回。”
蒋近男轻蔑的笑了一声,“你啊,还是想得简单。晚饭后我听到朱磊他妈在厨房跟他嘀咕,说她们这些年亲戚朋友的红白事可给出去不少红包,要是小真的百日再不办,这茬可就过去了,那他们可亏大了。”
以顾晓音从蒋近男那里听到的赵芳其人,这隐情可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朱磊怎么说?”
“朱磊?朱磊对他妈说:‘您急什么呀,就算您没收着小真的红包,回头还有老二呢。’”
到底是多年的伴侣,蒋近男把朱磊的语气学了个惟妙惟肖。顾晓音叹了口气:“你也别往心里去,朱磊多半就是搪塞他妈,不是认真在想老二的事。”
“他认真想也没事,只要他一个人就能把孩子生了。”
顾晓音知道她这是气话,想委婉地把话题拉回来:“那后来朱磊怎么跟你说的?”
“他自然是两面打太极,跟我说咱们先不取消,到时候万一小真确实身体不好,是取消还是他爸妈自个唱独角戏,让他们决定。”
“那你爸妈这边呢?”
“他们那边我早说了不准备办。我妈当然照例不太满意,不过最后也随我。”
顾晓音替蒋近男松了口气。有一个朱磊妈妈已经够难对付的了,如果再加上大姨,简直不堪设想。
“对了,”蒋近男忽然转变话题,“既然没有取消,我恐怕还得请谢迅。你介意吗?”
“啊,哦,没事。”
顾晓音回答得太快,倒反而不像毫无芥蒂的样子。蒋近男觉得她必须得追问一句:“你确定?”
顾晓音一时回答不上来。早先遇到谢迅时自己那瞬时心跳加速的感觉,要说是已经完全翻篇了,无异于掩耳盗铃。但他们这段有疾而终的感情,过了这几个月,顾晓音也实在不知从何谈起。也许小真的百日宴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她是小真的小姨,他是小真的干爹,各自师出有名,这场酒过后就可以揭过,两人从此名正言顺地做朱映真小朋友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亲戚。
但还有一事,顾晓音不由道:“我是真没事,但我俩同时出现的话,大姨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不会。”蒋近男先应了,又迟疑,邓佩瑜这个人,但凡她不关心的人倒是不要紧,顾晓音的事,尤其是终身大事,被邓佩瑜放在了心上,这倒反而可能节外生枝。
还是得提前跟我妈打个招呼,不要多事。蒋近男挂了电话想。
像是听到大人们的纠结一样,朱映真小朋友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都状态不错,不仅没有发烧,还能吃能长,进入一个传说中的“猛涨期”。百天宴安排在周日。周五晚上赵芳和老朱来看小真,赵芳抱着小真喜孜孜地说:“瞧我们小真多体贴人!以后有了弟弟妹妹,肯定是个好姐姐!”
谁知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得意。周六晚上十点多,蒋近男喂夜奶时发现小真有点发烧,刚巧邓佩瑜打电话来问第二天的情况,蒋近男也就说了。
“又发烧?”邓佩瑜在电话那头听着就着急起来,“哟,那你赶紧给朱磊她妈打电话,明天的酒取消了吧。”
“这......”两周之前的蒋近男觉得如若小真生病这酒就该取消,事到临头,却又不是那回事了。两周前无论是她,朱磊还是赵芳,都有不少余地可以和朱家的亲戚朋友交代,非拖到办酒前一晚取消,无异于婚礼当天不出现,是要在对方所有亲戚朋友面前打他的脸。蒋近男不喜欢赵芳,可她也不想这么让赵芳没脸。
“嗨,你犹豫什么呢?”邓佩瑜在电话那头不耐烦道,“你不好意思跟你婆婆说,我给她打电话。”
“别,妈!”蒋近男深知这事邓佩瑜完全做得出来。可邓佩瑜不知道的是,赵芳对她正怀着一肚子不满意,再来这么一勺火上的油,这俩非干起来不可。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在这一地鸡毛里再添上更多狗血戏码。
“我让朱磊给她妈打个电话先打个招呼,我们再继续观察小真的情况。也许就是个普通的发烧,明天就好了呢。”
“赶紧打,别耽误了事儿!”
朱磊给他妈打了电话,没人接,又给他爸打了,还是没人接。“恐怕是已经睡了。”他放下电话说,“明早看情况再说吧?”
“要不你给你妈发个信息?”蒋近男试着提议。
“可别!他俩睡得早起得早。明儿早上要是他俩起床的时候看到这信息,说不得早上六点半就能上咱家敲门来!”
蒋近男想想,也是这么回事。
夜里小真吐了一回奶,睡得也不如平时安稳。但是到了早上,温度降到 37.8。蒋近男一夜没睡踏实,反复想着第二天的种种可能性和她所需要的对策,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临和朱磊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只是那时候她若是下了另一种决心,朱家人就算从此恨毒了她,搁在北京这两千多万常住人口里,大家也难有再碰面的机会。今时却不同往日,除非小真好起来,否则每一种选项回头都够她喝一壶的。
因此 37.8 虽然还算是低烧,蒋近男已经觉得感谢上帝。
赵芳定的酒店在亚运村。早年也是个赫赫有名的五星级,承担过北京亚运会的接待任务。当然,那是快三十年前。赵芳把小真的百日酒选在这里,最重要的原因是朱磊的小姨夫在酒店工作,能给打个折不说,小姨夫还承诺把菜的档次再提高一档,且能自带酒水。邓佩瑜听到这地点时皱眉道:“这可够远的,小男她们那附近的五星酒店不挺多的吗?四季,凯宾斯基,威斯汀......”
幸好蒋近男拉住了她,邓佩瑜没再说下去。回头邓佩瑜对蒋近男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那不是心疼孩子吗?咱就选个近点的五星,朱磊家出不起我们出好了,还以他家为主。”
蒋近男坚决不同意。她既不想让邓佩瑜当这个冤大头,也不想给赵芳吃这个憋。反正小真自己不知道也不会反对,会难受的那几个大人难受俩小时也就过去了。
不知是不是发表反对意见,这天朱映真小朋友在车里闹腾得很,偏北四环这天特别堵,朱磊本来就被这交通闹了一肚子火,心里埋怨他妈死要面子活受罪,又不方便对蒋近男说,听小真不断哭闹便忍不住对后座的蒋近男道:“不如你把她从汽车座椅里抱出来得了。瞧她哭那样儿,可怜见的。咱这会儿反正也跟蜗牛爬似的。”
蒋近男也被这哭声闹得心神不宁,听到这话,不由愈加没好气地顶回去:“越是堵车越容易刹车,小真这么小的孩子万一你一急刹车咱大人没事,她脖子都可能折了你知道吗?”
朱磊想想也是这么个理,他调整了下自己烦躁的心态,自我安慰般对蒋近男说:“今儿这个日子吧,虽然确实有点折腾,但我觉着办了也好,不然我妈老想着这事儿,回头还得操办。我们部里来了新领导,最近刚准备烧三把火呢,下周起我估计就可得加班,哪还能忙这个。”
小真哭着哭着刚吐了大口奶,蒋近男忙着给她清理,没搭朱磊的话。
过了京承高速,交通总算是好了一点。宴席安排在十二点开始,赵芳千叮咛万嘱咐让朱磊十一点半务必到,等他们排除万难赶到酒店,十一点五十。
顾晓音在酒店门口等蒋近男。她坐地铁,倒是按照赵芳的要求十一点半准时到。客人们陆续到达,全是朱家的亲戚朋友,除了几个人她觉得眼熟,大概是蒋近男婚礼上见过,其余一概不认识。赵芳眼看着儿子媳妇不露面,时不时就来问下顾晓音,顾晓音不胜其烦,只好借迎蒋近男的借口上门口来站着。
蒋近男没迎来,倒迎来了谢迅。他好像也没料到会在酒店大门口遇到顾晓音,停了一会儿才开口:“等你表姐?”
“嗯。”顾晓音回答。她又觉得自己该有个更自然的反应,于是道:“好久不见。最近还是很忙?”
咱不是刚见过,只是你避而不见。谢迅想。但他当然没有直说,只道:“是啊,一年到头这样,习惯了。你呢?最近也很忙?”
“那倒没有。最近市场不好,我们其实挺闲的。”
谢迅还想说什么,却见顾晓音神情一松,往左前方大步迈去。他随之回头,是蒋近男到了。
蒋近男从车上下来,又去开另一侧的车门,打算把小真先抱出来,再让朱磊去停车。眼瞧着顾晓音和谢迅两人一起走过来,蒋近男愣了一下,也没往心里去。刚好有谢迅这劳动力在,她指挥谢迅帮忙把后备箱的婴儿车拿出来。
朱映真小朋友躺进婴儿车里还是很不开心。谢迅随口问道:“小真不舒服?”蒋近男便把昨晚到今天的情况简要说了。谢迅不是儿科医生,不过还是习惯性问下温度,听到没到 38,又瞧着小真精神还好,谢迅也没往心里去。
朱磊的车还没开走,邓佩瑜到了。车是邓佩瑜开来的,可看到门口这架势,邓佩瑜果断自己下车,让老蒋把车开去车库。她下来就直奔孩子,瞧着小真在哭,邓佩瑜伸手把孩子从婴儿车里抱出来。
“哟,这小额头够烫的,我觉得不止 37 度吧。”
蒋近男出门前刚量过体温,当时确实只有 37.7,这会儿邓佩瑜这么说,她伸手摸了摸,好像是比刚才热,但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迟疑地看了谢迅一眼:“要不你摸摸?我说不好。温度计在包里,一会儿朱磊上来才有。”
谢迅虽然说见识过无穷多的发烧案例,可到底人手不是仪器,他能摸出小真确实是发烧了,具体是 37.8 还是 38.5,这一度之间的差距还真说不好。
“等朱磊拿来温度计还是量一下好,这么小的孩子发高烧得重视。”
刚巧赵芳自个儿也走出来,听到这句话不由脸色一变,勉强支出个笑脸和邓佩瑜打了个招呼,便问蒋近男:“小真周五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又不舒服了?”
蒋近男没接这话茬。要接下,两人三五句话可能就得吵起来。当着她妈和一众外人的面,她觉得没必要。赵芳勉强领了这情,转而张罗着要抱小真去给朱家的亲戚朋友看一看。邓佩瑜不大情愿地把小真交给赵芳,等她走了,还要嘟囔两句:“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怜我们小真跟着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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