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
2023开年,九十九岁黄永玉画的蓝兔邮票,遇全网群嘲,一路吵上热搜。
人们说兔子笑容狡黠,不够呆萌;说兔子蓝皮红睛,透着不吉;最后,大学教授出场:兔子颠覆了传统审美,是失败之作。
声浪之下,黄永玉窝进他棉被般厚软的沙发,慢吞吞回应:我这个兔子大家都会画,祝贺新年而已。谢谢大家。
小友姜昆更懂他,说老头不过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的画作、杂文和版画,一脉相承,幽默自在,百无禁忌。
他画鹦鹉,配文是“鸟是好鸟,就是话多”;他画老鼠,配文是“我拿耗子药当早餐”,他画美猴王水帘洞开会,猴子们都低头玩手机,大圣当场发飙。
他曾养过小猴,起名伊喔,伊喔死后,他把它画在中国第一枚生肖邮票“猴票”上。那猴票已是收藏传说,有价无市,号称“一版猴票一套房”。
那些嘲讽他画技不佳的人,多不知他开创了生肖邮票先河,不知他五十年代便轰动中国画坛,不知他1978年便被《泰晤士报》用六个版面报道,美国大都会博物馆为他举办个人画展,意大利政府授予他大十字骑士勋章。
2013年,黄永玉所画的《田家梅》,最终拍卖售价5500万,折合每平尺百万。
他享过富贵,见过繁华,亲历过乱世狼烟。他狂飙而行,潇洒一个世纪,身影边尽是传奇。
他受李叔同点拨,与汪曾祺同游,青年时惊艳沪上,名动香江。他曾在《大公报》任美术编辑,同办公室的好友乃是金庸。
一次,他和金庸、梁羽生,到饭店吃童子鸡,结账时发现都没带钱。
黄永玉见饭店有鱼缸,便现场画热带鱼,用辣椒油涂抹颜色,然后电话喊来《星岛日报》编辑,编辑预付画酬,以此结账。
他作画甚少条框。国画讲究用墨,他却拿丝瓜瓤刷色;国画看重留白,他偏将颜色泼满。他画浪花就是用抹布蘸色后一抹,随性肆意,从无定法。
他的行事也是如此。梁羽生说他是怪侠,黄霑说他是妙人,周润发登门拜访也难入家门,林青霞息影20年后参加真人秀,原因是黄永玉说他:
你呀,不够好玩,要抛开顾虑和限制,做个开心的野孩子。
九八年,香港大学邀他办画展,名叫“流光五十年”,金庸到场助阵。他喊金庸“小查”,金庸苦笑:现在恐怕没有几个人叫我小查了吧。
而今,金庸已去,黄霑早逝,香港四大才子仅余蔡澜,内地大家也纷纷谢幕。独留黄永玉,形影孤单。
晚年,他拒绝任何大师头衔,“我算什么大师?”。看到学生以及学生的学生,被称“大师”安之若素,他觉荒唐可笑。
他说:
“不要去做个这样的人物,要自由、有意思、活得自在。”
他自印名片,上写:黄永玉,享受国家收费厕所免费待遇(港、澳、台 暂不通用)。功名尽粪土。
七十岁他手书“余年过七十,称雄板犟,撒恶霸腰”,八十岁他手书“八十脸皮太厚刀枪不入”。
九十岁,他在三米长卷上写下,“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
那年,国家博物馆为他办画展,记者问他参加宴会的人是否要穿礼服,要打领结?他戏言:不必,最好裸体。
人生不过赤条条来去。一如他九十岁的自画像,赤膊赤脚坐地大笑,无拘如婴儿。
黄永玉的自传小说名叫《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那条河在他故乡,湘西凤凰。
凤凰风里长大的孩子,都有天生野性。他们在街头看枪毙土匪,看女人打架,玩捉迷藏都不蒙眼睛,撞柱头肿,口头禅也是“不怕”。
小时候,黄永玉闯祸躲在外婆家,划木盆误入荷塘,才发现荷花之下别有世界。
那些淤泥之中,有青蛙、水蛇、螺蛳、蜻蜓。整齐的荷花只是表象,规矩之下自有个性。
他喜欢那种个性,热闹且有生气。那和凤凰古城的气质也相符,古城城墙常晾有巨大的染布,五颜六色,泼洒写意。
13岁时,他远行厦门求学,心里装着那些大片的颜色。然而,狼烟四起,两年后,他被迫离校流浪。
他随身背着帆布大包,里面装着书、木刻工具和十几斤重的磨刀石,听见枪炮响,背起包便跟人跑。
他浪迹大半个闽南,靠绘画木刻谋生。世相人情,离合聚散,渐化刀笔之中。
最后,教了半年小学美术后,他攒下路费,远行上海滩,受巴金、萧乾照应,与汪曾祺、黄裳同游,为众多作家创作木版插画。
多年后,他追忆往事,画下流浪路线,写上“哈哈!这八年!”。江山如飘摇的碎叶,他览尽众生,已无需章法。
1948年,他机缘巧合迁居香港,画作名声渐起。他作品和为人皆有浓洌生趣,“很多人要跳出红尘,我偏要往红尘里钻。”
他曾问北京来的教授,能否进中央美术学院,对方不屑:你高中都没读,怎么进央美?
5年后,黄永玉收到央美破格邀请,参与筹建版画系。发出邀请的是校长徐悲鸿,他也成为央美最年轻的教师。
动荡那十年,他用笤帚画画,在家中跳舞,被抄家后,一家人被赶入无窗小房子,他就在墙上画了一扇两米宽的大窗,窗外风光明媚
一次,他曾在胡同中,远远见到表叔沈从文。两人无法多言,擦肩而过瞬间,沈从文低声叮嘱他:要从容。
他从容走过那段岁月。1979年,他画作重新在广州展出。有香港导演看后,念念不忘:
那个时代刚刚过去,所有东西都一片灰暗,你看见他的那个彩色,荷花、樱花、所有的花,就等于是百花齐放,所有的颜色都出来了!我的眼睛突然间好像打开了另外一道门。
童年那片荷塘一直在他心中,乱世的雨点砸在荷叶上,但没人能扰动荷下的世界。
2006年他在京郊造了自己的万荷堂。院里荷花不许修剪,野草不许拔除,狗不拴绳想怎么跑怎么跑,盖房的木头长成什么样,就用什么样。
那是他所守护的个性和生趣。他亲历过时代的阴晴,攀爬过国运的曲线,老来只想有一片自由生长的荷塘。
荷花耐风。他说,荷花的特征不是与世无争,而是不可摧毁。
多年后,沈从文对他说:大时代像筛子,很多人如沙粒般从眼里漏下去了,耐磨的几粒留在上面。
黄永玉是留下的沙粒。他丈量过世纪,穿行过狼烟,站到过峰顶,也跌落过泥间。红尘中几番打滚,且能自舍浮名。
他爱《世说新语》里的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他把自己和世界小心翼翼放在天平两端。媚从世界的人已太多,他只想守住个性。
每个时代都有个性的砂砾。砂砾的多少,对应着一个时代的精彩度。
砂砾已经越来越少了。晚年好友渐去,黄永玉想起当年的诗:
所有人都不在了,我的战友们全都死光了,我一个人蹲在战壕里面,我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
荷塘日升日落,他如倔强的荷叶般,抗着时间的风霜。世事早无顾忌,他愈发率性而为。
83岁,他登《时尚先生》封面,斜叼着烟斗扮靓仔。他说,“你们都太正经,我只好老不正经。”
他在万荷堂养了两只狗,一只叫科学,一只叫民主。富豪上门买画,他不耐烦,讲价便放狗。
七十自述里他写道:尤其讨厌油皮涎脸登门求画者,逢此辈必带其到险峻乱木山上乱爬,使其累成孙子。
然而,对市井小民,他却态度极好。
他打车遇跑车养家女司机,感动送画册,虽然对方根本不识黄永玉。他逛潘家园,碰老板卖他的盗版画,老板惶恐,他却拍肩膀说“有饭大家吃,不要紧”。
友人来万荷堂拜访,见一屋子生人喝茶看画侃大山,还抽着他的雪茄。人走一问,全是他下午官园买鸟认识的路人。
他越来越活成当年畅想的自己,他在《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中写道:
明确的爱,直接的厌恶,真诚的喜欢。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
2021年,万荷堂空空荡荡,“科学”年迈,“民主”去世,名贵荷花皆衰败,只有不知名的野生荷花活下来。
他早立好遗嘱:不留骨灰,不进八宝山过“规范生活”,跟着孤魂野鬼才自在。想他了?那就看看天,看看云。
他不讳言死亡,甚至想活着时候就开追悼会,搬个躺椅躺中央,听大家夸他。
主持人问他:一百年后,当有人提起你时,你希望别人怎么说你?他笑答:这个混蛋。
今年1月,他住院检查,女儿黑妮用橙子做了兔头,搁在倒置的玻璃杯上。
黑妮说,生肖邮票那蓝兔,其实源自小时候住罐儿胡同时,邻居家养的獭兔,真有一身蓝色的皮毛。
蓝色的獭兔,金黄的胡同阳光,鲜红的辣椒油画作,灰苍的乱世木版画,以及凤凰古城上迎风飘摇的彩色染布。
世界千变,他心中自有颜色。
摩登时刻:
魏晋余韵,且画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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