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7年10月,一支舰队驶入了地中海西西里岛的一个港口,但船上大部分人已经死去,剩下的都奄奄一息,因为得了一种“来自东方的病”,港口马上对舰队做隔离,但他们不知道船上的老鼠和9跳蚤已经上了岸,几天后瘟疫蔓延开来,半年间,这个岛只剩下一半人口。
一个月以后,一艘商船抵达地中海另一个岛塞浦路斯,但港口空无一人,船长命令船马上掉头离开,这个短暂的时间窗口里,岛上的老鼠和跳蚤还是上了船,瘟疫爆发,当这条船抵达叙利亚一个港口之后,又将疾病传遍西亚。
几百年以后,人类才搞清楚这是“天字第一号传染病”鼠疫,当时他们只能凭观察,把这个叫做黑死病。一个伊斯兰学者是这样总结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挡不住黑死病造访,人类大量死去。文明不再进化,王朝被推翻,皇权被削弱,城市里到处是废弃的楼房,磨损的马路,空荡荡的民居。
卷入15亿人的一战死了大概1500万人,死亡率1%。卷入20亿人的二战死了7000万,死亡率猛增到3.5%,其中中国死亡率4%,德国12%,俄国最高13%​。但从1347年席卷欧洲的黑死病,几年内死了2500万人,死亡率30%以上,但这还远没结束,1361年黑死病再次爆发,又杀死10%的人口,此后在欧洲平均每十年爆发一次,1347以后的100年,欧洲人口减少一半以上。
我们今天还活在二战后的世界格局里,今天俄罗斯还在试图维持自己的战后安全边界,但如果看再远一点,我们活在黑死病之后的世界格局里,黑死病敲响了欧洲中世纪的丧钟,为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种下了种子,然后是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他们主宰了地球。但这些词语是空泛的,我们很难从中理解一场瘟疫到底如何改造了人。
《绣春刀2修罗战场》的开头是这样的,张译九死一生的在战场上活下来,他望着满山遍野的尸体,哭着说,“几万条人命,割草一样的没了,要想不这么死,就得换个活法。”在剧情里,他不再是一个血战沙场的猛士,变成一个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官僚,而暗地里,又在谋划一场造反。
经历生死最能改变一个人,在死人堆里拼命挣扎,爬出来了,总得换个活法。现在让我们回到1347年的欧洲,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情义是最先消失的。一个人一旦染病,所有人都会离开,父母抛弃儿女,夫妻和兄弟各奔东西,因为一瞬间,瘟疫就会传播。没人埋葬死去的人,无论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情谊,有些人家将死人放在大路旁的沟渠里,没有神父,没有祷告,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一个人群出现了,他们一般来自社会底层,自己也患上了黑死病,他们用板车运送尸体,干着别人不干的活。渐渐的,当形势失控,警察也不见了,他们开始敲诈勒索,强奸妇女,杀人,因为有这群人,街道空无一人,能听到的只有富人家马车的赶路声,载着家当逃走。
有些地方采取严格措施,在威尼斯,尸体必须埋在地下五英尺深,来港的船要隔离40天,违者处死。在米兰,一旦发现有患者的房子,就用墙封闭,即使没患病的健康人也被隔离其中,有房东纷纷效仿,有时甚至不惜杀害自己的亲人。
几乎所有内科医生都吓得躲起来,但也有振奋人心的消息,在巴黎一家医院,出现一批高尚的修女,他们不怕瘟疫,不怕死神,毫无恐惧,无微不至的照顾病人,很多病人跟她们一样,似乎获得了新生。不过,这样的“奇迹”实在太少了。
欧洲诗人曾经写下,“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首诗激励了无数人,但这样的情操只属于极个别的灵魂,在无需装腔作势的现实里,求生欲会把一切击得粉碎。
1348年,在一个德国小镇,一个犹太医生被拖出来拷打,他不得不承认给井水下了毒,造成了黑死病。这个消息传开,大部分有犹太人的地方都有大屠杀,甚至不需要下毒这个借口,他们就是讨厌犹太人。这个口子之所以在德国撕开,可能因为当时的德国没有强势的中央集权,愤怒而惶恐的人可以为所欲为。
欧洲是基督教的大本营,但皇室都有法律保护犹太教和犹太人的安全,他们中有医生、房地产经纪等富人阶层,但黑死病终结了对犹太人的宽容,风暴开始了,相应的法规被废,没有保护伞的犹太人都是菜板上的肉。
瑞士兴起了一场有组织的反犹运动,1348年9月,苏黎世议会将所有犹太人驱逐到了一座小岛,全部杀死,作为贡品献祭。之后又有一项法律,未来200年禁止犹太人移居于此。
议会曾经试图保护当地的犹太人,但商人罢免了老议员,新一批反犹议员被扶上马,第二年,新议会把2000名犹太人杀死,几经折腾,当地犹太人几乎灭绝。
德国某地有3000名犹太人,这是欧洲北部人数最多,也最富裕的犹太社区。当遭到基督徒第一次攻击时,犹太人团结起来,勇敢作战,有200个基督徒伤亡,但第二天基督徒再次进攻,这次犹太人全军覆没。很多地方发生类似的屠杀,尸体被装进葡萄酒桶,扔进莱茵河。
黑死病和屠杀交错并存,到1351年,有超过200个有一定规模的犹太社区被斩草除根,这逼迫欧洲犹太人向东去了波兰和俄国,在那里生活了六个世纪,直到二战时又被德国人杀死一部分,剩下的又开始逃亡,比如美国。在欧洲,等几年之后执法体系重新被建立,那时犹太人只剩下原来的1/4。

很多基督徒受不了将死的折磨,他们开始自我惩罚,想用这个换来上天的宽恕,苦修派复兴了。他们首先出现在德国,几个人露出胳膊,列队游行,穿过广场,他们用鞭子抽打前面一个人的背,同时高唱颂歌。
有的鞭子上带着小铁钉,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有女人把血染到布上,再涂到眼睛上,说这是奇迹之血。这个活动会持续33又1/3天,象征耶稣在地球上的时间。后来队伍越来越大,甚至有几百人。
这些苦修者不可洗澡,不可刮胡子,也不能更衣,不能在软床上睡觉,一天洗一次手,必须跪着表示谦卑,不能说话,禁止性生活,男人哪怕对女人说了一句话,也要受刑赎罪。
群众对苦修者有好感,他们一边看一边哭泣,撕扯自己的头发,他们觉得苦修者为了整个世界而赎罪,这会让瘟疫消失。他们觉得能把苦修者盼来是莫大的荣幸,敞开大门提供粮食和蜡烛,有些市议会专门拨款来支持。
这反映出大众对神职人员的不满,他们认为牧师贪污腐败,根本无法缓解黑死病带来的伤害。相比之下,苦修者诚实坦率,敢于创新,声称自己能赶走黑死病。苦修者的血衣被视为圣物,人们都想凑近触摸,有村民把尸体搬来,让苦修者帮着他们复生。
整个1348年,苦修者都有纪律,政府和教会都不找他们麻烦。但到了年底,某些人开始不受控制,贪污腐败,虚假承诺,甚至性侵。而最重要的是,黑死病依旧肆虐,没有缓解的迹象,群众们失望了。
苦修派中的一部分人,又想建立自己的政府,渐渐的,贵族和资产阶级退出了,接下来农民和工人也退出了,运动只剩下了边缘人群,包括流浪者和罪犯。这个时候,当局开始重拳出击,打击苦修派,这场运动在1349年基本瓦解了。
面对随时的死亡,人们反应大不一样。有人觉得生活有节制,不浪费,能帮助躲过瘟疫。这些人聚在一起,与世隔绝,拒绝别人往来。他们有节制的吃最好的食物,喝一点酒,听音乐,也听不到来自外界的关于死亡的信息。
但更多人觉得,肆意喝酒,歌唱,完全自由,让魔鬼放马过来,这是应对瘟疫的最好方式。他们不分白天黑夜,从一个酒馆奔赴另一个酒馆,他们知道时日无多,就卸下全部的责任,放纵欲望。
在那个时候,不再有传统的权威,法律体系坍塌,执法者跟其他人一样,死的死,病的病,或者助理都离开了,他们也就失去了正常工作的能力。所有人无一例外只能做当下力所能及的事情,放纵是最容易的。
享乐学派在这个时候高歌猛进,薄伽丘是代表人物之一,他笔下的价值观推翻了传统。最重要的不再是虔诚和知识,而是聪明灵活;被辱骂的是戴了绿帽子的男人,而不是骗子;被喜欢的是把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花花公子,而不是学者和骑士;忙于自救的人往往能被奖赏,而本分生活的人经受更多痛苦;强调责任的集体主义摇摇欲坠,强调享乐的个人自由开始膨胀。
博伽丘老年以后发生转变,跟年轻时一刀两断,他在一封信中写到,“我恳求你们,不再允许家里的女性看我的作品,这些作品追求无节制的欲望,将本来能降服欲望的品质变成追求欲望的工具,女性读者会认为我是一个肮脏的皮条客,乱伦的老鬼。”
纵然薄伽丘悔悟了,但黑死病的力量不可抵抗。在之前,人们共享着同一种精神生活,认为世俗生活是短暂的,重要的是精神的永生,这是禁欲主义的源泉。但黑死病戳穿了人的虚伪,很多人从“以神为本”转向“以人为本”,既然人是最重要的,那么他们应该追求快乐,个性渴望张扬,这是纵欲主义的源泉。

死亡随时到来,救赎迫在眉睫,这是教会面对的考验,无论他们用什么方式,如果能扛起责任,缓解人们的焦虑,他们的地位就巩固,但如果做不到,那信徒就会找其他道路通往天堂。不幸的是,无论伊斯兰还是基督教,神职人员都没能通过这场测验。其实在之前几百年,罗马教皇越发入世,一心搞钱,搞政治。人们普遍认为,教会已经变质了。
欧洲大部分地区,教授医学并为医生发执照的几乎都是神职人员,但他们对黑死病无能为力。倘若当时的医生搞定了黑死病,教会可以把功劳算在自己头上。但反过来,如果医治无方,全部责任也由教会承担。更要命的,神父死的死,逃的逃,没人为教友提供安慰。
人们不再相信教会,试图与上帝直接联系,有人认为辛勤工作,乐善好施也能得到救赎,他们把钱捐给慈善结构,在当时主要是医院。黑死病之后,英国很多教会都缺钱,而某个城市有1/4的房产土地都捐给慈善组织,1350以后的10年,伦敦医院接受的遗嘱捐赠人数增加三倍,平均数额增长40%。
这是群众的新打算,既能帮助病人,又为自己的救赎铺了道路,而这两样都不需要教会参与,这是当时“世俗化”的一部分,也就是在方方面面削弱教会。黑死病也杀死了很多政府官僚,而之后的人才补充,很大一部分没接受教会教育,而是接受法律、文书之类的世俗教育,这些人排挤了教会,成为官僚阶层的主流。
另一种兴起的善行是到圣地朝圣。因为信徒们还是需要圣人为自己说情,免受处罚,既然不相信神父,那就去直接朝拜圣人。这当中出现了神秘学派,他们认为,上帝住在每个人的心中,人只要遵照上帝的旨意,就能感到上帝的存在,无需专门的神职人员引领,人都可以通向天堂。
其实在之前几十年,为安抚信众对艰辛生活的焦虑,神父已经开始引导他们享乐纵欲,教会特许,人只要缴纳一笔费用“赎罪”,就可以在死后不受炼狱,教会开始把纵欲作为一种特权以高价卖给有钱人。
一百多年后,德国宗教学者马丁路德反对腐败的教会兜售“赎罪券”,写下了九十五条论纲,最主要一条就是“人人皆可为祭司”,人人都可以跟上帝直接对话,这就是后来的宗教改革。

黑死病杀死大量人口,人力稀缺,工资上涨。在一个英国庄园,一个农民1347年的周薪是2先令,两年后到7先令,三年后到了10先令。农民不再挨饿,叙利亚一个四口之家,之前每个月吃12公斤羊肉,之后加到30公斤。就连乞丐都不吃大豆制成的面包,哪怕是免费的,他们想要白面包和白牛奶。散工涨了工资,还争取到肉酱配酒的午餐。
在之前人多地少的几百年里,农民没选择,几乎被束缚在土地上,是没有自由的奴隶。现在,农民凭心情,根据土地的肥沃自由选择,他们在各个庄园之间转,可以随时出走,去下一个庄园,受到欢迎。
农民和地主开始平等谈判,达成协定,农民有土地使用权,地主得到租金。这对地主来说是场噩梦,从甲方变成了乙方,农奴制走到了尽头。
以英国某个庄园为例,1300年时每个农民有12英亩土地,到1400年有20英亩,1450年超过30英亩。黑死病之前,因为家业实在可怜,儿子才能继承父业,一般是长子。到了15世纪,大多数儿子都能分一部分家产,再往后,女儿也能分杯羹。
天平的另一头,贵族阶级的收入减少至少20%,从1291到1349年,英国某处庄园的年均利润超过40英镑,之后十年里,有记录的只有两年,都跌破11英镑,14世纪剩下的日子里,利润不超过20英镑,15世纪不超过18英镑。
于是贵族决定反击,1349年法国企图通过法令将工资限定在之前的水平,但两年后又被迫推出新法,允许工资增长33%,这样的事在很多国家都发生了,到最后,贵族发现,按市场价格支付工资,是留下农民的唯一方式。
随着工资提高,享乐盛行,人们的服装越来越艳丽奢华,男士穿紧身裤和尖头鞋,女士戴假发,低胸的连衣裙,在之前,各国政府都认为只有贵族和神职人员才能穿皮草,英国议会甚至限定只有薪酬1000英镑以上的贵族才能穿皮草,但瘟疫之后,很多人都买得起皮草。
后来英国议会不得不颁布法律,认可大部分人都有穿皮草的权利。工资260英镑以上的爵士能穿北方白釉全皮草大衣,200英镑的绅士和1000英镑的商人,可以在帽子上配白釉皮草,年薪200英镑以下的绅士、神职人员、商人和年薪500英镑的工匠,可以穿羊毛。
但这些法律没能执行下去,每个人都穿上了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皮草,打破了社会等级的限制。
黑死病削弱了司法体系,犯罪率不断升高,在英国,1349年后的20年,即便人口大幅减少,杀人数量依旧是之前的两倍,社会架构瓦解,人们喜欢用暴力来解决分歧。
当贵族用法律来限制工资增长,激怒了底层的人,他们起义,大部分战士是农民,而多数领袖是商人资产阶级,农民想要钱,商人想要政治权力,而他们都想要平等,农民被贵族统治上千年,积怨很深,他们高喊那首著名的短诗,“亚当耕种,夏娃纺织,哪有什么贵族。”
但这些起义缺乏严密的组织,都被贵族镇压,叛军虽然败了,但拿到了实实在在的果实,很多税被取消,官方也不敢出台法令限制工资的增长。
几次起义失败后,商人资产阶级改变了战术,他们开始利用自己真正强大的武器,金钱,他们不断把教会告上法庭,雇佣大批律师来为自己辩护,他们知道国王也缺钱,主动拜访,花钱买特权。
工人也同样短缺,培养一个泥瓦匠或者木匠需要很长时间,在法国,这两个职业1500年拿到的工资是两个世纪前的两倍,这直接催促工业科技进步,短缺是发明之母,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提高工作效率,缩短工作时间。
风车和水磨的价格在黑死病之后翻了一番,印刷术、火药以及钟表工业都有进步,到了15世纪,矿井可以挖的更深,也有了新的轴承技术,矿工能下到更深的井下去干活,也更安全。
工商和技术的兴起,引起人们心理的变化,资产阶级时间观就是其中之一。商人和神父对时间一直有不同的感受,对神父而言,时间是无限的,受上帝支配,对商人而言,时间是有限的,时间就是金钱。
黑死病带来了紧迫感。在城市里,商人追求更高的利润,工人追求更高的工资,因此加班成了常态,在很多城市,纺织工人都要求自己决定工作时间,市场上对时钟的需求高涨。1355年,一位皇帝下令,准许城里人自己建钟楼,为纺织工人和商人报时,在佛罗伦萨,提出每座图书馆都得有一座钟。到了14世纪末,商人的时间成了主宰。
工商阶层壮大起来,他们迫切需要对自己有利的思想,伏尔泰和卢梭的出现就代表着这些人,无论天赋人权,还是社会契约,都在限制教会和王权,为资产阶级、技术工人的崛起掀掉了天花板,这就是后来的启蒙运动。

在黑死病的种种影响中,对医学的杀伤是最致命的,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当时的医生完全搞不定黑死病。
1347年以前,欧洲医学的根子在希腊的哲学思辨体系,人体是大千世界的缩影,当时医学理论的基石是体液学说,认为人体中有四种体液,每一种跟特定的器官相关,具有水、火、土、气等不同特征。一旦生病,就通过休息、膳食、放血来帮人体恢复平衡。
在黑死病反复蹂躏欧洲的100多年里,旧体制的大部分顶尖的思想家和医生都相继去世,大学或者医院的掌权阶层出现真空,于是不得已向新人和新观点敞开大门,这个时候,之前被内科医生死死压制住的外科医生开始抬头。
内科医生系统学习了哲学体系,但不擅长临床,而外科医生要动手术、放血,他们的知识多源于经验,他们更愿意去动手解剖尸体,去观察,他们把方法从哲学转移到了实践,先观察,再做出假设,再通过实操来验证,再提出新假设,如此往复。
虽然这一套在长达几百年的摸索里也没能搞定黑死病,却是现代实验科学的萌芽,假以时日,哥白尼、伽利略在欧洲诞生就不是偶然,这些人的连续涌现孕育了工业革命,也可以说,西方近几百年的强大跟一件事情息息相关,那就是至少50%欧洲人的死换来的改革冲动。
整体的看待黑死病的影响,他是方方面面的,触及到几乎每一个角落,人们在绝望中迫切改变,用一切新的去替代旧的,没人知道这些新东西是不是更有效,但又必须改变,改了再说,这造就了一个新世界。


参考书目:
《瘟疫之王:黑死病及其后世界》戈特弗里德
《流行病与社会》斯诺登
《黑死病:一个极为悲惨的时期》加斯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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