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小果灵灵打手语的视频,她丰富的表情、充满画面感的动作,恍惚间让人感觉是一场精彩的默剧短片。
小果灵灵原名郭芷灵,今年 23 岁。大学时,因为一部电影,手语在她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促使她在后来报名了手语老师杜银玲后称“杜杜老师”开设的线上课程。随着学习的深入,她跟着杜杜老师结识了不少聋人朋友,他们成为了她理解聋人文化,及其背后聋人生存状态的一扇窗口。
手语是一门历史悠久、拥有独立系统的语言,有其自身的语法和方言,只是在以口语为主的社会环境中,往往被忽略。与基于逻辑的口语的很大不同在于,手语是视觉思维,相对听人来说,聋人更擅长使用生动、形象的肢体语言,与他人、与世界展开互动,也在这一过程中,和自己的身体建立起更加紧密、深刻的连接。
学习戏剧教育和应用戏剧的经历,帮助郭芷灵发现了聋人文化这一独特的价值,也给了她新的启发,将手语和聋人文化,融入自己的艺术创作中,拓宽戏剧的边界和可能。
她将手语带进了剧场,也开始借助互联网短视频平台和线上工作坊,让更多人有机会接触到这一文化,从看到差异,到推动多元共融。
我们和郭芷灵聊了聊她学习手语的过程,从中的感受和收获,以及她想要通过带动更多人学习手语,所促成的更深层的改变。
手语是一门独立的语言
读大学时,我看了一部电影《听说》,故事的主人公是聋人。它成为了我接触手语文化的开始。后来有天,看到手语老师杜银玲开设的线上手语课,我便报了名。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觉得有机会学会一门新的语言,是一件很有趣、很酷的事情。
我参加的那期课程有 100 多个学员,来自各行各业。大家学习的初衷都不一样,有的人是职业所需,有的人是因为遇到了某个聋人,有的人是想去做志愿者,还有人和我一样,也是因为看了某部电影。但在过程中,很多人学着学着就消失了,一直坚持下来的,只有十几个。
就像任何一门语言,手语有其独立的体系和语法,需要从零学起。听人说话强调逻辑,会用很多连接词。而手语是视觉思维,强调画面感,你需要用你的手去展示一个画面,而非一个字一个字对应着去打。
比如口语里的“灭火”,手语打的却是“火灭”,因为先看到的是火,才能去表现它熄灭了,它的逻辑,是你眼睛看到的顺序。再比如“万家灯火”,如果打这四个字所对应的手语词汇,大家会误解为一万个房子开灯、着火了,你需要去打的,是开灯的那个画面。
除了手这个要素,手语还包括非手控部分,即表情和口动。表情可以表达整个句子的语气,你打了一个“对不起”,你的语气到底是真诚的,还是很不情愿,都要靠你的表情去体现。
口动则是拟声拟态。当我们说这个人很胖,会将我们的嘴巴鼓气,鼓多少气,代表了 TA 到底有多胖。再比如关门,手语中会用不同程度的拟声,表示这扇门被关得有多狠。
到了英国读书后,我又开始从头开始学习英国的手语。手语和口语一样,植根于当地文化,世界各国、一个国家不同地域的手语,都完全不一样。
比如在中国通用手语里,厕所就是比一个“WC”的手势,简单直白。在英国手语里,却是一个非常隐晦、看不出是什么意思的手势。其实在以前,英国手语里是用拉厕所绳子的动作表示厕所的,后来,注重礼仪的英国人觉得这样太过明显、突兀,特意改成了一个完全无关的动作。
但对我来说,最困难的并不是输出,而是看懂别人的手语。对聋人来说,手语大多都是先天习得的。每个人的表达习惯,也造成了手语的理解难度。
我有一个聋人朋友,手语中夹杂着很多汉语语序,看起来非常乱。交往的头一年,我一直需要我的手语老师帮我翻译,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但忽然有一天,我仿佛就开了窍,能自己看懂他的表达了。我们俩都特别兴奋,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换句话说,想要理解每个人的手语,需要的是一个不断观察、交流的的过程,没有任何捷径可言。
我将手语带进了剧场
从手语课程毕业后,为了让我有更多机会练习,杜杜老师拉我当了她的私人翻译。跟着她,我参加了一场由中间剧场和英国一家戏剧公司合办的“包容性戏剧工作坊”。
那是一个默剧工作坊。他们本想招募不同的残障人士和健全人士,结果意外地招到一半听人和一半聋人。
它打开了我新世界的大门。当时我就很强烈地感受到,我的妈呀!还可以这么玩,太有意思了,我以后就要做这个。
在那里,你会看到,当听人无法使用口语时,他们非常紧张、手足无措,完全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怎么使用它。但聋人就像受过肢体训练一样,对自己身体有着充分的认知和掌控力,可以自由地用肢体、表情演绎剧情和他们的情感。你会觉得他们又好笑,表现力又强,想象力又丰富,太厉害了。
我本科学的是戏剧教育,这让我想到,在中国过去的话剧舞台上,好像从来没有过聋人演员。为什么没有人挖掘他们这方面的潜力?我隐隐觉得,手语和聋人文化具象化的特点,和戏剧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
抱着这样的想法,大学毕业后,我来到英国学习应用戏剧,跟着很多艺术家和剧团一起做工作坊,通过实践,将聋人文化和剧场结合起来。
和传统的舞台表演不一样,在应用戏剧中,戏剧只是一个工具,我们的工作重点,在于如何使用戏剧。
我们会与不同的社群合作,像青少年、女性、性少数群体、残障群体、难民、流动人口,等等,用戏剧元素,带领大家一起讨论我们共同面对的困境,试着寻找一些解决方法。在工作坊的最后,再一起归纳这几天讨论的成果,和更多人进行展示。
事实上,学习应用戏剧,你本身至少要对某一个社群感兴趣,想和他们去发生连接。在我们学校,入学后,大家都会被要求填写一个表格,告知你的意象群体是什么,学校再为你提供相应的实习机会。
剧场为我们创设了一个相对安全又充满挑战的场域。
一次面向女性群体的论坛剧场中,我们让大家一起选出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一个困境,然后分为几个小组,把它表演出来。其他组演出时,底下的观众可以随时去打断表演,替换掉上面的那个人,或是给上面的那个人提意见,说你还可以怎么做。随着表演的进行,它有可能被顺利地解决,也有可能会失败。
在真实的生活场景里,你往往会害怕如果尝试了某一种解决方法,会造成某种不可挽回的后果,但在戏剧假定的情境中,就可以尽情地试,让它发生。
戏剧也是非常有力量的媒介。在演出中,你可以用戏剧的一些手段,让大家对议题产生更多的思考和共情。
我们曾经做过一场聋人工作坊,去讨论作为聋人,你曾在生活中遇到的困境,以及你是如何解决的。这不仅指个体的努力,也包括社会可以怎样帮助他们。为此,我们先从虚构的故事入手,慢慢深入到个人故事,再以个人故事为出发点,进行虚构,再将它演绎出来。
虚构是因为需要建立安全距离,其实在虚构的过程中,也在解决个人的问题,做个人情感的表达。
我还发起过一场与疫情相关的线上工作坊,带领着大家一起讨论疫情,你会发现,灾难发生时,聋人面临的困境和听人很不一样。
很多聋人会谈到口罩,因为一旦戴上它,他们就被迫关上了与外界交流的通道。其次是信息的滞后,疫情刚爆发的时候,很多聋人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官方也没有相关的手语讲解。到后来,还是杜杜老师出了一版手语的教程,帮助聋人去面对那种恐慌的状态。
反过来,手语和聋人文化,也在不断启发着我的艺术表达。
在克罗地亚的一个小岛上,我曾和一些聋人,以及其他患有肢体和精神障碍的人们一起参与了一次戏剧工作坊。想象一个听人走到海边,很少会真正地触摸那个石头,闻它的味道,看那个海浪是怎么翻滚的。但对聋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日常。
他们可以用手语告诉你,人是如何能够和自然发生连接的。这是他们视角中非常独特、厉害、珍贵的一个点。
以手语为原点,我更知道如何运用我的脊柱、腿,头和整个躯干,去连接、去表达。与别人合作时,也更了解该如何贴合双方的身体。

在更广阔的层面上,他们也为我打开了认识世界的另一种视角。
我记得有个人做过一个实验,让聋人和听人进行一个讲故事的测试,讲大家都耳熟能详的《龟兔赛跑》。他发现,当听人讲故事时,会更注重这个故事是怎么发展的,它的高潮是什么,如何结尾。但聋人关注更多的,却是兔子是怎么跑的,乌龟是怎么爬的,兔子是怎么睡着的。图像,构成了其中的内在逻辑。
这让我开始反思,在创作中,我们真的需要一个完整的叙事,一个结构上的整体感吗?我们是否可以去瓦解、打破它?
我开始关注更碎片化的表达,和从画面中生发出来的东西。这和所谓的“残障理论”有些类似。在残障理论中,你的人生永远伴随着失控、破碎、崩溃,你无法去追求一个完全、完整、完美的人生。那么,为什么要把它视为一种残缺和不正常?
这一想法本身,就在试图打破残障人士和非残障人士间的二元对立关系。
我希望更多人
能被聋人文化滋养和赋权
和很多人一样,我最早接触到手语,是在新闻联播左下角的小框框里。但真正学习手语后,我才意识到,新闻联播上的手语,聋人根本看不懂。
在中国,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真正研究、规整过手语。上世纪 90 年代初,杜杜老师读小学时,学校仍禁止使用手语,强制聋人说话。那时候,社会普遍认为手语是低等语言。
直到 2017 年,一部分有经济能力的聋人出国读书后发现,原来手语是可以被规范的。于是,中国的聋人和听人学者开始重新研发中国手语的“普通话”,他们在各个城市召集了一批打手语打得好的聋人,研发了一套基于聋人文化的通用手语书,更正了此前书籍和证书考试中的很多错误。
但到今天,在我们的社会文化中,对聋人的刻板印象和不公平的对待仍广泛存在。
比如聋人常被统称为“聋哑人”,“哑”一方面指生理上的哑,也意味着社会层面的“哑”,即无法表达自己的观点、传达自己的思想。而事实上,聋人的声带普遍是正常的,可以通过训练发声说话。在社会层面,更是如此。
包括你可以从我们的文学和影视作品,乃至媒体报道中看到,残障人士要不是偏执、可怜、需要被拯救的,要不就是身残志坚,当他取得了一个成就,就是多么伟大的。
面对聋人,整个社会语境都在塑造一种自上而下助残的话语。然而,拿我一位聋人朋友的话来说,为什么不同时去反思一下,我们手语翻译为什么那么少,特殊教育的质量为什么不高?聋人在中国读大学,能够选择的只有计算机、绘画、体育相关的专业。如果想要学别的,就只能参加听人的高考。
一开始做小红书账号的时候,我的初衷是练习我自己的手语。人在英国,没有机会和中国的聋人交流,怕慢慢就遗忘了,我便自己打、自己录下来。
后来做了一些调研,发现虽然有很多聋人博主活跃在短视频平台,但很少会有人和大家介绍聋人文化,我就录了一些科普视频,结果效果居然还不错。到去年 11 月,我开始做零基础手语工作坊——不是抱着让大家能够都精通手语的目的,而是想提供一个入口,让更多人了解这个群体是什么样的,从而打破之前那些普遍存在的、莫名其妙的偏见和假设。
对我来说,学习聋人文化的过程,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听人身份。在此之前,我完全意识不到我自己拥有的这些听人特权。而只有感知到它的存在,你才会开始想为此做一些努力和改变。
我现在在做的,本质上是一种共融的工作,不仅仅是让聋人融入主流社会,也意味着主流社会要去融入聋人群体和文化。学习手语,不再只是为了帮助他们,而是因为看到了它能为我们社会带来的新的增益和价值。
我很享受在和聋人互动中,由听力差异所带来的一些充满戏剧性的时刻。我们分别带着自己的东西,走在了一起,相互交融,共同创造、碰撞出了一些新的东西。
小果灵灵在国内参加的戏剧工作坊
但从看到、理解,到推动真正的平等,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如今在英国,大大小小的剧院舞台上都配有手语翻译。他们有时站在舞台某个位置,有时跟着演员走,就像一个影子,穿跟演员类似风格的服装。剧院也会提供盲人的体验,如果是晚上的戏剧,在那天下午,他们会邀请盲人观众来剧场进行触摸旅行,让他们知道舞台长什么样,演员会怎么走。可他们也是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有了这么一些微弱的成就。
今年年底,我会回到英国读博,继续研究戏剧与聋人文化。英国已经有很多厉害的聋人艺术家和应用戏剧实践者,但在学术领域,聋人戏剧仍没有形成像黑人戏剧、女性戏剧、酷儿戏剧那样系统化的研究成果,我想做一些努力,去填补这一空白。另一方面,我会把线上工作坊做下去,将我在英国学习到一些东西带回来,将它本土化。
我也希望可以有更多的聋人博主站出来,分享他们的文化。作为听人,我们可以作为桥梁,但无法代替他们发声。更重要的,是为他们创造平台、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让聚光灯罩在他们身上,让大家听到他们发出的声音。
如果你想了解更多:
小果灵灵也为我们推荐了几部关于手语和聋人文化的影片,你可以将它们作为了解这一群体及其文化的入口。欢迎前来📍BottleDream basecamp 参与《健听女孩》《听说》观影&讨论活动,认识更多关注同样议题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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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阳关     编辑  咬咬 设计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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