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大概很多人会体会到“近乡情怯”这个词的真切感吧。

在外多年,好不容易回家了,兴奋之中总是会掺杂了些许忧虑,它若隐若现,让这份欢喜,平添了几分纠结。
这么多年过去了,家乡还是记忆中的家乡吗?
甚至于,当你在工作的城市扎根,当你再也不能说出那口很地道的乡音,你的根,是你的城市,还是故乡?
这样的状态,其实不仅是国人会有,外国人也如是。
尤其是一些移民到别国的人,当他们时隔多年再次返乡,即便是功成名就,大概所感受的也不会是什么“衣锦还乡”,而更多的,是一种担忧。

也就是伊纳里图所说的,“中阴”状态。

他的新片——
诗人
BARDO
片名“BARDO”,在西语中,是游吟诗人的意思;但在佛教术语里,它指的是“中阴”是众生在一个生命的尽头和下一生命的开始之间所经过的中间状态,你可以理解为弥留之际的临界点。
作为一个墨西哥裔美国人,他一直过着浮萍一般无根的生活,这何尝不是一种“中阴”呢?

更有意思的是。

当这个凭借《鸟人》和《荒野猎人》拿过两次奥斯卡最佳导演的名导,第一次把自己暴露在大众面前时,所承受的责难要远远大于赞美。

威尼斯首映时,场刊评分倒数,烂番茄新鲜度59%,IMDb6.9。

但与此同时,华语媒体却给了它极大的褒奖。

在当时,它是华语媒体主竞赛的最高分,甚至被预测为金狮奖的潜力股;豆瓣开分到现在,也还维持在7.4左右。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差异?
在Sir看来,这位向来犀利的“荒野猎人”,电影里从来不缺自我表达。
而华语媒体的高分,或许反映了某种稀缺——
当一个人已经在功成名就的神坛之上。
是否还能有,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勇气。
01
“恶犬”回乡
《诗人》的开头就是男主角
席欧里维·加玛
(丹尼尔·希梅里 饰)的荣归故里。

身为墨西哥人的他,早年移民去了美国。

他是一个独立记者,兢兢业业20年,先在新闻界打出一片天,又在纪录片上有所建树,实现了从新闻人到电影人的无缝衔接。
这次,他又即将成为第一个获得艾雷西亚新闻伦理奖的墨西哥人,这分量可不不亚于第一个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的华人。

名气和影响力,也真的大。
而且,颁奖地点是在家门口。

但与此同时,男主的反应却不是衣锦还乡的快感,而是——

纠结

是那种焦虑直逼天灵盖,每天靠吃药应对,甚至会各种做梦幻想的纠结。
纠结什么?

首先,是有任务在身的压力。
正逢美墨战争150年纪念日。
一场以侵略开始,以买地(美国买下墨西哥的下加利福尼亚州)收场的战争。
他的获奖致辞还未完成,而美国驻墨西哥大使一下就找上了他,想让这位威望颇高的“墨西哥的良心”成为“美国的喉舌”。
这一任政府必须
与拉丁裔和墨西哥建立友好关系
后者尤其重要
你会成为新闻界的重要人物
作为一个靠批评美国出名的记者,究竟是该暂时妥协顺利获得这份荣誉,还是继续坚守着自己的独立?

其次,纠结在于,他即将面对昔日好友的采访。
这可比让他采访总统都紧张。
席欧里维作为本土记者以报道真相为己任,却遭遇了政治迫害,本想为了逃避审查到美国呆了一阵, 没想到最后呆了20年,真的移民成了“美国人”。
这本来可以理解,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可当他和曾经的好友路易斯一对比,就显得里外不是人。
路易斯,是坚守在墨西哥,硬扛政府施压的良心新闻人,现在主持着墨西哥最火热脱口秀,在电台里大批特批席欧里维的纪录片。
而席欧里维,被路易斯视为吃着墨西哥人民族主义的红利,获得“同胞”的赞扬。
他的光环,也是他的软肋。
怎么办?

在墨西哥地方给他举办的庆功宴上,他纵情歌舞。
却在被要求上台发言时临阵脱逃。
而节目里呢?

曾经的好友一句句地质问他,他被推到了民族认同和道德焦虑的巅峰。
但从头到尾,他没有说一个字。

你这么多年来都为了资本主义拍电视广告
却突然化身为艺术大师
真相的守门犬 
尝到了被质问的滋味感觉如何
他选择了逃避。
等等。

好像哪里不对劲。
看男主进入电视台的这个片段,他穿梭于一个个大尺度的舞者中间,全然不顾对方正在拍摄。

而当他在家里与妻子对话的时候。

经常性的,是明明没有张嘴,但已经发出了声音,并能与对方产生交流。

-你的嘴唇没有在动

-所以你介意吗
-介意,所以别这样了
-我不会了
没错。
所谓的访谈节目并没有真实地发生。

它存在于男主的想象中。
甚至可以这么说。

整部电影都存在于男主的意识之中,它是多年后的回溯,里面有大量的虚构和潜意识场面,就像是《八部半》,是一次意识的穿越之旅。

为什么?
就像是他在车上,司机说的那样:墨西哥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种心境。
-每次回墨西哥的头几天
这里的海拔和污染都令我很痛苦
-司机:我爸爸每次回来首都时也是一样
他说墨西哥不是一个国家 而是一种心境
所谓“近乡情怯”。
只不过是一种主观感受。
既然如此,何不让意识而不是故事来主导一部电影?

02
我是谁
没错,伊纳里图又开始展示他的技术功力了。

当年他拍《通天塔》,玩疯了结构,横跨摩洛哥、墨西哥和日本3个完全不挨的地方,写了3组彼此不认识的家庭,用一颗子弹,神奇地完成了蝴蝶效应。

拍《鸟人》,把伪长镜头玩出了花,用过气的超英明星想搞艺术重振雄风故事,讽刺好莱坞的虚伪虚荣荒诞,但他又真的爱艺术……看懵奥斯卡评委,拿下奥斯卡大奖。

拍《荒野猎人》,妥妥的类型片拍法,不仅让陪跑了23年的小李子终得奥斯卡影帝,还在一个既没虚假宣发,又不靠节假日托底的情况下,拿下了中国市场近4个亿的票房,创造了商业奇迹。

而这次。

他玩的是魔幻现实主义。

于是,你可以看到荒漠上,男人的影子扑腾起来,没跑几步,又像气球一样飘了起来,俯瞰着牛顿的棺材板。
你可以看到轻轨上,水漫轻轨,蝾螈在水里游来游去。
你可以看到医院里,满身血污的婴儿,又被塞回了孕妇的肚子里,只因他说:我不想出来。
可能你也想到了。

从人文角度来说,墨西哥是拉美国家。

拉丁美洲素有魔幻现实主义的传统,这个传统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包括著名的《百年孤独》《佩德罗·帕拉莫》等作品的诞生,它们把现实、神话、幻想等各种不同的时空元素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荒诞而独特的艺术风格。
而《诗人》,则借由灵魂穿越意识的方式,把这一切更极端地展现了出来。

就像电影的副标题——

“或少数真相的虚假编年史”(False Chronicle of a Handful of Truths
在人的意识里,记忆和幻想都是没有时空概念的。

所以电影中的时空、真假界限被全部消失。
这会导致你看得很困惑。
与此同时。

也可能会让你在这样的叙事迷宫里乐此不疲。

但问题是,魔幻是够魔幻了,他是要展现怎样的现实?

一个词:
身份

前面说过,男主角是一个墨西哥裔美国人。

他深爱着自己的故乡。

他能花三五年深入墨西哥边境移民的大潮,在危险中游荡,直面苦难、贫穷与灵性之美。
他爬上墨西哥土著人的尸山,和印第安神话三大体系之一的阿兹特克,神话里,至高无上的混沌之神对话。
可尴尬就在于。
如果他真那么爱这片土地,为什么不回来呢?
定居美国20年,他的两个孩子早已习惯了美国化的生活。

面对席欧里维对于“人要记住自己的根”的教诲,儿子不屑一顾:‍‍
每次我们来到墨西哥 你都想令我相信
这里有多苦 多有深度 多有灵性和文化
但没有啊 这里的人受苦挨饿
如果你这么爱墨西哥 
为什么要带我和卡蜜拉去美国
为何要让我们在这里长大?
老婆也觉得,他这是在说服自己自尊心的无病呻吟:
-我整辈子都在说服自己 
我做的事很有意义
得到认可是有价值的
但得到认可的时候我毫无感觉
唯一的感觉就是我没有资格
-你这种错误的谦逊才是傲慢
你把作品公开 得到认可
你就变得不满 自暴自弃 忧郁又顾影自怜
没错。

电影中,这些掷地有声的叩问,更像是他对于自己内心的审判。
席欧里维的焦虑,属于有良知者的痛苦。
这种“虚伪”的反思,乍看是一种清醒和怜悯。
但导演可不是要给席欧里维戴高帽,他走向了他更深层的内心。
富豪朋友借席欧里维海滩别墅,他带着一大帮亲戚在海边度假。
上一秒,亲戚们夸赞着有钱人的阔气,吹嘘着席欧里维的能耐。
下一秒,当听到“仆人不能随行”是这里的富豪定的规矩时,席欧里维立刻妥协。
他是种族平等的急先锋,又是金钱秩序的捍卫者。
这种吊诡的分裂是有迹可循的——
因为他是墨西哥人,在美国容易遭受不平等,而他又是有钱人的一员。
在听到女儿因为“不想每天在工位上用塑料盘吃沙拉”,想搬回墨西哥换个环境时。
席欧里维立刻出言阻止,用的是还是技巧高超的精英式劝诫。
-我喜欢这个主意 但你得培养新的习惯
什么都要小心
-我有朋友住在这里 他们从没遇过任何状况
-因为他们住在有警卫的封闭式社区
还有私人司机接送

回美国时过机场安检,拿了20年O1签证(在科学、艺术、教育、商业或体育领域中具有杰出才能者赴美国工作的签证)的席欧里维,却被一个比他们肤色更深的美国人当做“二等公民”。
他大发脾气,直接暴走。
在墨西哥被当做美国人,席欧里维不爽。

在美国不被当做美国人,席欧里维更不爽。
明明他也清楚,相比美国,墨西哥的确是贫穷、落后的。
他也深谙墨西哥人“阿Q式”的劣根性,热衷在战争中塑造英勇就义的“少年英雄”。
当一个自称说真话的人,为了保护“自我”,而对自己撒谎。
那么“良知”本身。
就已经带上了功利性和目的性,成为一种自觉者的道德标榜。
03
弥留之际的“诗人”们
这样看下来,《诗人》几乎是伊纳里图的一次自我反思。
现实中。

在好莱坞多年,早已风光无限的他,也一直处于“中阴”状态。

人们对他的称呼是“墨西哥三杰”之一。

但在《诗人》之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拍摄与墨西哥有关的电影了。
而片中,席欧里维也是一辈子都在逃避。
每当面临“正确”还是“简单”的选择时,席欧里维永远选择后者。
面对各种质疑,他不懂得反驳吗?

不,他只是不愿。
电影中,他有一番驳斥老朋友路易斯的话:
你目光短浅
有热爱国的民族主义和地方主义
是网络私刑的刽子手
觉得点击数代表的流量
告诉了人们应该相信什么
充满仇恨还引以为傲
你不过是一个意见贩子
就是你这种人令大家失去真相
但是,爽归爽,这无法解决自身的问题。
这也是外媒为什么觉得伊纳里图矫情的原因——
相对于底层移民劳工在水深火热里的摸爬滚打,导演奢侈到极致的中产焦虑,更像是一种成功者的对镜自怜、孤芳自赏。
毕竟真正从墨西哥移民到美国,还能实现梦想,走上成功之路的又有多少呢?
但别急。

伊纳里图早就猜到了你要说什么。
甚至批判了自己“逃避后的焦虑情绪”,是可耻的。
逃避可耻,但有用。
回到墨西哥的席欧里维,想在功成名就后与曾经的遗憾和解。
有趣的是,那些他心心念念的逝者,都可以在他的思维世界里轻易和解。
父亲的拥抱、母亲的叮咛、因为和妻子吵架而胎死腹中的大儿子,在他的幻想里,也被送回了海里。
换句话说,他原谅了不懂事的自己。
可当他真心想为活着的人做点儿什么事的时候呢?
当他在水产店精心挑选了三条宠物蝾螈,想弥补儿子幼年的遗憾;又应了女儿的讽刺,乘上了多年都没坐过的轻轨时。
他中风了。
水产袋子破裂开了,三条蝾螈死了。
墨西哥裔清洁工发现了他后,报警、打急救电话。
他在伤害了三条无辜的生命后,还给底层人增添了更多麻烦。
想要假装诚实地面对自己,可能会死。
Sir认为,这是伊纳里图在创作中的一次转向。
从“窥私癖”,到“暴露狂”。
从窥探社会角落的议题——爱情的混沌无常、沟通的无效无解、舆论如何看待一位“过气商品”的转型,到直面内心作为墨西哥北上美国者的纠结、困顿。
这种“中阴状态”,真的只是伊纳里图的个人感受吗?
近的,有刚刚从家乡赶往城市“漂”着的我们。

我们往往情感复杂。

就像片中男主的妻子说的:
如果有人盛赞墨西哥
你就会告诉对方这地方有多烂

但如果美国佬批评墨西哥
你就会骂他们 列出一堆理由
我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故乡。
只好逃避那些真正的尖锐的矛盾,以让自己“活着”。
远的,有曾经的香港导演北上浪潮。
有人认为是良禽择佳木的“大势所趋”,有人认为是“背叛电影”的圈钱。
到了现在。
有的导演继续出走,渴望在韩国开疆拓土。
有的导演停下脚步,在综艺里打着“整顿内娱”的名号捞金。
在香港拿奖的刘雅瑟,在韩国捧金的汤唯,年逾60还在好莱坞遨游的杨紫琼……
每一个看似“简单”的抉择背后,仍需要天赋与灵性的加持,努力和辛勤的耕耘,亦或是不要脸的拼命和突破底线的扑腾。
孰优孰劣,孰好孰坏?
Sir相信大家心中自有答案。

就像中风的席欧里维,没能参加美国记者协会这“史上第一墨西哥记者”的表彰。
毕竟,他写的致辞只有一句:“美国记者协会各位亲爱的同事们……”
他逃避的不只有痛苦,还有荣耀。
或许“逃避”,也没那么可耻。
放过别人,也放过在弥留中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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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西贝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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