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的沉浮哀乐
都离不开大背景
乐民去后,我和女儿一同整理他的遗物、遗稿,发现竟有那么多的未发表的文稿、笔记,还有那么多书画,大大小小随便卷起的宣纸算来起码有几百幅,外加扇面和几本织锦面的册页。
桌上随便放着一页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把一切麻烦之事都摆在理性的天平上,忍耐、坚持、抗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回不是毛笔而是圆珠笔写的,而且显然笔已经拿不稳了。
这是他最后进医院之前留下的字迹,那时他已经身心衰竭,大约自己有所预感,所以写下这几行字,代表最后的自勉。我脑中突然冒出来:蜡炬已成灰,春蚕丝未尽!
作为“未亡人”,能够做的就是尽量将这些未尽之丝留存人间,不让它灰飞烟灭。
▲陈乐民(1930年-2008年12月27日)是在中国首倡“欧洲学”观念的人
他自己未及看到的遗著首先是《对话欧洲》,他看到了校样,却来不及见到成书。下一本是《启蒙札记》,还有一本他自己初步整理的随笔,自题为“碎石集”,也在进一步归纳、编辑,可出一文集。另外那几十本读书笔记,欧洲所已“立项”,由几位生前同事先仔细阅读一遍,以便决定是否或如何整理成可供发表的作品。
乐民的习惯是,凡读书有所得,就随手记下,起初并未想到发表。他留下的几十本笔记本大小、规格不一,每本分类却很清楚,里面密密麻麻一段一段地抄录原文,有中文、有外文,段后有“乐民识”就是自己的评论和心得。
其实这是老派学者的传统,先有给自己看的、或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笔记,然后才考虑发表给别人看。
曾在《文汇报》见到一篇关于钱基博先生的文章,其中提到钱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就是以其读书笔记为基础的,并留有大量待整理的笔记,可惜全部毁于“文&革”,我就想起乐民是承续了这一传统。
这里只是讲这种读书写作的方式,当然不敢与先贤相比拟。他始终坚持那一代读书人的传统,可以当“厚积薄发”而无愧。
至于书画,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发表,甚至很少示人,纯粹是自己的寄托。堆到一定时候,自己粗粗整理、卷起,找个架子存放。以至于我直到他去后仔细展阅,才意识到作品量之大,而且倾注了如许心力,包含多少深意。于是在家里有限的条件下举行了一次小小的展示(不能称“展览”)。
▲陈乐民《巴黎郊区松图》
我们这一代人的沉浮、哀乐,包括闲情,都离不开政治大背景。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为“钢琴与政治”,是说我少习钢琴,到“革命”的年代放弃了几十年,改革开放以后,环境开始宽松,又恢复弹琴。乐民的写字作画大体上也如此。始于少年、中断于那“革命”年代,上世纪80年代又再捡起。
不过书法与弹钢琴不同,并未被批判为“资产阶级”情调,大约与革命领袖喜好书法有关。“字写得好”总算是一长处,有时还有一定的用处,例如被叫去写一些宣传标语、丧事的挽联、花圈飘带之类。我曾以《祢衡骂曹》中的戏词揶揄他:“荀彧、荀攸,可使吊丧问奠。”他就接过来常以此自嘲。
这种红白之事他直到上世纪80年代还为慎之先生做过。一次是一位美国知名中国问题专家荣休,所在的大学为他举办一次隆重的会议,请老李参加。老李无以相赠,决定送一幅字,词是他自拟的,但他与我有同一遗憾,就是自认为毛笔字拿不出手,于是让乐民写,而且以他特有的坦率说,这回你得做无名英雄,我不会告诉美国人是你写的。
▲陈乐民书法
乐民自己写一条幅:“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这是一种表达,但不足以概括全貌。我觉得还有内省与外向、知命与抗争、失望与希望、悲情与乐观之起伏。直到最后一次进医院的前夕,已经处于浑身无一处不痛、只能在轮椅上生活的境地,唯有大脑是健全、清楚的,自知离“蜡炬成灰”不远了,仍留下“忍耐、坚持、抗争”字样,为自己鼓气,始终不放弃。
他最重复写与画的是陶渊明的“少无适俗韵……”,用得比较多的是“云无心以出岫”那枚闲章,这是他对“误落尘网中”一生的自叹。但是并非真正的退隐山林,脱离尘世。只是极端厌恶官场政治,不愿意“以心为形役”,要回归自己独立的人格,自由的心灵,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进入“帝力与我何有哉”的境界。这对西方知识分子来说本是寻常事,而对于中国的“士”说起来,如果不走“仕途”,就只有归隐。
▲陈乐民“归隐”作画
即使现代,仍须作为“毛”依附于某张“皮”,“帝力”无时不在。求独立、自由,谈何容易!需要相当的定力与对威胁利诱的抗拒力,古人在这方面有丰富的资源可以借用。这是外人以及习惯于在“帝力”笼罩中而不自觉的当代学人所难以理解的。
乐民何尝对人间事有须臾释怀?否则何必“看的是欧洲,想的是中国”,孜孜以求“启蒙”之道?
他有悲愤、有深刻的失望,却从无颓唐之气,所以他对叶圣陶那首诗有所会心:“居然臻老境,差幸未颓唐……”,抄录过好几遍,连字体都模仿叶老的。
大约1987年,我们同赴江西参加一个会,得游庐山和朱熹的白鹿洞书院,他从中得到不少书画的灵感,特别是白鹿洞书院的那一方水池和朱熹的那首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也成为他重复写和画的主题。这与那枯树干上几朵红花的寓意有相通之处,象征着一派生机。
▲陈乐民《怀旧山水》
1998年他开始血透,初不适应,曾晕过去不省人事,过两天恢复后,作诗画,仍满怀信心云“桑榆何云晚,芳草正满园”,那画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了。
他最挥之不去的情结是在中西之间。他对欧洲的探索,对欧洲在世界文明中的地位的看法,对中国文化传统缺陷以及现代化道路之判断,不管被扣多少“西方中心论”的帽子,衷心不改,老而弥坚。
而另一方面,他于中国文化浸润之深,感情上的迷恋,也是我们同代知识分子中所少有,应属于上一代。
他对中国画从艺术上评价极高,但是仍认为缺乏西方文艺复兴时期艺术那样一种朝气,那种向过去告别,面向未来的气度。
另外,他的治学取向在一个“通”字,与当代学术分科日细的倾向,特别是盛行的“课题制”格格不入。
他专业归属是在“国际政治”,或“国际关系”,常自叹入错了行,那是极为实用主义和功利的学科。他游弋于文史哲之间,而文、史、哲界都“不认”他。当然,所谓“国学”更没有他的份,而他对“国学”的提法本身就不以为然。
加之他的文风简约、含蓄,如他一幅字写的“藏锋敛态,寓工于拙”,在这阅读快餐化的时代更少人能静下心来细品其中意。宜乎其常有知音难逢的寂寞感,说他的书没人看。
其实,他并非没有读者,《欧洲文明十五讲》最近已有第九次重印,就是证明。不过总的说来,他的读者大多在“专业圈”以外,老、中、青都有,而老年多于青年,可能有一定的阅历才解其中味。
一般说“字如其人”、“画如其人”,不一定对,可以举出许多反证来。但是乐民这些书画确实与人的气质是一致的。不论从专业角度如何评价,凡见过他的字的朋友第一个反应不约而同都说是“文人字”,他自己也认同这一提法。
▲陈乐民 行书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他从来对自己的著作、文字、书画都不大满意,而从审美的角度,对别人也相当苛刻。有几位当代炙手可热的中年名人字画,他就是看不上,评价不是“俗”,就是缺“根底”。
他始终认为,写字首先是读书人的本分,不是“表演艺术”。不读书而单练“书法”,那只能是工匠。
解放以前,学校作文、机关文书都是用毛笔写的,而且机关用人的考核内容之一就是写字,所以毛笔字整齐熟练的人不在少数。而其中雅俗的区别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有些被认为写得不错的,他评为“账房先生字”,另一种是“师爷字”,规矩而没有个性。每当我为自己字写不好遗憾时,他安慰我说,至少你写的不是儿童体,也不是账房先生字。这是最低要求了。
从审美的角度,他不喜欢美国。1991年他曾有机会到美国作一个月访问学者,接待单位当然少不了安排他参观了白宫和美国人引以自豪的圣彼得·圣约翰大教堂,这两项建筑都是欧洲人设计的。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欧洲人在他们自己的本土再不肯盖这样粗糙的东西”,这话也够尖刻的。
▲1991年11月,陈乐民在华盛顿威尔逊中心作关于欧洲与中国的演讲
在学术上,他也认为美国人太实用主义,太政治化,非“左”即“右”,总要分“派”,最后常落实在如何影响现实政治或政府决策,难以作超脱的、形而上的探讨,这点与当下中国社科学术界相同。(以我多年与美国学术界打交道的感受,也有同感。)
再者,美国人把欧洲和加拿大都当做自家事,不列入“国际”研究范畴,更少有兴趣与亚洲人谈论欧洲。如果谈欧洲,他们关心的还是中欧关系一类的话题。所以他那次访美印象不佳。不过从理智上,他看好美国的新、朝气与活力,就全球化的趋势而言,他断言是欧洲向美国靠拢,而不是相反。
令我意外的是,他偶然看过一两集卡通片《米老鼠与唐老鸭》竟很赞赏,说从中感受到一种没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的完全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无边想象力,这样熏陶出来的孩子才能出发明家。
▲陈乐民《石蕴玉以出岫》
他晚年越来越痴迷弘一法师的书法,可能与心境有关。我家有一本《弘一大师遗墨》,他在扉页钤上了“云无心以出岫”和“万物皆一”两枚闲章。时常披阅。这点与慎之先生有相通之处。记得慎之说过他看弘一法师的字有时感动落泪。
我向乐民提起此事,说我能看书、听音乐感动落泪,但是不大能想象如何看书法能落泪。他说他能体会,弘一法师的字的确有此感染力。我慧根浅,单是盯着那字看,不会动情,但是想到李叔同其人的一生,想到当年落马湖畔那些人:丰子恺、夏丏尊……那种风骨、情操和才华,永远消逝,难以再现,不禁为之怅然、凄然,而今乐民也随他们而去,永远唤不回了。
“蜡炬已成灰,春蚕丝未尽”!阎连科说,在对民族和国家的爱与忧虑上,陈乐民是与鲁迅同向同明的:鲁迅是“发自人灵魂的痛与爱”,陈乐民是对“中西对比下的忧虑与爱”。
陈乐民先生将启蒙价值,视为欧洲现代化的重要动力,他的西学研究,总是带着强烈的使命感,一边为中国寻找发展道路,一边为建立一个公民社会而引入新思想、改造旧思维,使之适应人类文明普遍的价值,但又不失固有之血脉。
他一生“以出世的精神 做入世的事情”,心系启蒙精神和公民社会,却活得像都市隐者一样。陈乐民先生的文字风格,简朴、从容、自然,一如他笔下的书法、字画,是一派宁静、天真的大家风范。浑然天成的风格,不加一丝矫饰,却让人充满了收获的喜悦。这样的文字,与当今流行的“互联网表达”背道而驰,在这个阅读快餐化的时代,必定有知音难逢的寂寞感。
如今,陈乐民先生已经离开14年,像他这样恪守着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又具有宽广视野和家国情怀的学者,随着他的离去,上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骨仿佛也都飘然而逝了。
然而,中国这艘巨大的“邮轮,在2500年的历史惯性中,如何既保有传统文化的价值,又融入现代文明的潮流,依然离不开陈乐民先生的启示,他的价值正在变得越来越重要。
为此,我们诚挚推荐陈乐民先生作品集。三十多年来,陈乐民先生的作品,散见于几十家出版社,庚子多事之秋,陈老的家人携手东方出版社,推出了迄今最全的《陈乐民作品新编》典藏版,以飨读者。斯人已去,他的思想与学问,仍在寻觅知音。识别下图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还可在规格中一并选购资先生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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